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虎山跑過去之后,和其他所有臥槽聲不絕口的貨一樣,給出了完全一致的反應。
大壩有一段剛填完土的工段,本來謝虎山他們剛到搭窩棚之前,就看到有一群在深秋也都脫光了膀子的年輕漢子在分組打夯壓土,負責把土面砸實。
這些漢子應該是本地大隊的人,沒等會戰正式開始就先干起了工作。
可是此時所有打夯的漢子們都已經停下動作,和謝虎山他們一樣抱著膀子站在旁邊圍觀。
幾十名梳著大辮子的大姑娘,正脫去鞋襪,挽起袖口,褲腿,露出比男人白皙不少也瘦弱不少的胳膊和小腿,活動著手腳,看起來,要接替那些漢子們干打夯的活。
也就是說,除了吳栓子那個貨的“臥槽!真白!”之外,其他人的“臥槽”更多是震驚這伙女人敢在打夯這件事上跟男人別苗頭。
中坪有句土話,女怕倒缸,男怕打夯。
這是一種讓大老爺兒們干起來都打怵的高強度重體力活計。
眼前大壩上的打夯,是五人一組,四個人干活,一個人專門負責喊號子,四根木杠中間用粗繩拴著一個巨大的石碾子,四個人要隨著號子手的號子與動作,將俯身起身發力拋繩等等動作連貫完成,等于是把幾十斤甚至上百斤的石碾子給高高拋起來,讓它重重落下砸實地面。
“不是真干吧…是不是擺姿勢拍相片呢。”旁邊有個男民兵不敢置信的自言自語。
一群男人都沒有開口,人家姑娘們辮子都纏脖子上了,怎么可能是擺造型。
那邊女人都已經準備就緒,此時五人一組,四個人俯下身去,木杠上肩,粗繩在手。
負責喊號子的婦女也俯下身,用不同于男人雄渾有力的清脆悠長對著四位同伴唱起了號子:
“咱們女同志呀!”
“嘿呀嘛嘿呀!”四個抬著木杠的婦女幾乎是從胸腔里炸出和聲,隨后同時發力,把腳下的泥土蹬出兩個深坑!
四具并不健壯的軀體將木杠撐起發力,把沉重的石碾子離地拋起!
“咚!”白色的石頭重重砸下,彷佛整片大地都為之震顫!
就這一下,四周男人爆發的之聲比剛才又多了幾百個!
一群男人耳朵里聽著女人們清脆悠長的號子,看著這些女人抬著石夯一下一下夯實地面。
“能頂半邊天呀!”
“嘿呀嘛嘿呀!”
“咚!”
到最后,已經感覺聽不到號子,耳邊只有“咚!”“咚!”“咚!”“咚!”石夯一下一下砸在地上的悶響!
終于,距離謝虎山十幾米外,應該也是帶自己大隊第一次來開工的青年男民兵忍不住大聲開口:
“女同志,你們哪來的!”
大壩地基上,一個年紀大概二十大幾的婦女轉過身,看看生活區圍觀的數百名男人,驕傲的回應道:
“我們是曲水塢防洪女將突擊隊!”
“牛逼!”
“大姐!你們真牛逼!”
圍觀的男人們心服口服的開口贊嘆,話語粗俗,但沒有半點褻瀆。
“哎,你剛才想跟我說啥來著。”謝虎山愣愣看了好半天,才走到李虎旁邊,對還在看直了眼的李虎問道。
李虎嘴里叼著因為半天沒嘬已經滅掉的卷煙,扭過臉看向謝虎山,幾秒鐘之后才抖著煙卷說道:
“我本來想說咱們兩個大隊不服明天比個賽,看誰先搶一面勞動紅旗,這他媽還咋搶,這些婦女是他媽活牲口啊,咱倆大隊加一塊兒未必能干得過人家啊!”
“嗯。”謝虎山看看還在打夯的女人們,認同的點點頭,隨后對李虎問道:
“還比嗎?”
