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多日,趙府內自己的臥房卻依舊整潔,纖塵不染,意味著姨娘時常灑掃。
趙都安揉了揉鼻子,掀開被子,邁步下地,在房間中走了幾圈,重新適應傀儡的軀體。
“恩…公輸天元改造后,的確沒那么依賴太陽了,待機這么多天,還能用。”
趙都安檢查著傀儡的狀態,默默給了個好評。
推開房門,午后院中清冷的風迎面吹來,離開了前線,回到家中,趙都安感受到的是久違的寧靜。
沿著回廊行走著,途中撞見了宅中的丫鬟、仆人皆是驚訝地躬身行禮。
“老爺。”
“見過老爺。”
趙都安微笑著豎起食指,抵在嘴唇上,示意他們不要出聲。
循著神識感知中的方向,趙都安穿過月亮門,進入了宅邸一側的花園中。
冬日的花園,侘寂單調。唯有梅花仍開的鮮艷。
趙宅的院子里栽種了一片梅花,這會寒風中烏黑的枝頭綴滿了各色花朵,只是因至冬末,花期也將過去,地上落下斑斑點點的花瓣來。
尤金花與趙盼,撐著午后陽光,在花園中賞梅。
一大一小兩個女子穿著繡花的襖子,一只襖子是肥碩的牡丹,另一只是粉色的月季。
“汪…汪汪…”
那只京巴犬先一步豎起耳朵,扭頭瞪圓了眼珠,下意識叫了幾聲,尾巴諂媚地瘋狂搖動起來。
母女二人這才回頭,露出驚喜的神色:
“大郎(大哥),你回來了?不是才去前線沒多少日子?”
趙都安笑呵呵走過去:
“前線剛打了一場勝仗,回來給陛下報個平安在,才從宮里回來。”
輕描淡寫的語氣。
沒有去提及湖亭驚險的廝殺。
可母女二人又豈會不明白,勝仗哪里容易打?
趙都安蹲下,搓了搓京巴犬的狗頭,然后坐在梅花下的石凳上,有一搭沒一搭詢問家中瑣事。
也只有在家中,他才能暫時拋下家國大事,獲得短暫的徹底的休憩。
聊了一陣,尤金花尋了個由頭,支開女兒,而后這名溫婉、性子軟弱的女人咬了咬唇瓣,走過來,微微蹲在了趙都安身旁,仰著頭,望著繼子的面龐,忍不住道:
“這次在家能呆多久?”
“就今天,明天就得回去。”
“那…是又要去廝殺了吧?”
尤金花似品出了趙都安眉宇間,那一抹沉甸甸的重量。
她雖不知,趙都安已下定決心,要去濱海道與靖王決戰,一舉終結“八王之亂”,令朝廷可以全心全意,抵抗西域的兵鋒。
但柔弱的女子敏銳地猜到,趙都安又要去做大事。
“打仗不都是在廝殺?”
趙都安笑了笑,露出笑容:
“放心吧,土雞瓦狗罷了,不值一提。”
尤金花還想說什么,趙盼卻又不合時宜地跑回來。
狡黠的少女口中說著:“娘,你方才交待我的事有個細節沒…咦?”
尤金花忙站了起來,理了理裙擺,瞪了女兒一眼:
“這么大了,找個東西都要問。罷了,為娘自己來,你去廚房說一下,晚上做一桌好的,給大郎接風洗塵。”
“哦…”
當夜,趙都安以傀儡身滿足了一波口腹之欲,晚上沒有睡,而是在書房中琢磨出戰計劃。
等到天色漸明。
趙盼帶著小狗,來敲門叫他吃飯的時候,發現房間中已是空空蕩蕩了。
“見過趙少保。”
皇宮大門。
趙都安踏著晨曦走來時,守門的侍衛們驚訝行禮。
“今日有早朝?”他停下腳步問了句。
“有的,這會應是剛散朝。”一名侍衛道。
趙都安點點頭,在禁軍們崇敬的目光中,穿過了幽深的門洞,沒有去與散朝的百官見面。
他徑直去了養心殿,抵達御書房時,卻沒有見到女帝。
年長女官回道:“陛下應是回寢宮去了。”
趙都安點頭,又轉頭去了寢宮,也是熟門熟路了,宮女先行通報,而后放行。
“吱呀。”
推開女帝寢宮的雕花門扇,晨光繞過他的身軀,灑在屋內的針織地毯上。
趙都安邁步進入,掀開擋風的簾子,看到了“客廳”中,一個熟悉的,穿著白色常服的身影,正背對著他,坐在一只巨大的青花瓷瓶前,似在修剪花壇中的梅花枝。
“陛下。臣來了。”趙都安規規矩矩行禮。
可背對他的女帝卻沒有反應。
“陛下?”趙都安愣了下,抬起頭,察覺古怪。
忽然一聲巧笑從隔壁垂掛著輕紗的臥房中傳來。
趙都安錯愕扭頭,眼前一亮。
只見一名“仙子”正從臥房中走了出來,她穿著一身素白的長裙,腳踩布靴,白裙的腰間用一條鮮紅的絲綢帶子系住,勾勒出纖細的腰肢。
如瀑的青絲扎起,在腦后垂至腰線,顯得人干練了許多。
一張晶瑩剔透,縹緲出塵的臉孔愈發清晰。
徐貞觀手中握著一根黑色劍鞘,笑吟吟地看他:
“如何?朕這般外出,可會被認出?”
