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立于戲臺邊緣、正以鬼樂操控全局的班主,唱腔驟然一頓。
他猛地轉頭,盯著西望鄉臺廢墟方向。
另一邊,尸衣姥姥也在渾水摸魚。
這老妖婆行事謹慎,生怕被水師亂開的炮火誤傷,因此即便有鬼戲班擺下的幽冥大陣,也依舊不敢靠近,而是躲藏在濃霧中,將手中陶罐里,咕嘟咕嘟冒著泡的綠水倒入河中。
頃刻間,河中便翻上大片死魚。
這些死魚眼睛迅速泛白,身上長出蛆蟲,隨后又如活過來一般,瘋狂搖曳。
尸衣姥姥猙獰一笑,將身上人皮縫制的衣袍猛然甩出,隨后化作一個個人形皮影,將充滿蠱蟲的死魚包裹,鉆入水中,沖向水師戰船。
這些邪門玩意兒,速度飛快。
爬上戰船甲板后,只要被打碎,惡臭的死魚濃漿伴著蠱蟲便會一擁而出,迅速感染蔓延。
中招者皆臉色青紫,口吐白沫,摔倒在地。
這老妖婆最善放蠱放毒,剝人皮煉制自己的“百尸衣”。
想當年,也是赫赫有名的存在,被正道宗師聯手圍剿,只得投入建木組織。
鬼戲班設陣圍困,她釋放毒蠱,可謂配合默契。
好在船上還有個龍妍兒。
身為苗疆曾經的蠱教圣女,她同樣精通蠱術。
面對這老妖婆可怕攻勢,不敢有絲毫大意,直接放出本命琴蟲。
琴蟲振動翅膀,發出悠揚琴聲,雷聲炮火也無法遮掩。
聲音范圍內,所有蠱蟲都受到指揮,脫離那些士兵肉身,自行飛入火中。
然而,道行的差距無法彌補。
龍妍兒也僅能護住自己這一船人。
“尸衣道友,不對勁!”
就在這時,鬼戲班班主忽然開口。
“咦?”
尸衣姥姥彈動的手指也停了下來,望向遠處天空,帶著難以置信的驚疑:
“…斷了?百骨老鬼的氣息…怎會…消散了?!”
二人臉色都陰沉得快滴出水。
他們能清晰感應到,那原本從望鄉臺廢墟方向源源不斷涌來、支撐著幽冥戲臺運轉、增幅著鬼樂幻陣威能的精純陰煞之氣,此刻竟如同被掐住了源頭的水流,迅速稀薄、斷續,眼看就要枯竭。
“不好!”
“那邊怕是出事了!”
二人同時有了判斷。
“怎么可能?”
尸衣姥姥沉聲道:“百骨那老鬼奸猾似水,沒了勾牒,還有什么能對付他?”
鬼戲班班主聞言立刻轉身,厲喝道:“東西呢?”
“班主,還在這里!”
那身穿紅袍的丑角立刻上前,扯開畫著血符的黃布包裹,里面赫然是李衍的勾牒。
鬼戲班班主沒有觸碰,而是皺眉道:“東西肯定沒錯,他是怎么…”
正說著,忽然瞪大了眼睛。
但見那勾牒,竟然開始自行嗡嗡震顫。
卻是飛速趕來的李衍正在進行感應。
將“百骨道人”和“林中翁”打入幽冥后,來自幽冥的獎賞立刻被灌入勾牒之中,多了兩道罡令,李衍又不在旁邊,自然起了反應。
“扔遠點,走!”
鬼戲班班主陰沉著臉下令。
勾牒這東西,乃是大羅法界與人間的通道信標。
本身并不強大,可怕的是從其中涌出的大羅法界力量。
即便毀掉,又會在新的地方出現,再加上李衍的勾牒不同,等級高,還另有天官令的加持,因此他們不敢輕易毀掉,只能進行鎮封。
“是,班主!”
這紅袍丑角也不廢話,握著勾牒,手臂一抖,好似蟒蛇翻身。
勾碟當即破空而出,速度飛快。
但與此同時,李衍也終于感應到了勾牒。
他嘩啦一聲破水而出,立刻掐訣念誦道:“慶甲!上黑天,下黑地,黑天無光,黑地無門,陰人出兵,陽人回避,收邪邪退,收鬼鬼亡,吾奉北陰酆都,急急如律令!”
這是召喚陰司兵馬的口訣,需要消耗罡令。
那些地仙身上都有遮掩氣息的法器,又相隔遙遠,只能用此辦法。
霎時間,江面上狂風大作。
勾牒在空中猛然停住,以其為中心,黑暗迅速向周圍蔓延。
鎧甲聲,鎖鏈聲,同時響起。
鬼戲班演奏的那些詭異音樂,幾乎瞬間就被壓制。
沒了望鄉臺陰煞之氣支撐,幻陣也在迅速崩潰。
“衍小哥來了!”