李虎果斷搖搖頭:“比個Der,贏過你們大隊也肯定拿不下紅旗啊,我們李家寨蓋房子夯地基講究五夯一歇,這些娘們八夯才直一下腰,拿啥跟人比…”
又是一連串震驚的臟話,不過這一次,喊的人少了很多,而且語氣里多了一種不懷好意的壞笑。
兩人再望去,原來是一名婦女抬扛起身發力時,把外套的扣子都崩開了,露出了里面穿的肚兜和胸頸間一大片白肉。
本以為女人應該害臊的捂臉走開,沒想到人家把外套大大方方脫下來,把外套背面朝前套上,遮住肚兜,又讓同伴幫忙用兩根細繩勒好外套,繼續干了起來。
那種無言的輕蔑,反而讓很多男人自己感覺剛才脫口而出的話都不好意思。
只剩下不多幾個嘴巴欠的男青年,自以為占了一眼便宜,滿臉壞笑,要么怪叫,要么吹口哨!
比如吳栓子還在嘖嘖出聲:“真白呀!”
謝虎山走過去連踹了幾個自己隊里剛才吹流氓哨的人幾腳,嘴里說道:
“艸尼瑪!你媽給你喂奶你怎么不喊臥槽吹口哨!把嘴都給我閉上!裝你媽什么流氓!配嘛!”
李虎也回過神來朝自己的人喊道:“哪個嘴巴再不干凈,扒光了丟下去!讓他們給大伙臥槽一個助助興!”
看到兩人都呵斥自己手下民兵,其他各大隊的負責人也都開始讓自己的人閉上了嘴。
在旁邊的張文正看著謝虎山壓服管束民兵的表現,沒有出聲,笑了笑轉身離開了。
第二天,陡莊水庫工地總指揮部召開了全體動員大會,算上三千多名現役軍人,參與勞動的人員總數高達一萬四千余人,光是住人的窩棚都延綿了兩公里。
因為中坪這些人沒有過水利工程經驗,被安排了毫無技術含量的運土方工作,具體工作就是用一輛兩輪排子車,從低洼的河槽地帶裝滿五百斤土,拉上大壩。
每個大隊都有各自指定的運送土方位置和具體路線,也會有專門的記工員記錄該大隊單日運送了多少土方,來統計工分。
路線不同,需要運送的土方數目也不同,比如中坪大隊需要每天每人運送六方土,才能從記工員手里得到一個工分牌,一個蓋著章的工分牌,就代表中坪這小三百人回去之后,每人在生產隊拿到十個工分。
連續兩天完不成最低要求,公社干部和大隊干部就會被喊來與干活的人談談心,問問哪有問題,是誰的問題,一般確定是故意偷懶或者有抵觸情緒,會被當場換人,公社把人領走,缺的人由公社干部先頂上,等新補位的民兵來接手。
一方沒有夯實的黃土大概一噸出頭,五百斤一車,最少也要拉四車才能運完一方,一天就是二十四車。
聽起來不多,但現場沒有挖掘機,需要人力用鐵鍬裝車,裝滿一車再拉著它走上將近兩里路把土運過去,空車走回去,周而復始。
一趟往返就是三四里路,一車三四里路,十車就是三四十里路,二十多車,等于每天跟牲口一樣,拉著五百斤的車,走上七八十里路。
一雙布鞋,三天五天就能踩爛,再涼也不需要穿上衣,永遠光著膀子。
他們拉車的路線上,地面從來沒有干爽過,永遠跟雨后一樣泥濘,那是被無數民兵民夫流下的汗水打濕的。
不過除了謝虎山覺得這活太辛苦之外,其他同伴反而干得興高采烈,每天還挺樂呵。
第一是能吃飽,早餐是窩頭配玉米紅薯粥,腌咸菜,中午和晚上都是窩頭配一大碗燉菜,要么蘿卜燉豆腐,要么白菜燉粉條,雖然沒有肉,但有油而且重鹽。
而且一個禮拜固定安排一頓白菜粉條燉肉,給大伙打牙祭,保證每個人碗里都能看到幾片油汪汪的肉。
這對常年在農村見不到幾次肉的年輕人而言,簡直是一個禮拜就過次年。
而且謝虎山覺得,縣里領導是真他娘的壞,估計啥事沒干,光琢磨怎么調動這些年輕男人的積極性了。
什么人能讓成千上萬個年輕小伙爆發出最大的力氣?靠什么能讓他們把自己最強壯的一面展示出來?
