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坪團委書記楊利民,中坪公安特派員馮春來,中坪武裝部長張誠,武裝連長葛寶生帶著十幾個武裝民兵,開著公社唯一一輛汽車,那輛比謝虎山歲數還大的NJ躍進130殺到靈官營公社時,已經是下午三點多。
主要是車的問題,這破車平時連公社書記尹千峰都不坐,下鄉寧可騎自行車,實在要坐,必須車斗里拉幾個年輕力壯的小伙一起出門,負責隨時幫忙推車。
每次回縣里開會,尹書記和駕駛員都恨不得給這車先磕兩個。
跑趟四十七里地的縣城不熄火不拋錨,都算是老天爺保佑。
一旦有點毛病,修車推車耽誤的時間,最后算一算,可能比騎自行車快點有限。
“虎三兒呢!人呢!”葛寶生腰間配著五四,胸前挎著五六沖,身后民兵摘下背后的步槍抱在手里,不等汽車停下就從車斗里朝下蹦。
靈官營公社大院內,聚滿了崖口大隊的社員,葛寶生站在公社大院門口,端著五六沖,目光掃視著院內眾人,開口大喊:“謝虎山!”
大院內的上百號人看到大門外這十幾個持槍佩刀的人,頓時安靜下來,膽小的更是直接抱頭蹲下!
一處辦公室里,像是有人聽到了葛寶生的叫喊。
“咣當!”一聲,辦公室的門被人從里面打開,謝虎山拖著哭腔走出來:
“連長,師傅,楊領導,可把你們盼來了!”
“可得為我做主啊!碰見真刁民了,這次我差一點就死在崖口大隊啊,我給咱們中坪丟人啦!”
大院里的上百號崖口社員面面相覷,不知道這個中坪活爹唱的是哪一出兒,好家伙,他還碰見真刁民了?
崖口生產大隊支書劉守本,胯骨摔傷,這個活爹還故意當面抱起老劉幾歲的孫子,把手槍打開保險讓孩子拿著把玩,把老劉全家嚇得跪下朝他咣咣磕頭求饒,老劉如今已經徹底被嚇到神志不清,見誰都要磕頭喊爹。
生產二隊生產隊長劉長祿,腮幫子被捅了個洞,大兒子急匆匆趕來想要給他爹出頭,被這個活爹當著劉長祿的面打躺下,刺刀挑開褲襠說啥要劁了對方,嚇得劉長祿兩口子為了兒子,跪地上一邊一個,拿舌頭舔這個活爹的鞋底,舔的那叫個干凈。
民兵排長劉金鎖,倆胳膊被砸折,鼻梁骨被砸折,現在還沒醒過來,這個爹指著劉金鎖他媽的鼻子,點名讓劉金鎖媳婦今晚去桃子家陪他睡覺,不是家里人攔著,嚇得劉金鎖媳婦當場都要投井了。
然后他現在哭著喊著說碰見真刁民了?
分明是缺德的老劉家遭報應,碰見他這個活土匪了。
聽到謝虎山的哭腔,韓紅兵,陳大喜等人把步槍上的刺刀都抬起來了,準備直接沖進去先把人先帶出來,還是葛寶生對謝虎山再了解不過,這孫子是他手把手教出來的,骨頭和嘴那都是鐵鑄的,寧可丟了小命都不可能丟了面兒。
一看他那故意犯賤的德行,就知道沒吃虧,他把槍挎好,抬手把韓紅兵的槍口按下去,示意手下民兵把槍收起來:“別聽他得瑟,王八艸的裝犢子呢。”
隨后葛寶生朝旁邊讓了一下,對剛下車的楊利民和張誠說道:
“楊書記,張部長,人在呢,看著應該是啥事沒有,還有心情上躥下跳裝王八犢子呢。”
剛跳下車的楊利民聽到這句話,頓時長長松了一口氣。
王八艸的謝虎山,真他媽敢惹事啊!
