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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9、今夜,一人守國門

  黎明剛剛散去,晨曦尚未升起,衙門后衙的宅院內光線冷淡。

  然而卻也足以照亮趙都安那張噙著笑意的臉孔。

  好久不見…趙將軍…

  趙師雄怔住了,有那么一瞬間,他很懷疑自己尚未夢醒,對方怎么會突然出現在這里?毫無半點征兆?

  可身為武道強者,他又豈會分辨不出自己是否清醒?

  “趙將軍,不請我們進去坐坐嗎?”趙都安打趣般笑道。

  趙師雄這才一個激靈驚醒過來,難以置信地道:

  “都督,你怎么會…”

  旁邊的公孫笑著道:

  “我夜巡回來,聽聞下屬匯報在邊城外發現了獠人族的飛舟,忙趕了過去,沒成想卻撞見了都督。”

  飛舟?

  趙師雄愈發困惑了,卻也知站著不是說話的地方,忙邀請趙都安往廳中去。

  過程中,其余幾名“斗篷人”也露出真容,見到是天師府三位神官,這位“西南瘦虎”愈發吃驚,舉止卻也尊重了許多。

  至于拓跋微之…他從未見過,看不出身份來,只是身為強者的本能在提醒他,這個神秘的,披散長發的少女極度危險。

  “冒昧登門,未來得及提前通報,”趙都安在廳中坐下,笑著道:

  “你我上次見面,還在鏡川邑。一轉眼,卻已發生這許多事,先恭喜將軍平定云浮了。”

  趙師雄不敢托大,這位在邊軍中名望如日中天的將領搖頭苦笑:

  “都督說笑了,下官無非是將功贖罪四字罷了,論及功勞,又如何與都督相比?要說恭賀,也該是賀喜都督。”

  這番話真情實意。

  語氣更是誠懇真切。

  與當初與趙都安初次見面時可謂判若兩人。

  二人初次見面在永嘉,彼時趙師雄雄姿英發,視趙都安如宵小。

  第二次在太倉府內,趙都安千里轉運趙千金,用了一手離間計,令趙師雄真正意義上,正眼看他。

  可那時,也只是忌憚居多,若說欽佩?

  并沒有什么。

  真要說態度改觀,還是在趙都安刺殺徐敬瑭成功后。

  這舉動才真正令這位名將心中嘆服了幾分。

  只是彼時,他心中仍算不上心服口服,只是認可了趙都安的手腕和膽氣,僅此而已。

  可之后,接連傳來的消息卻令趙師雄一次次刷新對這個“同宗”的看法。

  尤其是聞聽趙都安怒闖金鑾殿,堅決主戰,下獄使團。

  以性命立軍令狀后。

  遠在云浮的趙師雄破例召開下屬一眾軍中弟兄夜宴,席上當眾端起酒碗,敬向京師,公開第一次表達了對“趙都督”的認可和敬佩。

  而之后趙都安抬棺而戰,先下湖亭,再殺靖王的消息傳來,這份敬佩就轉為了驚愕與嘆服。

  趙師雄捫心自問,此等壯舉,他做不到。

  從那時候起,這位邊軍大將才打心眼里對這個小了自己幾十歲的女帝面首真心服氣。

  這種種心緒的變化,體現在如今再次重逢,便是言語態度上的恭恭敬敬。

  “可惜,大敵當前,異族亡我之心不死,卻怎么說得出個喜字?”趙都安嘆息一聲。

  趙師雄夫婦二人沉默,公孫主動道:

  “我夫君早幾日,便以飛鷹,傳信京師,匯報了獠人族出兵一事。”

  趙都安點頭道:

  “此事陛下已知曉,只是陛下如今須專心應對西平亂局,不久前,已親自西征。此番我來,也是助將軍穩定局勢。相關軍書文件,稍后才會送到。”

  陛下西征了?夫妻二人驚愕不已。

  遠在云浮的他們尚未收到消息。

  趙都安卻不給他們思考的時間,瞇眼問道:

  “本官初至邊城,尚不知局勢,將軍可否說明?”

