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銅府,小石鎮地界。
此時已經天色放曉,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冬去春來,今日東邊太陽升起得比平日里要早得多。
不過半年的時間,如今的小石鎮已經完全變了模樣。
白芷山礦洞之內,一輪明月之影逐漸升起,伴隨著新的,轉化后的墨石燈照亮幽深的礦洞,早晨的用工銅鐘敲響,從礦區傳遞到旁邊興修的周公樓內。
巨大的,蜂窩狀的鋼筋水泥樓宇之中,此時天色還未完全放亮,一盞盞天京老爺們都不一定用得起的墨石燈亮起,傳出一道道雜亂的人聲,霎時間,仿佛整座樓宇都活了過來一樣,有了勃勃生機。
男人們和半大小子們陸陸續續出了樓,匯成兩道人流,一道向著礦區而去,一道向著新修的工人學院而去。
當然這中間,一位位平日里不善言語的男人們少不了耳提面命地說教。
其中一父子之間的話倒是頗有意思。
“認真讀書,以后別像老子一樣在礦區待著,入了鬼門關,生死不知…”
他話說到一半,頓了一下。
以前礦工們將起工稱之為入鬼門關,不知生死。
但隨著一樣樣墨石案之后的改革落實。
不僅有明月系統和明月符箓可以定期清理精神,同時還有已經轉化的,安全的墨石使用,讓更多的機關術能夠投入到挖掘之中,不僅提高了效率,還讓墨石病的發病幾率大大減小。
工人們的待遇也不像以前一樣如同荒草無人問津,雖然周公樓在達官貴人們眼中是擁擠的蜂窩,但是對于普通礦工而言,這種能夠遮風避雨的高樓大廈是做夢都不敢想的居所。
如今這都是礦工們的基本待遇,而其中優秀的礦工,對礦場貢獻巨大的,已經能夠分配到礦場股份,雖然不多,但是這絕對是一個質的飛躍,更不要說新的工人學院建成,墨家和公輸家蒸汽改革之事后,將更多的門人和弟子投入到工人書院之中,還有天京虎威武院的進學資格,讓礦區的學院成為真正的香餑餑,即使山銅府里面的大族子弟,現在都已經有人在想辦法運作,將旁支弄到工人學院里面讀書。
當然現在還只是有苗頭,并沒有猖獗起來,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如今工人學院的老師莫天恒,當年沒有根基就敢和山銅府的世家何家硬剛,如今作為工人學院的校長,更是剛正不阿,已經查處了嚴厲打擊了三起這樣的事情,并且公布于眾,上報府臺,聽說他還放言,若是府臺不管,就要再上天京。
一樣樣改革落實下來,自然讓白芷山礦區的人對于生養他們這片土地有了不一樣的想法。
那兒子笑道,“爹,您這話說的不對,如今那些外來的流民說入了礦洞就是進了金窩,領了礦工證,那就是端上金飯碗,一家三代都不用愁。”
“你懂什么!”
那父親說不過兒子,拿出做父親的絕招,一巴掌拍在兒子的腦袋上,“好生讀書,那才是出路,當個優秀畢業生,被招到天京虎威武館去,那就是光宗耀祖,你小子前幾個月不是看到了嗎?那周侯親衛,多威武,大族族長在他們面前就跟小貓似的,可惜就教了你們兩三個月…”
兒子卻說道,“我不想要去天京,我要留在這里。”
聽到兒子以后也要挖礦,這礦工頓時急眼,手揚起來,罵罵咧咧道,“你小子反了!”
他手掌落下,不過被兒子靈活地躲了過去。
那小子知道自己父親在氣頭上,一溜煙向學校跑去,一邊跑,一邊在遠處嚷嚷道,“我要學機關術,以后當蒸汽機關士,這樣才能夠繼續建設白芷山!不然人都跑了,誰來建設白芷山!”
那父親聽到兒子的話一愣神,手掌落下,也沒有去追。
他目光落在周公樓前的白墻上,上面用紅字寫著巨大的標語。
“三代人苦不怕,就怕心里沒決心”
“人人建設白芷山,子孫代代享福澤”
多少年,他們的父輩一直都教導他們,唯一的出路就是跑出這座大山,但今天他的兒子卻告訴他以后要留在這座大山里。
楊石頭反駁了父親,一路小跑到學校,此時早課的鈴聲還沒有響起,不過今天各個班級的老師都早早集合,將學生們拉到操場之上。
楊石頭和同學們會合,小聲問道,“今天難道要拉練?”
