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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6、殘陽如血

  昌平縣。

  密諜司離去,安富坊只剩一地雞毛。

  原本熱鬧繁華的市集,如今地上插滿羽箭,戰馬被射殺后流出的血沁進磚縫里,彌漫出濃烈的血腥氣。行人避之不及,一片蕭條。

  解煩衛也要離開,陳跡卻喚住林朝青:“林大人,既然來了,將這安富坊收拾妥當了再走吧。這么多刺客的尸體,找仵作來勘驗、收尸,想來也是解煩衛的份內之事。”

  林朝青撥馬回來,似笑非笑的看著陳跡:“武襄縣男來京城之后,倒是與在洛城時大不相同了,說話也硬氣許多。好,我解煩衛留下善后,武襄縣男可自行回京了。”

  陳跡仿佛沒聽見他話中的揶揄,竟看了一眼旁邊委頓在地的太子,而后對林朝青說道:“還有太子殿下,也一并托付給解煩衛吧,我羽林軍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做,沒法護送殿下回京了。”

  林朝青眼中譏諷神色更甚:“武襄縣男倒是半點都不遮掩了,羽林軍此時還能有何要事?”

  陳跡平靜道:“自然是很重要的事。”

  林朝青揮了揮手:“無妨,武襄縣男自便吧。”

  然而就在此時,太子忽然開口說道:“恭喜陳大人再次化險為夷,孤如今才明白,陛下已將你引為心腹之臣,自然不必再多此一舉扳倒陳家,所以白龍才敢如此行事…等陳閣老百年,陳家是你的,也就是陛下的了。”

  悄然間,太子對寧帝的稱呼已然從父皇變成了陛下。

  陳跡沒有接話,卻見太子靠在墻根唏噓感慨:“孤有時候挺羨慕你的,好像走哪都有人幫,固原、京城、香山、昌平,每每都能有貴人助你化險為夷,孤卻總能遇到落井下石的人。”

  齊斟酌皺起眉頭:“殿下此言差矣,我師父每次都九死一生,自救者天救。”

  太子笑了笑:“也有道理。不過,孤以后應該沒什么機會見到諸位了,臨別之際送陳大人一個忠告吧。”

  陳跡平靜道:“殿下請講。”

  太子輕聲道:“陳大人,成為陛下的人也并非幸事,他和孤其實是一種人,一樣的狠毒,一樣的自私。只不過他比孤幸運,他父親死得早,孤父親死得晚。”

  在場眾人皆面色一變,誰也沒想到太子竟當眾說出如此悖逆之言。

  此事若傳到陛下耳朵里,在場所有人都逃不掉責問。

  陳跡不動聲色:“殿下也求死?”

  太子哂笑道:“不求就不用死了嗎?他此次明知你們是餌,卻還要孤一同前往,讓孤幫你背些罵名。當然,若是孤能死在外面,也省得他廢儲再遇阻撓,一舉兩得。”

  陳跡低頭看著地上的太子,不復溫潤如玉的模樣,面色蒼白,眼睛像是蒙了一層灰塵。

  太子看向陳跡:“陳大人,今日之我,說不定便是明日之你。”

  陳跡隨口道:“多謝殿下提醒。”

  太子揮揮手:“去吧,后會無期。”

  這位儲君似乎已經猜到自己要被軟禁至死的結局,他無力的坐在地上,連腿上的疼痛都不算什么了。

  陳跡不再多言,領著羽林軍盡快離開這是非之地。

  林朝青靜靜地看著羽林軍遠去,直到再也看不見羽林軍的背影,這才對麾下解煩衛交代道:“持我腰牌,去解煩衛大營調一營兵馬過來。”

  “是。”一名解煩衛策馬離去。

  林朝青又對其余解煩衛吩咐道:“收攏刺客尸體,等仵作過來勘驗。”

  解煩衛們翻身下馬,闖入街邊酒肆之中。

  直到此時,林朝青才來到太子面前蹲下,查看對方腿上的箭傷:“殿下,箭矢擊斷股骨,恕卑職無能,只能先給殿下治外傷,沒法讓殿下痊愈如初…這種傷勢,便是有道庭丹藥,恐怕也要落下殘疾。”