  “…好。”趙師雄回神,將詢問趙都安如何這么快抵達的話咽了下去,開始匯報如今局勢。

  其中大部分情報與趙都安已知的一般無二,只是多了許多細節。

  聽到趙師雄打算在邊城與獠人族大軍對峙,遏制對方北上的計劃,趙都安微微點頭,表示贊許。

  “對了,還有一件要緊事,”趙師雄道:

  “昨晚剛收到斥候消息,說大疆內,獠人族部落核心所在,發生一起天人級廝殺。更傳獠人族上下在搜捕潛入其中的‘賊人’,只是細節下官尚未打探清楚。”

  他憂心忡忡道:

  “下官擔心,這意外的變化,可能影響整個局勢。”

  趙都安“哦”了聲,輕描淡寫道:

  “確有此事,是本官與幾位天師弟子做的,至于那場廝殺,自是張天師出手,與邪神大臘八搏殺所致。”

  輕飄飄的語氣,仿佛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落在夫妻二人耳中,卻如驚雷。

  炸的夫妻瞳孔收窄,瞠目結舌。

  趙都安又指了指拓跋微之:

  “這是臘園內的大祭司,不必緊張,如今她已認本官為主。”

  夫妻二人再次驚愕,身為邊軍主帥,他們豈會沒聽過臘園中大祭司的存在?

  只是從未見過。

  趙都安再次道:

  “本官一行從大疆歸來,路上剿滅了部分獠人散兵,奪了一艘飛舟,才能提前抵達。”

  恩…這個消息終于“小”了起來。

  兩夫妻懸起來的一顆心終于放了下去,對視一眼,看出彼此不平靜的心緒。

  “賭圣”韓兆嘖嘖稱奇看著這一幕,臉上笑容咧開了花:

  嘿嘿,終于不只有自己失態了,什么邊軍大將,半步天人,吃驚的樣子也沒比貧道強多少嘛…韓兆心中大為過癮,就仿佛裝了一波的是他…也不知是怎么個心理。

  “竟…竟有此事…”

  趙師雄又驚又喜,環視三名神官,略顯激動:

  “天師府選擇參戰了么?不知天師在何處?”

  這無疑是個巨大的好消息。

  高端戰力的加入,足以扭轉一場戰爭的勝負。

  玉袖“咳”了聲,眉目平淡,語氣略顯倨傲地道:

  “師尊與大臘八纏斗,掩護我等離開。”

  趙師雄點了點頭,瞄了眼面無表情的拓跋微之,試探地道:

  “都督,敢問這一番動作是為了?”

  他不確定,這是否是自己該問的。

  趙都安當然不會告訴他,自己在尋找鑰匙,前往牧北森林。不過他已經想好了說辭,聞言目光深邃,忽然說道:

  “趙將軍,你可知曉,獠人族為何突然發難?”

  趙師雄一怔,遲疑地搖頭,苦澀道:

  “這也正是下官困惑之處,獠人與虞國已太久沒有戰爭,若說其有北上企圖,之前卻無動靜。我能想到的,唯有趁西域人入侵的機會,也想來撈好處,甚至與西域人達成了某種協議。”

  趙都安搖頭道:

  “想的很好,很可惜,真相比這個更復雜。”

  他略一停頓,等到夫妻二人屏息凝神望向他,趙都安才不疾不徐,再次拋出驚雷:

  “倘若我說,獠人族乃是得到徐簡文授意,欲要趁機奪取江山,趙將軍以為如何?”

  徐簡文?!

  二皇子簡文?

  關于徐簡文復活的消息,至今仍是個秘密,只有少數人知道。身處云浮的趙師雄壓根不曾知道這份情報。

  因此,突兀聽聞,如何能不震撼?

  甚至于這一次帶給夫妻二人的驚愕情緒,比方才幾個消息加起來都更濃烈。

  趙都安則不疾不徐,將自己在湖亭如何遭遇簡文,與之一戰。

  這次又如何為了查清楚獠人族起兵真相,冒險潛入大疆,終于獲得真相的事情簡單說了一遍。

  當然,敏感的細節他一略而過,既未解釋簡文與宋植如何能驅動獠人,也未提及啟國的遺產。

  反正以趙師雄的智商,也會明白有些東西不該詢問。

  房間中,一時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趙師雄與夫人公孫粗重喘息,竭力消化這個驚人的消息。

  半晌,這位邊軍統帥才眼神恢復銳利,看向悠然喝茶的趙都安:

  “都督,你有什么計劃?”

