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魄頹喪的中年男子,如同從上古圖騰柱上躍下來的、又像從世間神仙故事中走出來的五尾白狐,四目相對。
被發現了?被認出來了么?
三師兄學著它偏頭。
狐貍眼光一閃,把頭歪向另一邊。
看來確實是了。
三師兄看向遠處的城門,見到那群暴民已經遠去,想跟也跟不上了。
收回目光,狐貍還盯著他。
這小東西記性不錯,不枉自己當初…當初自己什么也沒做。
其實年前他就來了這里,一直在探尋這邊的情報,也一直在想找機會混入東王母麾下,謀求大陰陽法和長生之術。方才他便想混入暴民之中,跟著他們一起去往墨獨山看看。
反正他也有了脫身之法。
而他原本想了兩個方法:
一個便是如此時這樣,暗中觀察,隨機應變,若是這些暴民可以順利出城,他便混入其中,跟著他們一同出去,若是他們出城不順,這些暴民和神使與當地守軍正面沖突,他便會選擇出手,斬殺這些妖怪。反正無論圖謀什么,也不可以見到妖怪殺人無動于衷。
另一個便簡單多了,乃是裝作城中百姓,被這些暴民給綁著,最好是綁在板車上,強行帶往墨獨山。
前者縝密周到,后者不用自己走路。
各有各的好處非常難選。
三師兄此時只得慶幸——
“還好沒選另一個。”
否則在此遇見小師弟小師妹,一個林真人,一個柳真人,兩個像是神仙一樣,被守城的將軍與官員恭敬以待,而自己被麻繩五花大綁,像豬一樣放在板車上,再被小師弟那只貓狐當場認出…
到時幾雙眼睛對視,那畫面連他這么大的心也不敢想象。
三師兄慶幸不已,也從巷中走出。
身邊官兵在為百姓解綁,百姓從竹竿上逃脫,從板車上下來,混亂的腳步聲,道謝聲,哭喊哀嚎聲,一片雜亂。
“官人是紫云縣的縣官?”
“正是紫云縣的知縣。去年秋季才上的任原先紫云縣的知縣皈…信了長生教,被朝廷給免去了。”
“既然如此,我們二人倒有一事想要詢問知縣。”
“二位真人盡管說!”
“我們有一位師兄,姓李名妙臨,道名李方臨,面容頗有幾分英武,氣質瀟灑不羈,平生愛飲酒,去年曾到紫云縣,不知縣官可知…”
如此雜亂的聲音中,三師兄也聽見了這句。
三師兄不禁停下,低頭看了看此時的自己,一時竟有些羞于上前,差點轉身離去。
而在這時,狐貍終于叫了林覺一聲。
“嚶!”
“怎么?”
師兄妹二人同時轉身。
那是一個胡子拉碴、穿著粗布麻衣的男子,生得高大,卻一身的頹喪落魄氣,就連衣服都像很久沒洗過的樣子。
差一點點就認不出來了。
二人當即一驚。
“三師兄?”
就連小師妹包裹中的彩貍聽見,也一下從包裹中探出了頭,先看小師妹在看哪,再順著她的目光看去。
“喵?”
知縣同樣轉身,打量來人一眼,低著頭不敢多看多言。
只見得三師兄牽馬而來,咧嘴一笑,對著他們二人行禮,開口就是:“林真人,柳真人,有禮了。”
林覺和小師妹互相對視。
“確實是三師兄。”
“沒錯!”
兩人又轉過頭,看向三師兄。
“三師兄,這幾年你都去哪了?也不給我們寄一封信來。”林覺先開口。
“勞林真人關心,貧道在江湖漂泊了幾年,也許是我仙緣不夠,去了京城兩次,也沒能見到兩位真人。”三師兄雖然口中如此說道,臉上卻一點敬意也沒有,只有對他們的調侃,隨即反問“你們到這里來做什么?”
“自是除妖護民。”林覺說道。
“也是!”三師兄點點頭,“如今你可是京城大名鼎鼎的林真人!”
“也是來找師兄你。”小師妹說。
“嗯?是老大告訴你們我在這的吧?”三師兄還不知道自己去年末托人送回浮丘峰的信已經被他們共同讀了一遍,轉而詢問二人,“既然你們互相通了信,那他們幾個呢?都如何了?”
