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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8、盤賬

  金豬走了,把羊肉熗鍋面吃得干干凈凈,連口湯都沒剩。

  陳跡坐在便宜坊的角落里,從懷里取出金豬給他的兩只盒子打開,里面赫然是兩只綠油油的翡翠扳指,其中一只內圈刻著壽桃,另一只內圈刻著菩薩。

  想來都是景朝勛貴給元城母親的壽禮。

  他回憶著金豬所說的“朋友”,不知這兩個字有幾分真、幾分假。至于對方所說的傳國玉璽,與他無甚關系,等馮先生找到傳國玉璽的時候,他可能早已遠走高飛了吧。

  陳跡目光從正堂掃過,沒有看見憑姨的身影。

  他想招手喚來小二問問憑姨是否在此,但手剛抬起,便又猶豫著放下了。

  此番送離陽公主回景朝,按陳跡計劃,本該殺了司曹癸,再將司曹丁釣出來。可如今司曹癸不知所蹤,司曹丁依舊按兵不動。

  陳跡今日來便宜坊,是想問問憑姨還有沒有什么辦法釣出司曹丁來,司曹癸去了哪還會不會回來。但他想起憑姨當日腹部的血浸透了衣服,便作罷了。

  與軍情司打交道九死一生,憑姨已經幫過他兩次,實在不該再讓對方以身涉險。

  還是自己想辦法吧。

  此時,有小二眼尖,他剛抬手便湊過來問道:“客官還想吃點什么?”

  陳跡斟酌片刻:“不吃了,結賬。”

  小二笑著應道:“兩碗羊肉熗鍋面,承惠五十六文。”

  陳跡從袖中取出一枚碎銀子,小二拿著碎銀子去柜臺,由掌柜拎起一桿小小的秤稱重,再從柜臺數出四十二文錢來交給小二。

  小二從柜臺后抽出一根麻繩將四十二文穿起,送還給陳跡:“客官,您收好。”

  陳跡起身走出便宜坊,正午的陽光照得人睜不開眼。

  他獨自沿著長安街往府右街走去,剛走到陳府側門的小胡同,卻見陳序身披黑色道袍候在門前。

  陳跡疑惑道:“陳管家在等我?”

  陳序雙手攏在袖中,微微躬身行禮:“公子,小人等在此處是想提醒您,您往后不必再走側門了,可由正門進出。”

  陳跡恍然:“原來是此事,不過我如今還是庶子,也習慣從側門走了,離銀杏苑還近些。”

  陳序笑著說道:“公子入族譜成為擬制嫡子是早晚的事,只是家里要從魯州請宗族耆老來京主持此事,所以耽擱了一些時日。京城里的官貴們耳聰目明,總盯著別人家的家事,公子從正門走,也算是以正視聽,旁人對您也更尊重些…當然公子既然成了公子,想從哪個門走也是公子自己說了算的。”

  陳跡思忖片刻:“還從側門走吧。”

  陳序沒再多勸:“那小人領您看看勤政園。”

  側門打開,陳序與陳跡并肩往里走去。

  往日里丫鬟、小廝見了他,最多只是點頭行禮,而后擦肩而過。如今卻是立在路旁,丫鬟行萬福禮,小廝彎腰作揖,恭恭敬敬喊一聲公子。

  陳序看著陳禮欽先前居住的青竹苑:“公子可知,陳家原本沒有這么大,沒有拙政園也沒有勤政園,府右街陳家原本就只是這一棟小小罩樓。泰和十一年家道中落,還被迫賣給了旁人。此后先祖回魯州潛心治學,直到家中子弟陳中淄天縱英才殺回京城,這才又從旁人手里買了回來。等陳家買回這棟罩樓時,已過了四十七個春秋,換了九個主人。”

  陳序并未在青竹苑停留,而是走在小路上,笑著看向陳跡:“此后,我陳家在府右街的鄰居一個個離開京城這名利場,陳家便把他們的宅子一個個買下來,歷經一百四十二年,才變成如今這番模樣。按老爺的話說,陳家已經死過八次了,每一次起死回生都是萬幸中的萬幸,來之不易。”

  此時,他走至陳家二房曾用做議事的遠香堂:“這遠香堂原本是某位吏部尚書宅邸里的正樓,公子可知它是如何到我陳家手上的?”

  陳跡隨口道:“愿聞其詳。”

  陳序指著遠香堂:“那位吏部尚書為人謹慎,曾有名言‘三不動’。所謂三不動,便是三品以上不動,科道言官不動,寒門學子不動。此人行事四平八穩不喜不怒,人送外號‘京佛’。公子,你可知這般謹慎的尚書閣臣,最后是如何倒臺的?說來也倒霉,他那時年歲已高,兒子又孝順,便偷偷買了五百件皇室殉葬所用陶俑,想要給他發喪時用,結果被人扣了個謀逆的罪名,抄家滅族。”

  陳跡一時無語。

  陳序笑著說道:“公子以為小人要說他兒子愚鈍?不,買皇室殉葬陶俑并非什么大事。而是這位吏部尚書沒有看清自己的對手是誰,因為做事太穩,為不留世人口舌,即便扳倒政敵也沒有斬草除根,最終被政敵攻訐。老爺之所以看重公子,不僅僅是因為公子足智多謀,可屢屢化險為夷,還因為公子夠狠,事事斬草除根。”

  陳序站在遠香堂前感慨道:“老爺說過,有膽才能狠,許多人以為要有膽便是敢將自己置于死地,實則是要敢將對手置于死地才對。先祖陳中淄隨筆中曾寫,我陳家買下這棟宅子的時候,路人匆匆而過無人駐足,家中那幅清正廉明的御筆牌匾被解煩衛踩得粉碎,堂中幾只野狗爭食,不勝唏噓。”

  陳跡不動聲色:“陳管家將我帶來此處,就為了說這些?”

