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居然一點脾氣都沒有,他自帷幔之后踱步出來,凝視著朱棡道:“朕召你來只一件事,你這些時日,殫精竭慮地經營作坊,朕甚是欣慰。”
朱棡本是苦瓜臉,先是驚訝了一下,隨即猛地抬頭看向朱元璋,接著眼睛的驚慌之色一下子消失了,嘴角開始微翹:“是嗎?父皇不要誑我,不會是想先詐我,而后…”
朱元璋依舊心平氣和:“那個百戶,是叫鄧千秋吧。”
朱棡老實地道:“是。”
朱元璋耐心地道:“你既與他一起經營,就該好好鼓勵他,讓他多幾分志氣,朕最恨的就是半途而廢之人,你懂了嗎?”
朱棡:“…”
看朱棡不吭聲,朱元璋聲音更低沉了幾分:“經營作坊就好好地經營,有什么事,多聽聽他的建言沒有什么壞處。就算是朕也要禮賢下士,從善如流呢!你是個什么東西,切不可剛愎自用,知曉了嗎?這鄧千秋與你年歲相仿吧,朕上次聽你說,他性子文靜,不愛出風頭,男兒大丈夫,怎可胸無大志呢?你要多開導。”
朱棡覺得自己腦子有點轉不過彎來,也不知父皇這一次演的哪一出,只好連聲道:“是,是,是,他確實沒志氣,兒臣一定要鼓勵他。”
“好。”朱元璋滿意地點著頭道:“你有此孝心,朕很滿意,滾吧。”
朱棡一頭霧水,告辭而去,心里忍不住嘀咕:“見鬼了這是,還以為今日又不免要遭罪呢。不揍本王,好端端的召來我做什么,就說這些廢話?”
朱元璋待朱棡走了,方才朝帷幔之中的人道:“這個鄧千秋,很有幾分意思。”
帷幔之中,湯和卻侍立著,方才朱棡入殿的時候,他沒有什么動靜,他們父子的事,湯和不想管。
只是陛下突然對鄧千秋生出了如此大的興趣,令湯和心中微喜。
不過他沒有露出喜色,卻是道:“陛下,少年人就該多磨礪,他年紀還輕,不能滋長他傲氣。”
朱元璋道:“朕自有主張,怎么,這小子來了京城,你沒有去探望他?”
湯和心里想,陛下一直都在說我偏袒鄧千秋,我若是再去探望,豈不是坐實了偏袒他嗎?
不過他卻不能說出自己心中的想法,想了想道:“臣確實對他頗有幾分關注,只是因為有所關注,所以才沒有前去探視。”
“哦?”朱元璋似乎心情還不錯,道:“說來朕聽聽,這是何故?”
湯和道:“臣打探了一下鄧千秋的為人,據聞他性子有點乖張,和誰都不親近,對人刻薄。前些時日,吉安侯就吃了他的閉門羹。除此之外,還聽說儀鸞司上下之人和他的關系都不好,臣實在不愿效仿吉安侯,去自取其辱。”
朱元璋不由笑起來:“那小子確實不通禮數,如若不然,怎么會和棡兒廝混一起呢。不過…人要看其長處,這樣才可人盡其用。”
湯和心里有些犯嘀咕,陛下今日是怎么了?
朱元璋突然臉色嚴肅起來:“朕聽聞,他爹也來了南京城。”
“啊…”湯和顯得詫異,不由道:“陛下,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朱元璋背著手,眼底看不出喜怒,語氣卻是越來越凝重:“要來參加南直隸的鄉試,怎么,此事你也一無所知嗎?”
湯和滿臉震驚:“鄉試?他?”
朱元璋似乎已從湯和的臉上尋找到了答案,于是漫不經心地道:“想當年,我們三人,都曾立下志向,朕的志向是,建不世之功,立萬世不朽之業。朕若是沒有記錯,他的志向是匡扶天下,安天下黎民百姓吧?”