林覺又和師妹對視一眼,互相交流意見,似乎發現了這一點。
林覺抿了抿嘴,沒說什么。
小師妹瞬間會意,也沉默下來。
“一切安好。”
林覺回答他的問題。
他們的眼神交互自被三師兄盡收眼底,他只在心中暗自點頭,覺得自己在給老大的信中寫的內容果然沒錯,這倆人現在還在穿一條褲子。
“料事如神。”
三師兄心中又有些小得意。
“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換個地方說吧!”林覺又轉身對知縣與將軍說,“知縣,將軍,城中百姓的事,就交給你們了,之后若有妖鬼侵襲紫云縣,自有我們師兄妹幾人應付,而除了妖鬼之事,別的我們一概不管。哪怕東王母的信徒打上門來,只要是人,我們也不管,這一點須得將軍與知縣知曉,好做應對,免得松懈。”
“是是是!”知縣連連點頭,又立馬說,“沿著這條街走,中間就是縣衙,縣衙旁邊就是官驛,無人居住,真人可先在那里歇腳敘舊。”
“多謝。”
林覺便轉過身:“我們走吧。”
師妹與白狐立馬跟上。
三師兄一笑,也跟了上去。
“林真人好派頭。”三師兄笑著說,“還把道爺我也安排了進去,我早就說嘛,當初觀主的位置就該傳給你。”
“師兄真是一點沒變。”
“師弟不一樣,師弟變化甚大,成真人了。”三師兄說著一頓,瞄了眼旁邊一直沒怎么開腔、并以為這樣自己就不會受到波及的小師妹,又補了一句,“師妹也一樣,成柳真人了。”
林覺有些無奈。
小師妹則一臉嚴肅,無辜極了。
這三師兄啊,性格灑脫是好事,不過太過灑脫了。
此地正有妖王作亂,正與真君對抗,剛剛還有妖怪蠱惑信徒,試圖將這紫云縣化為一座空城,而他卻似絲毫不受影響。
直到前方站滿了剛解綁的百姓。
“多謝真人!”
“真人受我一拜!”
“真人能除去那妖怪嗎?”
“敢問真人尊諱…”
一路走過,都有剛被救出的百姓對著他們行禮與道謝,有的痛哭流涕,有的一臉敬畏。
林覺或是回禮,或是解答。
三師兄也正色起來,沉默不語。
直到走過這一段,便進了空城。
街道空曠又安靜,只有三人一狐的腳步聲,狐貍也不知何時變小了。
“師弟師妹啊…”
三師兄這才開口說道:“你們可是攪了我的大計啊!如今我又得想別的辦法了!”
“什么大計?”
“既然老大給你們說了我在這里,他有沒有給你們說過,我為何要來這里?”三師兄說道,“你們可知,師父為何短壽?可知為何我們浮丘峰這么多年一直沒有人成真得道?”
“大陰陽法。”
“你們也知道?果然聰慧難怪能成真人!”三師兄一笑,“這東王母很是邪性,明明是草木成精,卻修的是陰陽靈法,而且很可能是如今世上已經很少見到的大陰陽法。它修道的時候大陰陽法應當會更常見一些。我來到這里,便是想從她這里謀求到這條陰陽大道,若是能成,此后以我們浮丘峰弟子的天資,加上黟山的靈韻,定然可以成真…”
三師兄說著這時,便見小師妹低下頭,將手伸進懷里,像是摸索著什么。
他的話還沒說完,小師妹就從懷中摸出一本書冊,遞給了他。
“什么?”
三師兄接過一看。
藍色書封,沒有書名,手工裝訂,倒也整齊,上面透著一股玄妙靈韻,還正熱乎著呢。
“這是何物?”
“陰陽注法,也叫大陰陽法,小師兄已經得到了,去年就已經帶回了浮丘峰,讓師兄們修習。”小師妹對他認真說道,“三師兄不必再設法冒險去東王母那里偷竊了。”
“這…”
三師兄不禁一愣。
這是真的愣住。
翻開書頁一看,盡是玄妙文字。
沒有細看,靈韻便已被他所感知。
“小師兄已經修習了快兩年了,其他幾個師兄也已經修習過了。”小師妹說道,“是真的大陰陽法。”
“這…”
“怎么了?”
“這這…”
“三師兄?你變成七師兄了?”
“這東西…”
“嗯?”
小師妹偏頭把他看著。
狐貍也快步走上來,歪頭看他。
“這倒省了我一些功夫。小師兄果然厲害,我就說該讓你當大師兄,再把觀主傳給你的。”三師兄苦笑,“我還說此事只有我能成呢。”
“師兄費心了。”林覺說道。
“不過那東王母很不得了,除了大陰陽法之外,她那里多半也有不少法術神通,我本也是想去設法謀求的。”
“說到這里,正好,師兄——”
林覺又掏出一本書冊,對他說道:“當初下山,分別之時,我不是給每個師兄都拿了一封信嗎?不曾想三師兄不告而別,便也沒有機會,其實這封信中,便有幾門我覺得適合師兄修習的法術。”
三師兄又是一驚。
接過一看——
這本書冊已經有些發軟了,看得出是自己裁的紙,又是自己用針線穿訂的,因此裁得不整齊,穿得也有些亂。
將之翻開,皆是密密麻麻的字跡。
不知是多少個日夜寫成的。
“師弟你…”
“怎么?”
“沒什么,多謝師弟。”
“東王母太過厲害,師兄不必冒險了,便留在這里,與我們一同守住這座城吧,也可參悟大陰陽法。”
“也可。”
三師兄將之收下,良久,才感嘆一聲:“真該讓你當觀主啊。”
這一句倒是真心實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