趙都安微微走神,恍然明白屋中的那個“女帝”,應是傀儡身了。
他認真地思考了下,搖頭道:“不妥。”
女帝挑起眉毛,苦悶地打量自己:
“哪里露餡了么?”
趙都安一本正經地道:
“陛下天姿國色,只這張臉,便足以傾倒江湖了。”
油腔滑調…徐貞觀佯嗔,淡淡道:
“朕外出后,自會易容。”
她又指了指廳內那個一動不動的傀儡替身,道:
“昨夜公輸天元便將傀儡送了來。張天師也準許他為朝廷出力,因此,稍后他將算著日子,攜帶天元大炮從京城趕赴濱海,與我們匯合。”
倘若武仙魁下場,女帝也只能攔住對方。
靖王黨羽,以及青山一眾高手仍要趙都安鏟除,如此一來,天元大炮關鍵時刻,是可能扭轉局面的。
女帝繼續道:
“今日早朝,朕已將你奪回湖亭的消息告知群臣。你準備的如何了?”
趙都安灑然一笑:“臣將率神機營攻入濱海。”
君臣相視一笑,女帝說道:“在濱海等朕。”
趙都安點頭,轉身離開寢宮,往武功殿去——時間不等人,一日過去,湖亭也該穩定了。
目送趙都安離去。
徐貞觀身影一晃,再出現時,已是在皇宮太廟中。
她仰起頭,望著高臺上的六百年祖先牌位,一步步走過去,右手在案上的劍匣上輕輕拂過。
“咔噠。”
劍匣自行打開,顯露出太阿劍的本體。
徐貞觀抿了抿嘴唇,拽起太阿劍,將其塞入手中那平平無奇的黑色劍鞘中。
旋即轉身往外走去。
只一步,人已消失。
又走了幾步。
女帝已出現在京城之外,她扭頭回望京城,嘴唇翕動:
“有勞天師。”
天師府內,大榕樹下,張衍一咕噥一聲,手中天書一卷,淡淡的光華直沖天際。
遮蔽天機!
湖亭。
臨時都督府。
趙都安睜開眼睛,翻身下床,活動了下身體便推門走出房間。
隔壁的房門打開,玉袖、金簡、霽月三名“護法”聽到聲音走了出來,一起看向他:
“回來了?”
“恩。”趙都安笑了笑:“城中情況如何?”
三女沒等開口,院子外頭傳開聲音:“一切已平定。”
莫愁走了過來,這名女官臉上滿是疲倦,似是一夜未眠,眼睛卻是明亮的:
“如今湖亭已完整掌握在我們手中,敵軍跑了一部分,被俘了一部分,寧總督他們正在善后。你要去看一看么?”
“不必了。”趙都安并不意外,沒了領頭羊和高手,奪回湖亭順理成章,他道:
“召集三軍統帥,開會議事。”
片刻后。
會議廳中。
趙都安端坐主位,聽著一名名將領語氣激動地匯報,剛打了這一場大勝仗,每個人都是紅光滿面的。
“都督,如今你在軍中的聲望當真是如日中天,眼下三大營里,原本一些對您取代薛樞密使的少許擔憂已是蕩然無存,士氣長虹,再等幾日冰消雪融,便可大舉南下,與建成叛軍決一死戰!”