湯和慚愧道:“臣當然記得。”
朱元璋踱了幾步,嘆息道:“只可惜,這些統統都已過去了。他要考,那就考吧,由著他去。只是可惜…他這樣做,實屬不智,這天下不知多少讀書人,更不知多少大儒和名士!此番科舉,朕便是要倫天下英才,他年歲已不小了,學業還算不錯,可和其他人相比,卻是相差甚遠。朕今日已得償所愿,位居九五之尊。而他…卻只怕不能如愿了。”
湯和也不由得為朱元璋所說的人為之惋惜起來,他忍不住道:“陛下,終究還是相識一場,若是他想要功名,陛下何不如賜他一個官職…”
朱元璋的臉色一下子冰冷下來:“戰功封爵,科舉舉官,這是朕定下來的規矩。若是朕擅自更改,將來誰還肯相信朕?何況依著他的性情,你真以為,他會接受朕的施舍嗎?”
湯和微微垂下了有眼眸,默然無言。
朱元璋看著不遠處的窗外,看著外頭無盡的藍色,神色淡淡地道:“這就是命,他命中不該有的東西,自然也就沒有。即便想要強求,也無濟于事。人世間的事,不就是如此嗎?世上哪里有稱心如意的事?就好像朕,固然得償所愿,可是…如今又何嘗不成了孤家寡人…”
“娘娘,陛下命奴婢來交代一件事,說是偶爾走動,對娘娘有好處,這是他從鄧千秋那兒聽來的。”
有宦官奉了口諭,到了寢殿。
寢殿里頭,馬皇后不得已斜躺在鳳榻上養胎。
朱鏡靜則在一旁,拿著一本書,當著馬皇后讀。
讀的乃是女誡,馬皇后對這即將成年的皇女教育的極為上心,這當然也是吸取了元朝的教育所致。
在元朝時,公主也會賜予采邑,而且不少公主下嫁之后,極為刁蠻,甚至還有對夫家拳打腳踢的種種傳聞。
這對馬皇后而言,是無法接受的。宗室之女身份高貴,本就被人所敬畏,倘若性子刁蠻,下嫁了去,動輒對自己的丈夫、公婆重拳出擊,那還談什么家庭和睦?
這宦官來傳口諭,倒是讓朱鏡靜可以歇一歇了,她擱下書,道:“母后,既可以走動走動,活絡筋骨,那可太好了,我還擔心母后以后要在這榻上一直躺著才可平安呢。”
也幸好馬皇后當初喝的太醫的那些湯藥并不多,后面又及時喝著保胎藥,經過幾天的休養,身子倒是好了不少。
此時,馬皇后似也欣喜,她道:“鄧千秋確實不愧為婦科圣手,他的本事還是有的,既是他的醫囑,料來…聽他的不會有錯。”
當即,便要起身,一旁的宮娥連忙伺候著馬皇后起來。
朱鏡靜不必讀書了,俏臉便掠過幾分喜色,道:“母后,我聽聞這鄧千秋當真用五十文錢采購了薄荷,還掙了許多銀子,說是有二十萬兩。這是父皇昨日嘀咕的…被我聽了真切。”
“是嗎?”馬皇后若有所思,她是貧苦出身,自然曉得這二十萬兩銀子的份量,她不禁大為詫異:“陛下沒有細問事情的原委嗎?”
朱鏡靜輕挑著秀眉道:“這…這…孩兒就不知道了,只曉得三哥他們并沒有作奸犯科。母后,我瞧那鄧千秋,小小年紀,和三哥一樣大,真沒想到,他居然有這樣的本領。”
馬皇后心里更是詫異,隨即她嫣然一笑道:“倘若真有這樣的大本事,那可了不得,伱父皇一定會看重。”
朱鏡靜卻是搖搖頭道:“不過我又聽說,父皇似乎也在為這個事擔憂,那鄧千秋,好像不愿繼續經營了。以至于父皇擔心,還將三哥叫來宮中,狠狠告誡了一通,教三哥讓這鄧千秋有志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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