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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9、都殺了

  嘉寧三十二年四月二十一。

  宜,納采、訂盟、開市、掛匾、造橋、嫁娶。

  忌,齋醮、行喪、破土、置產。

  天微微亮。

  白達旦城以東二十余里的山路旁,一棵棵白樺樹上拴著數十頭騾子。騾子旁是快要熄滅的篝火,正冒著白煙。

  篝火上面覆著一層柔軟的松針,也不知洪祖二怎么做的,火竟是始終沒有徹底熄滅。

  篝火旁有人和衣而眠,待林中鳥叫聲響起,洪祖二第一個睜開雙眼,翻身而起。他朝阿笙屁股上踹了一腳:“去割草喂牲口。”

  阿笙誒了一聲,精神抖擻的拎著鐮刀往山林深處走去。似乎這風餐露宿的日子,于他而言并不算什么。

  洪祖二挑了挑篝火,抓了一把干枯的樹葉丟進去,趴在地上吹了幾口,眼瞅著火又重新燒了起來。他沒有去干活,而是往另一邊看去。

  篝火的另一邊,陳跡與張夏兩人同時睜眼,同時坐起。

  洪祖二靜靜地看著陳跡起身,順手拉了張夏一把,而后才去騾子背上取了水囊、粗鹽、柳條。

  兩人各自含了一口水,一起漱了漱口,再一起吐出。

  陳跡搓開兩支柳條變成刷子,沾了些粗鹽遞給張夏,而后兩人并排蹲在地上用柳條刮牙。

  最后,兩人又各自含了口水,同時抬頭用嗓子吐出氣泡,再一同吐在地上。

  張夏轉頭打量陳跡,幫他整了整褶皺的衣裳,拍了拍身上的灰塵。

  又拔下陳跡頭頂的發髻,幫他重新攏好頭發:“好了。”

  洪祖二點點頭:“這才算是有點夫妻的樣子了。”

  張夏笑了笑:“洪爺不必擔心,我們不會拖后腿的。”

  “那就好,”洪祖二慢慢說道:“今日傍晚會抵達白達旦城,但再往前走十里地,就能看見景朝軍屯。莫要大意,景朝邊軍平日里沒仗打就會在軍屯種地,你們一會兒看到的農夫都是他們的邊軍,但凡說錯一句話都是大事。”

  陳跡點頭:“曉得的。”

  他們四月初四從崇禮關出來,當天便與胡三爺分別。燈火的商隊往北走,他們則牽著騾隊拐向東邊,從蜿蜒山路深入景朝腹地,佯裝從東邊的遼陽府前往白達旦城。

  這一路上,他們沒有遇到捉生將,甚至沒有遇到景朝哨探,原本嚴密的斥候線消失了,硬生生將景朝南邊門戶敞開。

  洪祖二感慨:“這些人為了阻止使臣南下也是不擇手段了,若是御前三大營此時揮師北上,說不定到白達旦城下才會被發現。”

  此時,小滿與小和尚也收拾妥當,坐在篝火邊慢吞吞的吃著餅子。

  洪祖二坐在篝火旁沉聲道:“周青,你背一遍自己的來歷。”

  周青,這是小滿路引上的名字。

  小滿不假思索道:“小人周青,遼陽府安德坊人,今年十七,我父母早亡,您是我大伯,帶著我和弟弟往白達旦城運糧食討生活。我和弟弟住在安德坊李子胡同,胡同外有家王記裁縫鋪,裁縫鋪旁邊是間王記金店,兩間鋪子是同一個老板…”

  洪祖二點點頭:“把你那份紙燒了吧。”

  小滿從袖子里掏出一張褶皺泛黃的紙,丟進篝火里。

  洪祖二目光從張夏臉上掃過,說了句你不用,又看向陳跡:“你呢?”

  陳跡平靜道:“小人周省,遼陽府安樂坊人,今年十八。家中本是世襲的縣男爵,后因祖父從軍當百夫長時,軍中主將被陣斬,被朝廷奪了爵,家道中落。如今和您這位遠房堂親一起跑糧道做些小生意養家糊口。我與妻子張曦光住在安樂坊長柳胡同,胡同外有間早點鋪子,包子做得極好吃…”

  洪祖二聽了片刻:“沒問題了,你也將紙扔進火里吧。”

  他又對張擺失、小和尚一一問去,確定都將各自的身份來歷背熟了,這才讓眾人將紙丟進火中,以免被城守搜出來。

  最后,洪祖二平靜道:“小人周志學,遼陽府安德坊人,今年四十二歲。本是左領軍衛一名負責輜重的軍戶,后來同鄉發小在右驍衛當了個千夫長的差事,仰仗發小,得了個運糧的生意…”

  洪祖二對旁人嚴格,要求日日背誦,對自己亦是如此要求的。

  待他也背完,便用樹枝挑著篝火,確保每張紙都燒成灰燼。

  張擺失感慨道:“難怪胡三爺他們能在景朝做生意,單憑他給的這些東西,簡直對遼陽府了若指掌。別說我們夜不收,恐怕閹黨的密諜司都沒這本事。”

  陳跡不動聲色道:“他們從崇禮關走貨多少年了,走的都是什么貨?”

  洪祖二搖搖頭:“走的貨也沒甚稀奇,不過是些絲綢與茶葉。他們很謹慎,從不做犯忌諱的事,也從不與人爭執,反倒是幫過許多人。”

  陳跡好奇道:“那他們為何能出崇禮關?”