這事說起來還是他在水庫勞動自己趕過去讓他拿榮譽時,提了一嘴說磚窯前期工作他已經幫忙聯系的差不多了,崖口大隊非常配合。
那時候謝虎山就對他說對方啥要求沒有,上來就痛快答應下來,肯定有詐,搞不好就是等你這邊走完中坪和縣里的程序,再翻臉不認賬,跟你談好處,這套把戲在農村是常有的事兒,管你扶貧不扶貧,沒這幫大隊蠹蟲的好處,肯定不能配合。
楊利民覺得謝虎山把人想的太壞,謝虎山卻說他沒基層經驗,別把在中坪蹲點兒倆月就當成真了解農村基層了,他也就是看到的一個大隊內部的日常問題,大隊對外兇狠野蠻的那一面,他楊利民還沒瞧見,不說其他的,葛寶生每年秋收去縣里領機器這種事,公社都不可能告訴楊利民這種縣里年輕干部是怎么領回來的,怕嚇死他們,葛寶生那軍刺和五四用的才溜呢。
結果楊利民沒想到還真讓謝虎山說中了,自己辦完中坪這邊的程序,也知會縣里之后,再來接洽時,對方就開始翻臉不認賬,你姓楊的要政績,我們姓劉的要好處。
磚窯不讓崖口的大隊干部管,就別想開,而且西山其他哪個大隊敢開,崖口就帶人趕過去鬧事。
楊利民又是談心,又是喝酒吃飯,被折騰夠嗆,劉支書說什么也不肯松口。
人家劉支書說了,如今已經知道燒磚賣磚能掙錢,你們不答應,人家崖口也可以年后自己搞,縣里這么大,還能找不到懂搭窯燒青磚的技術人,到時候連政績都別想撈著。
楊利民還準備年后再來繼續做工作,本來是自嘲缺乏和群眾打交道的經驗,和謝虎山提了一嘴,說讓他猜中了。
謝虎山當時聽的時候也是對他連挖苦帶嘲諷,完全沒說別的,就說小年他要送桃子回老家,到時候看看有沒有機會,有機會的話,他這個農村人和對方先談談,大家都是農村人,談話可以直接些。
至于無論談妥談不妥,雙方接觸之后再讓他楊利民介入,理由都十分充分,有分歧也方便他為雙方調解。
楊利民也沒當回事,哪成想謝虎山小年送桃子回家,還真就惹出了事!
本來楊利民今天還想晚上去奶奶家蹭飯呢,尋思謝虎山不在,又是小年,去家里幫老人添點人氣兒。
結果剛在食堂吃完中午飯,靈官營公社的電話就搖過來了!
沒找他,找的張誠,說是中坪公社有個武裝民兵在崖口大隊與當地大隊干部發生了矛盾,讓張誠過來接洽一下。
用張誠告訴楊利民的話,謝虎山算是折了,電話里求援都帶哭腔:
“師傅,我來考察搭磚窯的地形,結果帶的肉和糧食被搶了,楊書記自行車也被搶了,老劉家幾十個人圍毆我一個!情況非常危急,現在人家崖口的人都要圍了公社大院了。”
嚇得張誠,楊利民掛了電話匆忙帶人朝這邊趕,想著無論如何先把人救出來。
“沒事吧?”楊利民走到謝虎山面前打量了一下,語氣關切的問道。
謝虎山可能還沒出戲,雙手握住楊利民,嘴角抖動:“領導哇,我差點就…”
“說人話!沒工夫跟你扯淡!把情況趕緊說一遍!”楊利民小白臉繃得死緊,瞪著謝虎山喝問。
現在場面多危險,這個混蛋還有心情在這跟自己耍寶!上百個崖口社員在院內聚集,處理不好,稍有不慎連他們這些人都得被圍住脫不了身!
謝虎山馬上恢復正常的憊賴語氣:
“談妥了,院子里都是我挨家挨戶求他們勇敢站出來揭發檢舉劉家那幾個王八蛋把持大隊,欺壓群眾的崖口社員,都是咱這一方的,就是我這一鬧,讓人家靈官營公社的領導們太被動,人家領導們有點兒不開心,罵我半天了,說沒我這么辦事兒操蛋的,有矛盾不先找公社,先發動群眾。”
“我喊你來是希望伱哄哄人家公社領導,我不擅長打官腔,這玩意你門兒清。”
“怎么談的?”楊利民嚇一跳,他本來以為這一百多號人都是圍著謝虎山要找麻煩的,現在一聽,居然都是要揭發檢舉對方的社員?
謝虎山把五四拔出來在楊利民眼前晃了晃:
“還能怎么談,跟你一樣,用嘴談?你用嘴沒談妥,我肯定不能再犯同一個錯誤。”
“這個,再加上二面肥給我開磚窯的錢談妥的,局面還行,這么大民憤,我估計看你再趕過來,年前他們公社就得開公審大會,最少崩三個姓劉的。”
“你下次干啥事能不能先告訴我一聲,每次非得讓我這么被動?”楊利民目光看向大院內的眾人,臉色緩和了不少,腦子里已經開始快速理清眼前的局勢。
謝虎山這犢子看起來又給自己遞了枕頭。
都已經到了這個地步,自己要是還想不明白接下來的幾步棋該怎么走,那還不如早點回家幫未來丈母娘洗衣服干雜活。
謝虎山把民憤掀起來,靈官營公社要不開公審大會,盡快把劉家人快審快判,公社領導們的位置都坐不踏實。
他楊利民是縣里下來的,真要是等會兒他主動給臺階,對方公社領導還敢擺臉色,那咱們雙方就直接鬧到縣里說話,謝虎山這是告訴他,不給他楊利民面子,謝虎山能讓崖口的這些社員一起去縣里說話。
這犢子前邊披荊斬棘,靠著莽和狠,硬是把路趟出來了,剩下修這條路,讓它更平整的活兒,就得交給自己了。
這活兒干的是真漂亮啊!沒他這股子剽悍兇殘的狠勁兒先擺平對方,靠他楊利民自己那套正常做思想工作的方法,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打開局面!