  趙都安笑了。

  與聰明人對話就是這樣簡單。

  他也沒再賣關子,直接道:

  “我這次來此的目的,既是助你抵御獠人,但更重要的,乃是抓捕徐簡文!”

  是的!

  這才是他選擇來邊城真正的原因。

  與張衍一匯合只是其中一個理由,否則在云浮隨便躲起來,以張衍一的道行,只要脫身,總能找過來。

  但趙都安的野心更大,左右已經來了云浮,都需要再這邊等一段時間,那何不將逃掉的徐簡文給干掉?

  他有種直覺,倘若繼續任由徐簡文活著,他與貞寶的“背后”就不可能消停,始終要提防后方的刀子,而無法全力對付玄印和法王。

  也只有解決掉徐簡文,才能一勞永逸,令獠人族退兵。

  “解決問題的關鍵,是找到關鍵的問題。”

  趙都安莫名想起了上輩子,在辦公室內學到的“廢話文學”。

  他年輕時,也曾吐槽領導開會說這種車轱轆話,但后來反而覺得起碼這句廢話,并非“廢話”。

  獠人族北上的關鍵,是如何擊敗獠人大軍嗎?不是!

  關鍵是解決掉徐簡文!

  沒了徐簡文,宋植也就沒了北伐的動力…恩,除非宋植發瘋,要為主公復仇…為了杜絕這個可能,最好的結果是抓活的。

  趙都安平靜道:

  “據我所知,徐簡文最多還有一天多,就將率兵抵達邊城外。而本官將會在戰場上,實施‘斬首’計劃,而你需要在此之前,隱藏住本官到來的消息,屆時予以配合。”

  兩夫妻心潮澎湃,很想提醒獠人高手眾多,但看到了三名神官,想起了趙都安斬殺靖王的戰績,又閉上了嘴,眼中只剩下興奮。

  “都督有令,莫敢不從!”

  雙方又商議了下細節,趙師雄與公孫便振奮地離去了,二人精神氣明顯教之前提振了太多。

  趙都安一行人,則被秘密安排臨時住在后衙。

  “你真當要在戰場上擒拿徐簡文?”

  后衙的院落中。

  玉袖忍不住開口,她皺眉道:

  “我要提醒你,獠人高手雖遠不如虞國,但也不容小覷。”

  趙都安笑著道:

  “只我們幾個,就有五位世間境。再加上趙師雄這個半步天人以及邊軍中的高手,你覺得沒希望?”

  “這…”玉袖看了眼冷面殺手般的拓跋微之,沒吭聲。

  主要女祭司留給她的印象太深,也太恐怖,而徐簡文絕對想不到拓跋微之加入了自己一方。

  這就是殺手锏。

  “好了,沒看金簡都快睡著了嗎?你們也一路舟車勞倫,去休息吧,難道不想洗個澡?”趙都安笑道。

  洗澡…隊伍中三名女子立即露出渴望。

  連迷迷糊糊的金簡都不例外。

  等三人離開,“賭圣”韓兆撇撇嘴,走了過來,他身軀倚靠在回廊的珠子旁,道:

  “趙兄支開她們,是有話與我單獨說?”

  很聰明嘛…趙都安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韓兆很臭屁地抱著胳膊,仰起下頜,得意道:

  “身為賭圣,察言觀色,窺見賭桌上的對手的心思乃是看家本領。”

  趙都安笑了笑,也不否認,他問道:

  “韓兄主修命運,輔修神明可是風伯?”

  韓兆驚訝道:“你怎么看出來的?”

  廢話,你殺人時那御風術就沒停過…趙都安不禁回想起剛穿越來不久,抓捕靖王府密諜那一次,曾在京師的街道上與金簡一同對付一名“叛逃神官”,對方主修,便是風伯。

  “呵呵,只是曾經見過一個風伯術士而已。”

  趙都安仿佛閑聊般問道:

  “我記得,風伯術士擁有一種法術,名為‘風信子’,可借助風傳遞信息?”

  “對啊,咋了?”

