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位大儒齊聚一堂,這放在以往是十分難見到的,尤其是鄭玄,他可是如今世上當之無愧的第一大儒。
毫不夸張的說,在場的所有讀書人幾乎都讀過他的著作,放在后世那就是教科書的編撰者。
可想而知他的影響力之大、在文壇的地位之高。
在場的諸多官員們在看見鄭玄到來后,紛紛起身上前去行禮問候,就連郭嘉等人也主動上前去迎接。
雖然今天他們是辯論的對手,但依然要給予鄭玄足夠的尊敬,該有的禮數不能落下。
“鄭老先生。”
郭嘉拱手向鄭玄行禮道。
鄭玄微微頷首,說道:“老夫年事已高,腿腳不太便利,所以來晚了些,讓大司徒和諸位久等了。”
郭嘉笑了笑說道:“老先生哪里的話,我等也是剛到,談不上久等。”
“晚輩久聞老先生大名,老先生的著作晚輩也是盡數拜讀過,從中可謂受益匪淺。”
聽到郭嘉的恭維之語,一道聲音忽然冷不丁地響起:“我看未必吧。”
“既是拜讀過鄭先生的著作,那郭司徒為何還要棄儒法而倡導新學?”
“這難道不是數典忘祖之舉?”
所有人紛紛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說話之人是一面容古板的老者。
此人正是參加今日辯論的大儒之一,被譽為建安龍首華歆!
在說話的同時,他正目光灼灼地盯著郭嘉。
華歆的言辭十分尖銳,直接拿郭嘉剛剛的那番話開刀,公然指責質問。
鄭玄微微皺眉,現在辯論尚未開始,郭嘉也只是出于禮數前來問候,華歆這話著實有些咄咄逼人了。
但還沒等他說話,他便見到郭嘉身后一位面容奇丑的文士上前一步開口了。
“儒法不舉,難以為繼,郭司徒倡導新學,目的是為了使我大漢走向強盛,乃一心為公也。”
“我聞華先生曾被曹賊征召前往許昌從助偽帝,敢問華先生既食漢祿,卻又襄助叛逆,不知是何目的啊?”
“若郭司徒是數典忘祖,那華先生之行徑又該如何評價?還請不吝賜教。”
說話之人,自是龐統。
他的攻擊力可謂十足,上來直接對著華歆炮轟,一陣陰陽怪氣,絲毫不給華歆留臉面。
華歆是有過一段黑歷史的,那就是在孫策死后,曾被曹操征召過。
只是后來隨著雙帝之爭越發撲朔迷離,他最終選擇離開了許昌,隱居山野。
但不管怎么說,他曾經都襄助過偽帝和逆賊,這是一道不可抹去的污點。
華歆指責郭嘉數典忘祖,龐統也就不客氣地拿著華歆的這段黑歷史說話。
“你——!”
華歆的臉色瞬間黑了下來,掃了一圈看見眾人都望向自己,心下也是著急,畢竟這等名頭可不能擔。
只見他一甩衣袖,反駁道:“我那是被曹賊和所蒙蔽,方才會誤投偽帝!”
“那倒是有趣。”
龐統哈哈一笑,說道:“常言道讀書可以明智,先生讀了那么多圣賢書,竟不能明辨是非?”
“看來先生還是沒有習得儒學之精要,更未能體悟圣賢書中的道理。”
“郭司徒讀的書不如先生多,卻能匡扶天子完成統一漢室、掃平逆賊的大業,既如此,先生又有什么資格來教訓郭司徒呢?”
“莫非是嫌肚子里裝的仁義道德太多,想賣給郭司徒幾斤?”
龐統這番話的嘲諷可謂是拉滿了。
華歆聞言氣得渾身發抖,對龐統怒目而視道:“豎子!汝安敢這般辱我!”
說著就要伸手去拔腰間的劍。
因為龐統的話羞辱性實在太強了,完全就是指著他的鼻子罵,是可忍孰不可忍!
“子魚!”
鄭玄沉聲開口道,將華歆從憤怒之中拉了回來,現場這么多人看著,華歆的表現實在是有失風度。
華歆恨恨地盯著龐統看了一眼,最終選擇容忍了下來。
這一場交鋒,由龐統獲勝。
在場的眾人都對龐統投去了驚異的目光,誰都沒想到這個面容奇丑的文士,言辭居然如此犀利。
三言兩句就將堂堂大儒給刺激得要拔劍相向,這份辯論的功力當真極深。
龐統倨傲一笑,抬了抬下巴。
同時斜瞥了司馬懿一眼。
司馬懿面無表情,目不斜視。
郭嘉心中對龐統十分贊許,但表面上還是說道:“士元,不可無禮。”
緊接著他又對華歆道:“剛剛是我們失禮了,還望先生不要放在心上。”
華歆黑著臉,一言不發。
鄭玄這時候開口說道:“既然人都到齊了,那便入席吧…陛下今日沒有來旁觀么?”