一定是年輕漂亮的姑娘。
所以每天工地上都有不同大隊,公社甚至機關單位組織的年輕女同志來工地支援,慰問。
比如吳栓子本來好幾次都要累的趴窩,可每次看他慢下來,肯定有年輕女同志在路邊沖上前,幫他擦汗,噓寒問暖,再關心的問一句:
“同志,我倒杯水給伱喝,你在旁邊坐下休息一會兒。”
可是剛坐在道路旁邊,喝口水想要跟人家姑娘嘮嘮家常,一個個同齡人都已經拉著車從面前經過,瞧著他的眼神中充滿各種不屑。
哪個青年能受得了這個,再累也不能在女人面前被同類瞧不起不是?
更何況,縣里還安排了好幾組文藝宣傳隊在工地搭起了幾處舞臺,晚上在大家都收工時,為大伙表演文藝節目。
哪個隊伍要是能拿下單日流動紅旗,自己想要看什么節目就點什么節目,甚至還能跟人家演員們握手,享受在最前排觀看的特權。
什么《白毛女》《紅燈記》《紅色娘子軍》甚至是唱歌跳舞,快板相聲,只要第一名想看,讓演哪個節目就演哪個節目。
謝虎山還真親眼見到同在土方工程的另一個生產大隊百余名小伙子,就為了跟人家宣傳隊的女同志們握個手,讓人家給唱支歌,愣是玩了命的拉車,單日拿下兩個記分牌,一天干出來兩天的活兒。
然后被縣里安排成了所有男民兵的靶子,不止有宣傳隊漂亮的女同志們握手,請他們點節目,還有縣報社的記者拍照合影,單獨加餐,工地廣播站全體通報,連戰士們都派人來向他們民兵同志學習等等榮譽活動。
以及被總指揮部授予了一個“浭陽縣陡莊水庫工程移山突擊隊”的專屬榮譽稱號。
這一大套榮譽組合拳下來,都是年輕氣盛的大小伙子,誰能忍得住?
其他大隊的民兵自然把對方當成要比下去的目標,憋著勁想要把對方手里的紅旗奪過來,所以那面象征著第一的紅旗基本每天都在流動。
謝虎山倒比較冷靜,沒有被領導們安排的美人計誘惑,每天帶大伙完成定量工作就收工,不拖后腿,但也絕不多干。
收工他就去其他大隊轉悠,打聽各生產隊的工分都值多少錢,給自己磚窯尋找工價最便宜的勞力。
但估計也撐不了多久,因為中坪大隊自家手下民兵已經不下五十個人找到他,問他準備哪天帶大伙干一把大的,把紅旗整過來。
他們也想嘗嘗全工地通報,漂亮女同志握手合影,子弟兵戰士們反過來向自己學習是個什么滋味。
“謝首長,咱得干一把打響旗號啊!來了快一個月了,也該咱們露露臉了!”馬三兒一邊在前面拉著車爬坡,一邊后面幫他推車的謝虎山說道。
謝虎山看他一眼:“你自己這點活還沒干完,拿啥跟人家比,抓緊拉,你最后一車,趕緊拉完收工,回去洗洗等著開飯。”
“謝首長!有情況!”韓紅兵突然在后面急匆匆跑過來,壓低聲音對謝虎山說道:
“你趕緊過去看看,咱們的人在河槽挖出不干凈的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