雖然工人學院不完全是武院,但秉持著一部分周府親衛教導的原因,所以也有拉練這種訓練耐力和意志的項目。
等操場之上人數逐漸齊了,就見莫天恒帶著李劍湖從外走來,莫天恒如今傷勢完全修復,入了劍道六品,精氣神三劍圓滿,互相轉換,混元一體,本來就是三十歲的年紀,此時顯得越發英氣勃勃,就像是這新的白芷山一樣,沉疴盡去,生機盎然。
“各班月考第一名出列,跟隨李教導去游學。”
莫天恒當眾宣布道,神色之中帶著喜意和擔憂。
他也是昨天晚上突然知道消息。
周鐵衣在太乙觀講道,大開方便之門,天下之人皆可前去聽道,而且這次講道非比尋常,聽自己徒弟李劍湖的消息,后半夜的時候,太乙觀之上就演化出通天法相,講道如雷音,聲震三千里,乃是真正的無上圣道,天下鬼仙都已經往那里趕去。
李劍湖作為儒家種子,盡管可以從太虛幻境聽到消息,但儒家不知道,還是專門讓人前來傳訊,讓李劍湖有機會就趕過去。
即使不修鬼仙之道,但是能夠演化出圣道氣象的講道,肯定非同尋常,即使主講者都不一定能夠再次做出同樣的事情。
李劍湖不愿意將機會獨享,想著白芷山本來就是周鐵衣改革的重點,若他帶著白芷山的工人優秀學生們去,周鐵衣也不會將他們趕出來,所以就利用自己的關系,開始調集蒸汽飛艇前來運輸。
不過剛剛,好像消息又有轉變,聽聞周鐵衣的講道中覆蓋神道,連道家玄都山都看不過去,有數十道家三品從天下各道門匯聚門神山,想要阻止這次講道。
其中的核心消息李劍湖現在隔著東華州有五千四百里的距離,也不能夠知道詳細。
不過周鐵衣冒天下大不韙這才是正常的,也更顯得這次講道意義巨大。
所以思來想去,最后李劍湖和莫天恒仍然決定詢問工人學校的優秀學生,看他們自己愿不愿意。
李劍湖雖然還是半大小子,不過經歷了那么多,他顯得比現在的年齡要成熟得多,“這次前去游學,時間緊迫,事發突然,所以擇優而去,不過其中有一定的風險,可能會危及生命,你們自行選擇去留。”
這個時代,即使是十二三歲的少年,已經是小大人了,對自己的生命也有完全的決定。
他這番話說出來,當然不出意外的沒有一個人反駁,李劍湖也沒有繼續廢話,對著莫天恒頷首,“那老師,我就帶他們離開了。”
莫天恒修行武道,自然知道這等機緣,不可能沒有一點風險,但若是放棄了,那又要抱憾一生,于是認真說道,“小心為上,你這次去不是一個人,還帶著那么多學生。”
李劍湖笑道,“放心老師,我已經想到了辦法。”
說罷,李劍湖帶著五十多工人學校的最優秀學生到小石鎮的蒸汽飛艇起落場。
作為改革的先行地,小石鎮已經開辦了固定的蒸汽飛艇航班,又在周鐵衣第一次來此地降落的地方平整了一下土地,修建了一個簡易的起降臺。
因為后半夜李劍湖就已經調集手中資源,所以此地已經停靠了一架新型的蒸汽飛艇,每架蒸汽飛艇按照周鐵衣的要求,都做民用,所以雖然是小型,但是座位緊湊,一架就能夠乘坐六十多人。
上了蒸汽飛艇,等轟隆的蒸汽機發動,飛艇行于千丈高空之后,逐漸穩定下來,李劍湖才開口道,“好了,可以離開自己的座位,看看窗邊的風景。”
在場的都是最優秀的學生,剛剛就一直忍著好奇,此時聽到李劍湖說可以離開座位,才探頭看向窗外,發出一聲聲驚嘆。
李劍湖看到這一幕,不禁莞爾一笑,想到自己半年前第一次坐飛鵬的時候,沒想到不過半年的光景,自己仿佛真的在一夜之間長大了,從那個坐飛鵬的人成為可以帶著別人坐飛艇的人。
“李教導,這次我們去哪游學啊?”