石猛嘴角快咧到耳根子上了,說話也慷慨激昂。
其將領也紛紛附和,表達相似看法。
趙都安淡淡一笑,并不意外,有什么方法可以迅速穩定軍心?勝利,只有勝利。
然而他面對將領的提議卻搖了搖頭,語出驚人:
“接下來,三千營和淮水軍府兩支軍隊以湖亭為線,轉入防守狀態,我不要求你們立下任何功勞,奪回任何土地,只要你們守住防線,不令建成叛軍沖破防線,侵入西、北兩個方向,便是最大的功勞。”
頓了頓,在眾人懵逼的目光中,他又看向石猛,淡淡道:
“神機營全營開拔,跟隨本都督立即乘戰船,往東。殺入濱海道,直指陳王!”
殺入濱海?直指陳王?!
所有人等驚呆了,不明白這個決策的道理。
趙都安卻不給他們質問的機會,只是語氣生硬地道:
“靖王入濱海,便是為了與陳王結盟,若結盟成了,朝廷兩面受敵,將陷入劣勢。
與其如此,不如先聲奪人,趁著陳王未動手,本都督將帶兵殺過去,斷了靖王的念想。
事情就這么決定了,不接受任何異議,你們只需要執行,明白了嗎?”
面對他凌厲的目光,所有人閉上了嘴巴。
起身行禮:“遵命!”
“嘩啦啦——”
繼而,一名名將領火速離席,開始去為趙都安這條命令而忙碌起來。
尤其是神機營,更是要火速開拔。
莫愁留了下來,定定地盯著他:
“你想做什么?雖然你說的也有道理,但你的目的并不是提前解決陳王對不對?你與我說過,陳王優柔寡斷,且只擅長水戰。壓根不成大患。你要去截殺徐聞?”
趙都安笑吟吟看著她,沒有解釋。
莫愁懂了,于是她臉色變幻不定,一步步走過來,近距離地盯著他,深吸口氣:
“你真是個瘋子。”
趙都安平靜道:
“我立下了軍令狀,若逾期殺不了他,就該輪到我一死謝天下,所以,必須兵行險招。”
莫愁面頰微微顫抖:
“那你不該低調前往嗎?為何如此浩浩蕩蕩?你應該知道,截殺靖王這件事上,神機營大部隊沒太大用處。高手廝殺,凡俗士兵哪怕有火器加持,也發揮不了多少效果。”
趙都安微笑道:
“不要小瞧了靖王,你以為我偷偷帶人前往濱海,就不會被他察覺嗎?
與其偷偷過去,被他發覺,從而警惕起來,索性大大方方,浩浩蕩蕩,若能將陳王也釣出來,一鼓作氣解決這兩個藩王,才是一勞永逸。
何況,你忘了嗎?莫昭容,你曾經與我說過,欽差出行,正大光明。”
趙都安負手而立,扭頭望著廳外灰云漸漸裂開,露出的靛青色的天空,平靜說道:
“這次,我要讓整個天下,整座江湖都知道,招惹我的下場。”
當日,趙都安的命令在軍中傳播開來。
對于大都督放棄進攻,轉而突襲濱海道的戰略,引起了激烈的討論。
一部分軍官認同,覺得與建成叛軍決戰前,先解決一旁的陳王是個明智之舉。
另外一部分人則認為這種冒失舉動,很可能翻車,導致局面崩壞。
然而,這一切的質疑都在趙都安如日中天的聲望下被強行摁了下去。
湖亭的勝利,足以堵上這些人的嘴。
而神機營要動身,仍需要一些準備時間。
在此之前,趙都安留下莫愁、寧則臣等人主持大局,自己則帶著霽月、玉袖、金簡三人,以及以宋進喜為首的一批供奉,提前于漸漸暖了起來的春風中,踏上了一艘船只,往東而行。
“嘩啦啦。”
船只駛過大運河,進入濱海道的底盤后,氣溫迅速暖和起來。
河水也在春風中開始解凍,只剩下淺淺的浮冰。
因地理緣故,濱海道本身便較為溫暖,趙都安在船艙中過了一些日子,肉眼可見河水兩岸的山峰出現了黛色,仿佛從冬天一秒入春。
這一日,甲板上。
趙都安負手而立,迎面的河風掀起了他的衣袍與發絲,趙都安俯瞰船舷下方滾滾的河水。
眼珠不動,心神轉動間,手指輕輕一指,一股氣機飚射而出,河水中一尾游魚瞬間被射中了一般抽搐著死去,水面下鮮血彌漫開。
他輕聲呢喃:“逼近世間巔峰圓滿境界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