  陳序笑了笑:“今日見公子只為三件事,一是公子往后可走正門了,宗族耆老三個月內抵達京城,到時候列入族譜只是走個過場而已,公子不必擔憂。二是與公子說我陳家舊事,好叫公子明白,公子先前所做之事雖有悖陳家利益,但老爺沒放心上。三是送公子一份禮,公子回銀杏苑便能看到了,告辭。”

  陳跡看著陳序遠去的背影,狐疑的轉回銀杏苑。

  到得銀杏苑門前,他揉了揉臉頰,這才推門而入:“小滿…”

  話未說完,卻怔在原地。

  只見院子里跪了一排中年人,各個身穿綢緞。小滿坐在這些人面前的石凳上,正頤指氣使的說著:“早干嘛去了,現在知道來找公子…呀,公子回來了!”

  小滿慌張起身,一副心虛的模樣往耳房鉆:“公子我去給您燒熱水。”

  “回來。”

  小滿站定,背對著陳跡遲遲不敢轉身。

  陳跡沒好氣道:“這怎么回事?”

  小滿低頭盯著腳尖,慢慢轉過身子,指著一個留著山羊胡的中年人說道:“這是鼓腹樓的掌柜。”

  她又指另一人:“這是昌平田莊的管事。”

  再指另一人:“這是天寶閣的掌柜…”

  東華門外的鼓腹樓、八大胡同的玉京苑、昌平田莊、陳記糧油鋪子、鼓樓外的綢緞莊,還有當初梁氏答應給的天寶閣,所有掌柜都到了,跪得整整齊齊。

  陳跡看向小滿:“怎么都跪著呢?”

  小滿趕忙說道:“可不是我讓他們跪的啊,是陳序讓他們來跪著的,他們一進門就撲通一聲跪下了,嚇我一大跳呢。小和尚,你說是不是!”

  小和尚在一旁念了一聲阿彌陀佛:“是。但他們想起來的時候,小滿姑娘不準他們起來。”

  小滿擰著他腰上的肉,咬牙道:“讓你說這么多了嗎?”

  她看向陳跡:“公子,這些人當年可都是幫著梁氏霸占您產業的小人,若不是陳序發話,他們還不肯來見您呢,決不能輕輕松松饒過他們!”

  此時,鼓腹樓的掌柜捧起面前的箱子膝行向前:“公子,小人把鼓腹樓的賬冊帶來了,請您核驗。”

  陳跡越過他坐在院中石凳上:“起來說話吧,不必一直跪著。”

  幾名掌柜面面相覷,一時間不知陳跡說得是真話還是假話,悄悄把目光投向小滿。

  小滿怒道:“公子都讓你們起了,你們看我做什么,是要陷害我么!”

  掌柜們趕忙起身。

  陳跡隨口問道:“陳序是怎么跟你們說的?”

  掌柜們忙不迭回答道:“陳大管家讓人給我們帶話,陳家往后是您的陳家。”

  陳跡一怔:“就這么簡單?”

  掌柜們低頭不語。

  陳跡指著鼓腹樓掌柜問道:“鼓腹樓這些年賺了多少銀子,賬上還有多少銀子?”

  鼓腹樓掌柜面色一苦:“回東家的話,這些年鼓腹樓一直不景氣,本就沒賺多少銀子。”

  陳跡微微皺眉。

  小滿叉著腰低喝一聲:“胡說八道,鼓腹樓生意那么好,怎么會沒賺多少銀子?”

  掌柜訴苦道:“您有所不知,鼓腹樓原先生意是好的,但那些年的賬早就被夫人…梁氏支走了。后來棋盤街開了便宜坊,內城其他酒肆飯莊的生意都不好做,生意全被他們吸去了。您若不信可晚些時候去鼓腹樓瞧瞧,除了幾個熟客,余下的都去便宜坊了。”

  陳跡愕然,沒想到生意竟是被憑姨他們搶去了。

  昌平田莊的掌柜說道:“小人田莊這邊倒是每年都有些盈余,約一千二百兩銀子,只是去年的也被梁氏支走了。”

  陳跡看向天寶閣掌柜:“天寶閣應是賺錢的吧?”

  天寶閣掌柜趕忙說道:“公子,我天寶閣是賺錢的,可梁氏答應把天寶閣給您之后,每月都會將賬上的銀子全部支走。如今我天寶閣連盤貨的銀子都沒了,欠宮中大匠的銀子也還沒給,今日是想請公子給支些銀子到賬上…”

  陳跡面色一黑:“需要多少?”

  天寶閣掌柜悄悄打量著他的臉色:“五千兩…三千兩便可以先周轉著。”

  陳跡輕嘆,這位梁氏真是走了都要給他留些絆子。

  他看向所有掌柜:“你們皆是如此?”

  掌柜們紛紛點頭。

  陳跡沉默思索,酒樓、田莊、綢緞莊、糧油鋪子、首飾店,哪個他都不感興趣。銀子被支走已成定局,想來都被陳禮欽帶去了金陵,很難要回。

  “等等,”小滿忽然轉頭看向陳跡:“公子,還差一個人。梁氏原本答應把寶相書局也給您的,但書局的掌柜今日沒來。”

  陳跡心中一動:“他怎么沒來?”

  鼓腹樓的掌柜在一旁小聲嘀咕道:“他那邊倒是沒被支過銀子,但他這幾年也沒怎么賺過銀子,早被文遠書局擠兌得干不下去了,想來是覺得自己不必來,等著掃地出門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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