本來在對方公社和大隊眼中,自己就是個上面打發下來的年輕科員,這邊配合工作時態度有些敷衍。
可是現在這種被人瞧不起,都以為他是撈政績來的被動局面,硬是被謝虎山給扭過來了!
而且是真刀真槍的大武生戲全都由他謝虎山唱完了,如今需要笑呵呵的打官腔,這才換上他楊利民扮上白面小生唱一折西皮二黃。
所以謝虎山這個貨看見他就裝哭的臺詞也不算是說錯,可不是就等著自己來做主,給他擦屁股。
當然,也是讓他楊利民以新形象重新再在對方公社露個臉,告訴他們,自己不是在農村沒跟腳沒仗勢的縣里懵懂小嘍啰,有一幫中坪人能幫自己出頭。
當初崖口大隊的劉家怎么刁難自己,今天中坪大隊就幫自己辦了他們。
從此以后,攻守易形,寇可往我亦可往。
而且在普通社員眼中,公社一旦快審快判崩了姓劉的,能讓他們覺得謝虎山這個外來者關系通天,震懾住其他人,后續磚窯開起來,能讓很多人收起不該有的心思。
謝虎山從老楊兜里摸出香煙自己點了一支:“告訴你,你那性格能讓我這么干吶?”
他吐出口煙霧,拍拍楊利民的肩膀:“總之,就是告訴他們一句話,誰敢讓你這種好人過年都過不痛快,我他媽讓他活不到過年。”
隨后朝著張誠,馮春來,葛寶生等人走去,嘴里說道:“剩下的事都是你的。”
“又是那套歪理邪說,誰敢拿槍指好人就要收拾誰。”楊利民沒好氣的朝謝虎山低聲罵一句:
“真他媽不講方法不講道理的刁民!”
“刁民就得刁民治,我幫你治完,你盡管放心,最少三年內你在崖口遇到的都是好人,哪個笑得不夠淳樸,你告訴我,我教他見到領導該怎么笑。”謝虎山回頭對楊利民壞笑回應道。
罵完謝虎山,楊利民朝著靈官營公社辦公室走去,他得負責把這事釘死,蓋棺定論。
整件事就是謝虎山在崖口被劉家人打劫,理由充分,自行車是他的,肉也是公家的,謝虎山是為了保衛集體和領導財產。
而且誰能相信他單槍匹馬一個人來崖口,是故意找茬鬧事的?
反正楊利民不信,他相信他縣委的老領導也肯定不信。
張誠倒背著手,仰頭看著天,用鼻孔瞧著謝虎山,等謝虎山捧著自己給他的那把根本打不響的破五四乖乖走到面前,慢悠悠的開口問道:
“我剛才聽人說開槍了,子彈哪來的?”
“師傅,是人家那邊的槍走火響了兩下,你是了解我和這把槍的,我哪有子彈,之前接觸的那幾發報廢步槍子彈可都是當您面銷毀的,至于這把槍,就是塊廢鐵,不是您讓我勞動之余刻苦練習拼裝技術,爭取在大比武上拿榮譽,才臨時給我練手用的嘛。”謝虎山乖巧的小聲答道。
“嗯,老槍是容易走火,收起來吧,沒事多練練,咱們公社還指著你早點兒出成績呢。”張誠滿意的點點頭。
自己徒弟的槍沒響就沒問題,至于今天造成槍響走火的子彈怎么來的,那就得問對方背槍的那個人了。
自己徒弟就一把打不響,用來當練習道具的破五四,退一步說,他就算身上裝子彈,那也該是手槍彈,怎么可能掏出來步槍子彈,這不是對方瞪眼說瞎話,純純誣陷自己徒弟嘛!
他特意喊上特派員馮春來一起來,就是知道對方肯定要誣陷謝虎山,所以等會讓老馮和靈官營的特派員打打招呼,徒弟的槍根本打不響,那槍響和導致槍響的子彈,肯定是對方的問題。
這年頭,上上手段,再難搞的犯罪分子也還是懂配合的,說不定就愿意老老實實交待子彈是他偷偷藏起來的。
自己這徒弟操蛋歸操蛋,但還是懂事的,知道不給自己添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