一個學生好奇地問道。
這次游學沒頭沒尾,事先竟然沒有一點消息傳出來,而且剛剛聽李教導的話,還有一定的危險性,在場都是聰明人,不愿放棄,但也想要知道更加詳細的信息。
上了飛艇,李劍湖也不隱瞞,說道,“周侯在太乙觀講道,引出圣人氣象,所以我才想著帶你們前去聽講,若真的有所悟,也是你們的機緣。”
“教導,什么是圣人氣象啊?”
楊石頭連忙問道,眼冒星光,雖然今天早上才給自己父親說不愿意去天京,但是能夠當面聽周侯講道,這簡直是他做夢都沒有想過的事情。
李劍湖看到楊石頭的樣子,忍不住想起當初的自己,也是一樣崇拜周鐵衣,只是沒想到之后發生了那么多事,周鐵衣不像自己想象的一樣…
李劍湖也忍不住望向窗外云海起伏,隨后又在心中篤定道,“比自己想象得要更好,是真正的在世圣人。”
越發深入參與了山銅府的改革,眼界也逐漸放在天下之中,李劍湖肯定自己這個想法,所以對于這次的圣人氣象他并不懷疑。
出神思考了一會兒,李劍湖轉頭微笑著說道,“你們去看了自然就知道了。”
“既然是周侯講道,那么怎么會有危險呢?”
學生中,一位女生問道,因為工人學院一家一戶名額分配肉食,又增添了大量機關術學習的機會,所以很多現在只有女子的家庭,只能夠送女兒前去學習,免得浪費名額。
這個問題,李劍湖一時間也回答不出來,因為這次阻道的聽說是以玄都山為首的道家,其中涉及的東西很復雜,而即使在山銅府,大家也知道玄都山是道家祖庭,是人族根基,是正確的事。
如今兩個正確的事情撞在一起,李劍湖自然解釋不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你們去看了自然就知道。”
李劍湖不解釋,學生們只能夠帶著好奇詢問一些其他的事情,就比如當初李劍湖是如何冒著風險,六千里上京為父鳴冤,這已經是山銅府有名的話本了,這李劍湖當然愿意解答。
就在這一問一答之間,時間過去了半個時辰,駕駛室中的公輸家機關士走了出來,對李劍湖說道,“已經到蒸汽城了,等會兒要進入飛行陣法之中,會有些顛簸。”
李劍湖點了點頭,他當然不會莽莽撞撞直接帶著一群學生沖去太乙觀,雖然他已經今非昔比,但在三品面前仍然不夠看,更何況這次還涉及到圣道之爭。
于是在出發之前,他就聯系了墨家和公輸家,看能不能一起走。
墨家和公輸家也要組織弟子前去聽講,山銅府離蒸汽城又近,一路順風,他們自然也愿意等半個時辰,如今剛好一起趕上。
李劍湖招呼學生們坐下,在一陣抖動之中,靠近窗邊的學生忍不住發出驚呼,自己乘坐的,已經如同飛鳥般的巨大蒸汽飛艇緩慢抬升,到了云海之上,但在云海之上,才發現這里竟然隱藏著三十幾架巨大的蒸汽飛艇,它們相互排列,形成陣列,恐怖無形的力量從最前面的飛艇之中傳出,貫通每一架飛艇,形成天空中巨大的白色‘鳥群’,以極快的速度,越過山河萬里,向著太乙觀地界而去。
又過了七個時辰,很多學生過了最初的興奮勁,用了簡單的餐食,都已經在自己的座位上打盹,忽然一道道驚雷之聲響起,由遠及近,一道道流光在夜色之中顯得格外明亮,照得周圍已經黯淡的夜色仿若重新到了白天。
學生們靠在窗邊,看向外面,只見云海之上,不知道隔了多少里,一尊巨大的星河道人立于黑白門戶之中,講述玄妙道理,聲若雷霆,他下方,一層風雷形成天宇,如同寶座。
霞光之中,忽然傳出慈悲的禪音,“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周侯又怎么會不知道這個道理,今日天下佛道阻道,正是證明此道謬誤,周侯還是放棄這邪道為好。”
而后,一枚明珠照破風雷,映照出下方山河萬朵,山野綠樹青如碧,河畔桃花燦如焰,無數道家真人帶著沖天祖炁,形成一道道璀璨霞光,想要沖入星河之中,擾亂一顆顆明亮星辰,打斷道人宣講妙法。
學生們面面相覷,轉頭看向李教導,他們總算是明白為什么教導說到了就知道了,因為眼前之景當真是圣人氣象,無法用言語描述,這游學,當真不虛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