  邊城中的氣氛發生了改變,這是西南邊軍中許多軍官都清楚察覺到的。

  原本時候,趙師雄傳遞給軍中將領的“信號”,是他們必須死守邊城,一步不可退。

  換言之,是清楚明白雙方實力的巨大懸殊后,仍選擇殊死一搏。

  雖以趙師雄巨大的威望,邊軍上下無人對此說什么,但那股沉重與壓抑的氛圍,終歸是令每個人都對戰勝獠人缺乏信心與盼望。

  可不知為何,一夜過去后,趙將軍一改之前決戰死戰的悲愴,開始大加宣揚,說獠人族后方大亂,局勢有變…

  總結一句,就是獠人族不行,而虞國一方必勝,幾乎將一個“贏”字焊在臉上。

  而城中將領們則將這種變化,解釋為昨晚傳來的那封“大疆后方大亂”的情報導致。

  總之甭管信不信,趙師雄的表率下,城中沉悶的氣氛的確有所扭轉,甚至隱隱透出一股激昂的意味來。

  而等白晝過去,太陽落山,夜幕降臨。

  負責守著城墻的軍卒,已經更換為了趙師雄最信任的親衛營。

  “什么人?”

  城墻上,天邊最后一縷余暉漸漸熄滅的時候,一名軍官注意到有兩個披著斗篷的人影,一前一后朝城頭走了上來。

  然而斗篷人的步伐并未有任何減緩,仍舊徑直向上。

  “止步!來人揭開斗篷!若再拒不聽從,當以間諜逮捕!”軍官攥住刀柄,大聲呵斥。

  周圍的一名名守城的親兵,也都紛紛拔刀在手,仿佛只要這人再不配合,就聯手壓制。

  戰時狀態,每個人的神經都繃得緊緊的。

  終于,斗篷人停下了腳步,探出一雙手骨勻稱的手,輕輕掀開了斗篷,露出了臉龐,笑了笑,隨手又取出一只趙師雄贈予的腰牌,輕輕丟了過去:

  “我要在城頭坐一坐,你們不要打擾。”

  軍官下意識地單手將腰牌抓住,可卻沒有看上一眼,只是死死盯著斗篷下的那張臉,眼睛瞪大,仿佛成了一尊石雕。

  幾乎是下意識的,他并攏雙腿,恭敬地彎腰行禮,近乎顫抖地道:

  “遵…遵命!”

  斗篷人點了點頭,滿意地往前走去。

  等人離開,周圍的親衛們才茫然地看向軍官:

  “頭兒,這人什么來頭?讓你都這般恭敬?”

  要知道,軍官可是自家將軍親衛營的副官。

  這偌大邊城內,有誰能令他如此失態?

  而這時候,隨著軍官直起腰,抬起頭,眾人再次驚住了,因為副官臉上竟是一片紅潤,那是激動的紅,目光里也一掃即將迎敵的凝重。

  “不得對這位大人不敬!”

  副官呵斥,聰明地沒有透露趙都安的身份。

  他又豈會說:

  自己當初在永嘉城、在鏡川邑,曾經有幸近距離目睹過皇夫趙都督的尊容?

  城頭上。

  夜幕蓋了下來,夜風微冷,周圍的守軍撤去了。

  趙都安掀開斗篷,安靜地坐在了城頭上,變戲法般拎出了一壇桂花酒,望著南方黑沉沉的大地,靜靜地喝了起來。

  就仿佛…一人守護著身后的城市,身后的…虞國。

  老司監死的時候,還滿心歡喜地以為虞國的內戰已經結束,對了,他到死都不知道徐簡文還活著…趙都安默默地想著。

  旁邊,拓跋微之靜默地站著,如同一個莫得感情的殺手。

  許久后,皮膚微黑,長發披散的女祭祀忽然說道:

  “主人,您是不是還不放心奴婢?信不過我?”

  趙都安喝著酒,沒有回頭,身影在夜色下如一片剪影,在他身后,是邊城內的一簇簇燈火。

  他輕聲道:“沒有啊。”

  拓跋微之抿了抿嘴唇,黑亮的眸子仰望著隨意坐在城頭上的背影,忽然認真地說:

  “我明天會努力證明自己的。”

  “恩。”

  這一個夜晚,整座邊城無人入眠。

  而在次日清晨,曙光撕開黑暗,天地光明的時候,戰鼓聲驚醒了城中的官兵與百姓。

  在城頭打坐了一夜的趙都安也睜開了眼睛。

  遠處,地平線上,黑色的獠人大軍如潮水般洶涌而至。

  “貞寶,所謂天子守國門,為夫也不能落于下風。便勉為其難,守座南門吧。”

  “我已至南門外,今日當放手廝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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