他在場內沒有看見天子的華蓋。
郭嘉說道:“陛下有諸多國務要處理,無暇分身,不過我們今日在辯論中說的所有話都會被記錄下來,陛下事后會親自過目。”
“那就好。”
鄭玄點了點頭,他這么問自然是有原因的。
因為他心里清楚一點——今天與其說是要和郭嘉等人辯論,實則是在和天子辯論。
棄儒學而倡導新學,這其實是天子的意思,是天子在背后支持。
所以若是天子根本不知道辯論說了些什么,只關注結果的話,那他們辯贏了也沒用。
很快,雙方便共同到臺上落座。
整個辯場也隨之安靜了下來。
所有人都在期待著,猜測著,雙方會派出誰來出席第一場辯論。
第一場的勝負十分重要,剛剛龐統在氣勢上壓了華歆一頭、占了先機,這對國子監一方是有利的。
所以,鄭玄一方在第一場辯論上是不能輸的。
華歆主動說道:“師兄,讓我來辯第一場,我要與那牙尖嘴利的小子好好辯一辯!”
鄭玄和華歆乃是同門師兄弟。
二人都曾在陳球門下學習過。
華歆現在憋著滿肚子的氣,剛剛龐統抓著他的那一段污點指責他,屬實是耍無賴的手段。
但在正面辯論上,他有信心辯贏龐統!
龐統也感受到了華歆投來的眼神,輕蔑一笑后,正準備起身應戰,但郭嘉卻抬手示意他坐下。
“怎么了郭司徒?”
龐統一愣,但卻見郭嘉神色凝重。
于是他看向了對面。
隨后他就驚愕地發現,鄭玄居然緩緩站起身來,開口道:“誰愿與老夫一辯?”
全場寂靜。
鄭玄居然選擇第一個出場!
辯論是很耗體力的。
鄭玄年事已高,所有人都以為鄭玄會在最后關頭才出場,卻沒想到他在第一場就出來了!
諸葛亮皺了皺眉,思索片刻后本想起身應邀,不過郭嘉卻先他一步起身了。
“讓我來吧。”
郭嘉低聲說道,給諸葛亮投去了一個放心的眼神,隨后對鄭玄行禮道:“晚輩不才,愿與先生辯經。”
鄭玄并不意外,點頭道:“請。”
郭嘉沒有任何遲疑,整個人的氣勢渾然一變,眼神更是銳利了起來,他直接開口道:“我今日要與先生論的,乃是儒學之弊。”
“自孝武踐祚,罷黜百家,表章六經,儒學遂為正統,于朝堂民間皆居顯要。”
“彼時,天下初寧,儒學倡大一統、明君臣父子之禮,如繩束人心,致漢室穩固。”
“也正因如此,大漢之吏治有道德準則,官員選拔亦重儒養,儒學大興,為漢室興盛立下不可磨滅的殊勛。”
郭嘉先侃侃而談,將儒學在大漢的歷史以及過往都說了一遍,讓不少人都暗暗點頭。
但他隨后話鋒一轉,又道:“然時移世易,漢室漸趨衰微,昔日隆盛之儒術,今遭訾議。”
所有人心中一凜,知道郭嘉要開始他的闡述了。
“儒術之弊,首在僵化。歷歲既久,其闡釋日趨刻板。無數儒生士子窮經皓首,溺于經典字句之繁瑣考證,而忽其經世致用之實。”
“朝堂之上,官員引經據典,常為一經典釋義爭執不下,政務因之稽遲。及遇土地兼并、流民滋擾等實患,猶求諸古經,不知世易時移,古法難應新危。”
“次者,儒術令士子寒門無出頭之日。”
“門閥士族以儒為幌,獨攬晉升大權。察舉之制,本為選賢,卻因儒術淪為士族子弟進身之階。”
“四世三公之族屢見不鮮,寒門俊才,雖懷瑾瑜,卻被屏諸門外。朝堂之上,多為庸碌之輩,憑門第竊居高位,致國政日弛,政治腐敗。”
“且于對外及軍事策論,儒術之“仁義”成羈縻。漢室秉持“以和為貴”,遇周邊游牧之擾,常踟躕不決。”
“將領過度拘于王者之師之正義,軍事行動多受掣肘。匈奴犯邊,漢軍常因將者糾結于戰之仁義,而失戰機。且儒學之教化,使民漸失尚武精神,逢外敵侵凌,難組有效御敵之策。”
“由孝武時儒術之興,至后世以儒術誤國,非儒術本身之罪,實乃其傳承致用間流于極端、僵化,失卻與時俱進之活力。”
“時勢如巨輪前行,若不能通變,雖至善之學,亦可為國之阻礙。”
“故此,儒學衰弊,當以新學取而代之,此乃勢在必行之事。”
郭嘉這番話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神色更是無與倫比的堅毅。
從當初的寒門子弟,走到如今的大漢司徒,文官之首,他從未改變過當初的理想。
他要親手為天下寒門士子開一線龍門!