沙里飛眼睛一亮,高聲呼喊道:“聽我的,所有士兵閉上眼睛!”
“不要亂看,小心丟了性命!”
水師士兵雖不明所以,但見周圍濃霧在消散,加上船上金陵本地修士紛紛閉上眼睛,他們也很識趣的聽從命令,不敢多看。
而鬼戲班那邊,則遭了殃。
勾牒被甩出去并沒多遠,陰司兵馬出動,最顯眼的幽冥戲臺就成了目標。
陰風裹著黑暗,幾乎瞬間就將幽冥戲臺籠罩。
距離最近的鬼戲班樂隊,也被包裹其中。
這些家伙跟著鬼戲班害了不少人,個個身上怨念陰煞之氣深重。
有人直接就被勾了魂,又聰明地跳入水中,但很快也臉色蒼白,眼神失去焦距,沒了氣息。
“蠢貨!”
鬼戲班班主狠狠的罵了一句,對著手下立刻道:“分頭撤!”
他心中滴血,相對于擅長殺人的手下,這些樂隊班子更難湊。
畢竟,又要精通音律,還要是術士,普通江湖藝人可不行。
這下被一鍋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湊齊。
雖說惱火,但現在更要緊的是離開。
一旦被幽冥陰司盯上,那才叫要命。
說罷,他便袖袍翻卷,化作黑煙消散。
這一刻顯露出的遁術,竟然比其他幾名地仙更強。
看到首領逃走,鬼戲班其他人也立刻逃散。
但此時幻陣已破,濃霧消散,他們的行蹤已暴露在水師大軍之下。
“動手!”
沙里飛一聲怒呵,蒯大有立刻點燃爆裂火鴉。
弩車恐怖的弓弦聲震動。
但見幾道火鴉機關,似火流星騰空而起。
此物速度飛快,蒯大有特意制作的翅膀,竹木羽翼不斷隨著氣流變化,先是猛然沖向高空,隨后一個折旋,好似獵鷹撲擊般,猛然沖向那些鬼戲班的木船。
這種設計,本來是為了躲避敵人箭雨。
但面對無心抵抗,逃生的敵人,顯然有些多此一舉。
更巧妙的設計還在后方。
在觸碰船帆的瞬間,火鴉鳥嘴似按鍵般向后擠壓,體內機關齒輪立刻發動,整個身軀轟然爆裂,大量的凝固油脂和新式火藥,一瞬間全被點燃。
房間大小的火團炸開,無數淬毒鐵片隨著氣流四濺。
“啊——!”
頓時,慘叫聲不斷。
木船很快被點燃,那些本來想要逃走的鬼戲班成員,不少都被鐵片深深嵌入內臟受傷,毒素爆發,頭暈目眩,被翻涌氣浪吹得滿地打滾。
鬼戲班的成員畢竟還是少數。
更多的,則是繭衣教教徒。
他們大多是收了重金,或被迷惑加入的綠林悍匪。
功夫再強橫,面對這可怕殺器,也毫無還手之力。
而憋屈許久的武巴,則更加兇狠。
他早已看到尸衣姥姥乘坐的那條船,立刻端著虎蹲炮向前沖。
咚咚咚!
伴著沉重腳步,腳下甲板木片被踩得碎裂。
來到船沿前,雙腿發力,咚的一聲騰空躍起,竟端著虎蹲炮跳到了一艘繭衣教小船上。
船上幾名驚恐的繭衣教徒,直接被震得掀翻落水。
而他則抬起炮口,扣動扳機。
一聲巨響轟鳴,整艘小船迅速后退。
“找死!”
正在回收蠱蟲的尸衣姥姥一聲怪叫,氣急敗壞。
但感受到這恐怖殺機,她也顧不上廢話,甚至連遁法都來不及施展,直接翻身跳入水中。
落水的瞬間,上方戰船轟然炸裂。
無數木片如利箭四濺,噗噗噗,直接將尸衣姥姥插了滿身。
即便這老妖怪已經修得半尸半人,不懼疼痛,劇烈的沖擊波也震得她頭暈腦脹。
“不好!”
尸衣姥姥心神巨震,感受到更大的威脅。
但還沒等她反應過來,腳脖子就突然一緊。
卻是李衍,不知何時已經靠近,好似水鬼般,從深水黑暗處迅速升起,抬起左手,兩道勾魂索翻涌而出,僵尸衣姥姥下半身包裹。
但畢竟是地仙,怎會被勾魂所控制。
“吼——!”