  太子心灰意懶:“無妨。”

  林朝青輕輕握著箭矢,用匕首割斷穿腿而過的箭頭:“箭得早些取出來,不然肉與箭桿黏連在一處,便不好拔出來了,只能鋸腿。”

  太子自嘲一笑:“實在拔不出來,就插在腿上吧。”

  然而就在此時,林朝青忽然說道:“殿下不必灰心,事情也未必沒有轉機,我等會助殿下一臂之力的…”

  太子豁然抬頭:“你…嘶!”

  太子分神的剎那,林朝青將他腿中箭桿猛然拔出,而后割下一條衣擺,緊緊系在太子腿上以免失血過多。

  太子顧不得疼痛,直勾勾盯著林朝青:“林指揮使方才所言當真?”

  林朝青的目光隱沒在斗笠的陰影之下:“當真。”

  羽林軍一行人馬風馳電掣,似乎真有極重要的事情,坐下戰馬汗液滲出絨毛。

  隊伍中,齊斟酌側著腦袋,頂著風高喊道:“師父,真不回京嗎,陛下與部堂們說不準還在仁壽宮等著咱們回去呢!”

  陳跡沉聲道:“不回,讓他們等等。”

  “行!”

  羽林軍一直從正午趕路至傍晚。

  直到他們遠遠看見一支出殯的隊伍,運著六十七具棺材,往安定門以北十里地的御前禁軍義冢前進。

  出殯的隊伍前,有人拋灑紙錢“買路”。

  而后則是披麻戴孝的漢子擎著寫有逝者官銜、姓名的旗幡“銘旌”。然后才是開道鑼與嗩吶隊,依次吹奏著哭皇天、將軍令、山坡羊曲子。

  隊伍中,親友手執挽幛,八人抬棺,緩緩哀悼前行。

  陳跡駐馬而立,默默看著陣亡羽林軍將士的親友送葬,京郊的風卷著白紙錢飛上天空,像是一滴滴眼淚隨風飄搖。

  他對林朝青說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并非托詞,而是真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比一國儲君重要得多。

  “下馬。”羽林軍齊齊下馬,陳跡當先拱手躬身,一揖到底:“相識甚短,恨不能日久天長,諸位走好。”

  在他身后,羽林軍亦隨之一揖到底,頭低下去的剎那,齊斟酌與多豹等人忍不住哭出聲來。

  陳跡直起身子,再一揖到底。

  送喪的隊伍停下,靜靜等著百余名羽林軍將士為同袍送行,周崇的母親眼眶通紅的倚在自己丈夫懷中泣不成聲。

  直到羽林軍九拜之后,陳跡放聲道:“上馬,開道!”

  說罷,羽林軍又齊齊翻身上馬,銀甲與白披風上的血還未來得及洗去,頭頂白色雉尾隨風晃動。

  周崇的父親走上前來,提醒道:“武襄縣男使不得,羽林軍乃御前儀仗直駕,不可為他們送喪,你們會被罷官的。”

  陳跡認真道:“伯父且放心,這些天參在下的奏折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不過是功過相抵罷了。”

  周崇父親遲疑著看向李玄:“李都督,這如何使得?”

  李玄凝聲道:“伯父不必擔憂,大不了這羽林軍都督不當了而已。我等上午殺了些宵小,正是陽氣勇烈之時。有我等開道,想來黃泉路上沒有孤魂野鬼敢刁難他們,連閻王爺也要給些薄面。開拔!”

  陳跡策馬來到送喪的隊伍中,接過寫著逝者名字的銘旌,高高擎起,緩緩走在隊伍最前面,六十七面銘旌迎風招展。

  終于趕在日落前來到義冢,這里已早早挖好墳冢,各家家丁抬棺下葬。

  陳跡站在墳前眺望義冢,只見一座座墓碑綿延不絕、接山連天。

  殘陽如血,照著羽林軍身上皆多了幾分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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