在場的所有寒門士子們都看向了郭嘉那瘦削但是挺拔的背影,不少人都濕了眼眶。
數百年來,朝代更迭,世家興衰,寒門子弟登臨高位也并不少見。
但無一例外的,在他們登臨高位后,都成為了世家中的一員。
而郭嘉如今身為文臣之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天子寵臣,卻站出來為底層的寒門子弟們發聲!
“郭司徒…真乃大丈夫也!”
郭攸之抬手擦了擦淚水,顫抖著聲音說道,對郭嘉的欽佩達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一旁的費祎也是一臉欽佩之色。
郭嘉完全沒有這個必要這么做,可他依然選擇這么做了,與天下世家們為敵。
“嗯。”
鄭玄仔細聽完郭嘉的這一席話,隨后抬手撫須,徐徐答道:“郭司徒之言差矣。”
郭嘉挑眉道:“請先生賜教。”
鄭玄道:“儒學乃立國之本,自周公制禮作樂,孔子刪述六經,此道傳承千載,為華夏之根本。”
“其教以仁、義、禮、智、信,使萬民知廉恥、明人倫,國家方能長治久安。”
“若棄儒學,如大廈無基,何以立國?”
鄭玄話音落下,郭嘉當即說道:“公言雖善,然今之世,非可比于往昔。”
“昔高祖、文景二帝在時我大漢崇尚黃老之學,無為而治;然黃老之學治國有余,強國不足,故而武帝登基后便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強我大漢。”
“由此可見,強國當因地制宜,順應大勢,而并非一成不變。”
“陛下賢明,欲要富國強兵,以圖進取。若一味泥古于儒學,崇尚空談,而不致力于農桑、水利、器械之發展,何以御敵?何以興旺漢室?”
郭嘉并不正面應對鄭玄的問題。
而是列舉大漢擯棄黃老之學,改用儒學的例子,來論證新學的重要性。
鄭玄神色平淡,說道:“農桑、水利、器械,固為要務,然此皆末也。儒學之根本,在于正人心、厚風俗。人正則國治,風俗淳則天下安。”
“若人人皆懷仁義之心,國家豈有不強之理?且夫治國之道,在于德治,而非以力服人。以德治國,則民心歸之,此為長治久安之策。”
“郭司徒,公之變法圖強、發揚新學之論,于強國雖有裨益,然儒學之根本,實不可廢。”
“昔日,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成就霸業,又豈是僅僅靠管仲的改革變法?”
“更靠的是‘尊王攘夷’這一儒家大義!此大義讓天下諸侯歸心,齊國方能號令群雄!若棄禮義道德,僅恃武力與權謀,如何能服眾?”
郭嘉深深皺眉,沉思不語。
鄭玄見狀繼續說道:“秦以法家治國,嚴刑峻法,短短時間內便國富兵強,橫掃六國,一統天下。”
“但秦摒棄儒家‘仁政’思想,苛捐雜稅繁重,徭役無數,百姓苦不堪言。最終陳勝、吳廣揭竿而起,秦朝二世而亡。”
“可見,若無儒學所倡導的仁義道德為基石,國家即便憑借強大武力與技術崛起,也難以長久。”
“再看文景之治。”鄭玄目光炯炯,語氣加重,“郭司徒言孝武皇帝是摒棄黃老之學、改用儒學治國方才令大漢強盛,實則不然。”
“孝文、孝景二帝時期,雖推崇黃老之學,輕徭薄賦、與民休息,但同時亦以儒學的德治思想教化百姓。”
“正因如此,百姓才得以休養生息,社會風氣淳樸,國家逐漸繁榮昌盛。此乃以儒學為內涵,輔以恰當政策治理國家的明證。”
“而郭司徒卻一味要棄儒學而揚新學,實乃舍本逐末之舉。若只重技術發展,而忽視對百姓的道德教化,人心不穩,又何來太平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