  洪祖二嗤笑:“這些年崇禮關的邊戶都被他們歸攏到一處了,沒了他們,崇禮關的將士吃什么?他們能出崇禮關,自是有總兵大人同意了的。而且胡三爺來歷非凡,本身是胡家人,在邊軍里說話好使。他又在固原待過,邊軍見邊軍本就是三分親…我還聽說,崇禮關如今那位總兵先前受過他的恩惠,前年遭人彈劾時,還是他幫忙去京城疏通的關系。”

  他拍拍屁股起身:“再叮囑各位一句遇到景朝勛貴要行禮,遇到車駕要下跪,既然決定做大事就別覺得自己那張臉面有多值錢,咱們膝下沒金子,但取了敵寇頭顱可以換金子。走吧,趕在日落前進城。”

  小滿好奇問道:“若是我們沒能混進白達旦城,出了紕漏怎么辦?洪爺可有什么后手?”

  洪祖二用稀松平常的語氣說道:“不是事事都能有后手的,不肯冒險永遠成不了事,若是被發現,那就只能死了。”

  陳跡去給騾子解開繩子,幾人搬著一袋袋糧食摞在騾子上。他空出來一頭騾子,扶著張夏坐到騾子背上,低聲道:“你穿草鞋把腳磨破了,今天就坐騾子吧。”

  張夏沒有反駁,只笑著溫聲應下。

  洪祖二斜睨他一眼:“少一頭騾子,那就多出來八百斤糧食沒騾子馱,怎么,你來背?”

  陳跡笑了笑回答道:“給其他騾子分一分就好了,有幾頭最壯的還能再各加一袋糧食,反正最后一天了,到白達旦城有它們長膘的時候。實在勻不出來騾子的,我扛著就是。”

  洪祖二冷哼一聲,卻不再多管。

  陳跡牽著騾子往山路上走,張夏看著他的背影,嘴里默默念著遮云的經文。

  小滿看了看張夏和陳跡的背影,又看向自己身邊的騾子。

  小和尚看著她的眼睛,趕忙道:“使不得,騾子都馱滿東西了。”

  小滿翻了個白眼:“你怎么不說你扛著?”

  小和尚面色一苦:“小僧扛不動啊!”

  小滿牽著騾子往外走去,然而就在此時,眾人身后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彼此間只有百余步距離。

  陳跡與洪祖二相視一眼,頓時渾身緊繃。

  洪祖二低聲道:“別亂。走路來的不會是什么大人物,興許只是路過的百姓。咱們就大搖大擺的走,越坦蕩越不容易起疑。”

  他又叮囑道:“切記,我們一路上背下的東西,一點都不能錯。”

  陳跡牽著騾子往前走,卻聽身后有人高聲呼喊:“前面的,站住!”

  洪祖二瞇著眼回頭看去竟看到十余名景朝甲士持戟追來。

  在這十余名甲士身后,數十名甲士拱衛著一名白發蒼蒼的老人,老人身旁還有一名二十余歲的女子,梳著貴氣非凡的驚鴻髻,身著艷麗長裙。

  那長裙奇異,仿佛百鳥羽毛織成。

  離得遠時,女子的裙子是明黃色的,隨她走入樹木投下的陰影,裙子的顏色竟又變成了暗紅色。

  洪祖二心中一凜,他與張擺失相視一眼。

  使臣?

  公主?

  若真是使臣和公主,對方該在官道上的,彼此怎會在這條山路上撞見?可如果不是公主,沒人敢穿明黃色的裙裾了。

  洪祖二蠢蠢欲動,他原本就想過在半路截殺景朝使臣,可既然是和談使臣,隊伍中又有景朝皇帝最喜愛的離陽公主,怎能沒有景朝中央禁軍隨行護駕?

  而且隨行的,很有可能是金吾衛,且有尋道境高手隨行左右。

  所以他思來想去,最好的刺殺之法,還是在白達旦城中投毒。

  陳跡看著洪祖二繃緊的身子,心也提了起來。若洪祖二在此出手,只怕要死不少人。

  最終,待甲士跑近,洪祖二卸了一身力氣,牽著騾子跪伏在路旁:“不知會遇見貴人請貴人恕罪。”

  陳跡扶著張夏下馬,一起跪在洪祖二身邊,有樣學樣道:“請貴人恕罪!”

  十六名甲士將七人團團圍住,甚至將長戟架在他們的后背上,鐵器的森冷透過衣物刺痛背脊。

  陳跡心思急轉。

  奇怪。

  這群人狼狽至極皂靴上全是泥。

  若真是離陽公主與使臣,怎么連一架馬車都沒有?連馬匹都不知去了何處。

  他們遭遇了何事?

  此時,老人與女子走近,一個宏亮的聲音提醒道:“殿下、大人,先莫要接近,小心又是假扮成百姓的刺客。”

  陳跡心中一動,真的是使臣隊伍。

  而且聽對方的意思,只怕已經遇到過不止一撥刺客了,難怪如此狼狽。

  是誰安排的刺客,陸謹么?

  若是陸謹安排的死士出手還失敗了,那只能說明使臣隊伍里定然有尋道境的大行官,有高手。

  陳跡等人跪伏于地不敢抬頭,只聽老人沙啞道:“先查查看。”

  先前那宏亮的聲音來到陳跡面前:“直起身,把手伸出來。”

  陳跡起身,老老實實的伸出雙手。

  他看著一名面相黝黑肅殺的中年人,用粗糙的手指在他手上抹過:“回殿下,是干重活的手,沒有使用兵刃的痕跡。”

  中年人又來到洪祖二面前:“伸手!”

  洪祖二老實巴交的伸出手去:“諸位貴人,我等是遼陽府人士,運糧至此,絕無惡意。”

  老人神情寡淡道:“有沒有惡意得我們說了算。”

  洪祖二忙不迭道:“是,大人說了算。”

  中年人查了一遍,轉身抱拳道:“大人,沒問題。”

  老人點點頭,沙啞道:“都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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