一聲不似人的怪嘯,自其胸腔迸發。
水中的李衍,頓時感到頭暈目眩,煩悶欲吐,兩眼發黑。
這是來自道行的壓制,單純的地仙精神威壓。
尸衣姥姥顧不上施術,而且是在水中,因此選擇了這種方式。
她本以為,能直接將李衍震暈,但卻再次算錯。
李衍大羅法身運轉,精神上的不適迅速消失,隨即神念催動。
噼里啪啦!
勾魂雷鎖中儲存的雷罡盡數釋放,好似兩道雷霆。
甚至整個水面,都徹底被照亮。
雷罡乃妖邪克星,尸衣姥姥被劈得七葷八素,雖然道行深厚,神魂只是受創,但陰氣濃郁的僵尸之軀,卻已從里到外一片焦糊。
水中黑霧翻涌,化作人形掙扎,同時尖利呼嘯聲在李衍腦海中響起:
“小子等著,姥姥要讓你永不超生!”
隨即,竟徹底擺脫了勾魂雷鎖束縛,想要陰魂離體逃離。
但李衍的臉上,卻已露出冷笑。
陰司兵馬終于趕到,只是瞬間,這片水域便被黑暗包裹。
鎧甲聲、鎖鏈聲、伴著凄厲的慘叫聲,整整持續數息,才逐漸停歇。
黑暗散去,尸衣姥姥的焦黑尸體,也緩緩往下沉。
李衍看到后,終于松了口氣。
這次被人設局,又布下險棋破解,雖然解決了危局,但他無須勾牒,便可召喚陰司兵馬的情報,肯定也會泄露,下一次的襲擊必然更加兇猛。
所以,必須盡可能斬殺這些地仙陰犯。
鬼戲班班主太狡猾,早已逃得無影無蹤。
不少手下被殺,勢力損失慘重,肯定對他恨之入骨。
眼前這老妖婆精通蠱毒,破壞力更大。
若是逃了,那才是后患無窮。
對了…
李衍忽然心中一動,迅速追上老妖婆尸體。
一陣摸索,迅速找出兩件東西。
對方那些邪門玩意兒,早已在雷罡和陰兵破壞下損毀。
唯有這兩件,依舊完好。
雙腿一蹬,李衍嘩啦一聲浮出水面。
他看向手里的兩樣物事。
一件是外方內圓,中空的筒形玉琮,上面雕刻著神人獸面紋,象征溝通天地之力,材質是宋代皇室喜歡的和田青玉,看形制也是宋制。
李衍只是掃了一眼,就沒了興趣。
他們已得到過幾件鎮國神器,這種最普通,只能隱藏氣息,還不如賣個好價錢。
至于另一件黃絹卷軸,則讓他心情激動。
果然,是《地官赦罪寶誥》!
這玩意兒是護身至寶,陰兵都能抵擋,關鍵時刻能救命。
他早已摸清規律,建木組織中厲害的地仙,幾乎人人都有一件。
有些泛濫,但數量也沒想象中多。
他故意等尸衣姥姥落水才出手,怕的就是對方祭出此物。
這次總算有點收獲。
想到這兒,李衍抬頭看向周圍。
沒了鬼戲班大陣遮掩,水師戰力徹底發揮。
短短時間內,跟隨而來的繭衣教徒就被徹底消滅。
水面上,到處都是燒焦的船只碎片和尸體。
忽然,李衍若有所覺看向遠處夜空。
莫名有股心悸的感覺…
轟隆隆!
雷聲鼓蕩,狂風呼嘯。
鉛灰色的雨幕,撕扯著秦淮河畔的蘆葦蕩。
一道黑煙在蘆葦蕩上空飛速穿梭,撕裂雨幕,一空中一個回旋落地。
正是逃走的鬼戲班班主。
這位兇名顯赫的地仙,此刻哪還有當時乘紙轎、攜紙人的詭譎氣度。
濕透的錦袍緊貼在身軀上,沾滿泥濘與焦黑,顯得很是狼狽。
他狠狠看向戰場所在方向,咬牙沉聲道:
“奇差一招,滿盤皆輸,看來還是小瞧了那李衍。”
“江南計劃要想成功,此子必除!”
說罷,不知在想什么,眼中閃過一絲狠辣,準備離開。
但就在他腳尖即將點入蘆葦蕩陰影的瞬間。
“嗡!”
一聲清越悠長的鈴聲,在喧囂雨夜中蕩開。
鬼戲班班主身子一僵,停住了腳步。
他看向周圍,但見前方和身后,三道身影緩緩從雨幕中現身,將他包圍。
為首之人,身著玄紫天師道袍,頭戴芙蓉冠,面容清癯,目光深邃如古井寒潭。
他負手而立,周身雨滴靠近其身周三尺,便自行滑落。
鬼戲班班主眼皮微跳。
“張靜玄,你來的不慢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