詔獄大門外,灰黑色磚石磊成的巷子里。
夕陽透過建筑屋檐,灑在趙都安的臉上,恍然如神。
然而,穿著囚服的兩女卻只覺寒冷,青鳥更是眼孔中滲出深深的恐懼。
她很了解千面神君,故而,更清楚能令其如此卑躬屈膝的人物,手段該何等可怕。
趙都安對此深有同感,千面神君被捕入獄后,任憑各種刑罰蹂躪,都沒有屈服。
不要誤會,這并不是說此人信仰多么堅定,而是單純的冷血桀驁。
趙都安起先也沒搭理,直到近期籌劃一窩端了匡扶社,這才想起了這個手下敗將。
饒是掌握灼燒靈魂的焰火,他也足足用了好幾日,才令千面跪伏。
可惜,這人被捕后,匡扶社就切斷了其掌握的諸多聯絡方式,未能挖出更有價值的信息。
這次外出,為防以外,掌控詔獄的周牢頭,更將一根禁錮力量鎮物銅釘,深深鑿入千面的丹田。
這才敢將這頭惡狼,交給趙都安驅使。
蕓夕緩緩放下手,任憑一側臉蛋被打的高高腫起,少女挺起傲人的胸脯,很有骨氣地冷笑道:
“你能令他屈服,但你沒法擊敗我!”
她已經做好了,英勇就義的準備。
呵呵,燒你一下你就知道疼了…趙都安腹誹,但他很清楚,刑罰不是萬能的。
何況,對于蕓夕,他另有安排。
他需要這個少女真正的為他所用,而不是類似千面這般,隨時都可能反咬一口。
所以,僅憑武力的鎮壓沒有意義。
他需要從精神上,擊垮她。
不過,對于今晚的大收網,他倒沒有指望這冥頑不靈的少女出力,事實上,拉她們出來,只是順手為之,或者說,是“一石二鳥”中的鳥。
“本官可沒有逼你投降的興趣,將你們帶出來,只是讓你睜開眼,看看真相罷了。”趙都安嘲弄道:
“你不是堅信,陛下殺兄弒父,玄門政變是陛下掀起的,二皇子簡文才是被迫害的,你所在的匡扶社,目的是匡扶天下正義么?”
蕓夕仰起頭,目光不躲不避,與他對視,針鋒相對道:
“難道不是?你這個偽帝走狗,還想捏造真相,虛構事實,欺瞞天下么?”
青鳥側過頭去,不忍目睹蕓夕這種滿腔正義,被洗腦的很徹底的熱血志士被粉碎信仰。
趙都安笑著看向千面:“你信嗎?”
千面神君笑道:“莊孝成那老狗哄騙人的本領,的確厲害,越是這般年輕的,越容易相信。”
“住口!”蕓夕破口大罵,“你個叛徒竟膽敢侮辱太傅!”
在少女看來,千面既已做了叛徒,那口中的話,自然一個字不可信。
趙都安笑笑,不再理會蕓夕,從懷中取出繳獲的易容面具,丟給千面神君,說道:
“將你弄出來,是要你戴罪立功的,知道該怎么做了吧?”
千面神君捧著面具“九易”,笑容殘忍陰冷:
“大人放心,小的竭盡所能。”
頓了頓,他憂慮道:“只是,匡扶社的蠢貨嘴巴極嚴,哪怕抓住,只怕也難以令其開口。”
趙都安淡淡道:“所以,今晚抓捕,還缺了一個人。”
眾人疑惑之際,突然間,只聽到頭頂傳來破空聲。
只見西方一輪沉入地面小半的大日中央,京城連綿的建筑群頂上,逐步逼近一道黑色的剪影。
那身影速度極快,每一步跨出,都放大一分。
不多時,穿皺巴巴繡金邊神官袍,身材矮胖,身后用麻繩捆縛一根碩大竹筒的青年飄然落地。
布鞋緩緩踩在石板路上,風壓吹起一圈淺淺灰塵。
“哈哈,趙兄,來遲一步,莫怪莫怪。”
公輸天元胖臉上笑容親切,“多日不見,你若不命人遞來消息,我還不知你已返京。”
消息延遲這么嚴重,你還挺驕傲唄…知道的明白你整日茍在天師府搞發明,不知道的以為與世隔絕呢…趙都安嘆了口氣,笑容燦爛:
“有勞公輸兄今晚助戰,無以為報。”
公輸天元胖乎乎的身子擠進車廂,一下就滿了,他笑呵呵道:
“你我之間,說那些太見外了。”
他眼珠一轉,看向兩名身穿囚衣,身段姣好的女犯人,詫異道:“旁人金屋藏嬌,趙兄監牢藏嬌,厲害,佩服!”
兩女默默撇開頭去,對這個死宅胖子敬而遠之。
“咳咳,時辰不早了,走吧。今晚還有許多人要殺,可不能耽擱了良辰吉日。”
趙都安微笑著吩咐,手中展開一份文件,那是梨堂近期鎖定的一名匡扶社逆黨。
職位不高,處于整個情報體系的外圍、底端。
此刻,錢可柔等人應當已經出發暗中布控。
趙都安仍記得,他定下收網行動時,底下人的錯愕:“大人,我們只揪出這一個小卒子,如何能扯出整個分舵?”
他當時的回答只有四個字:順藤摸瓜 潛藏在百萬人口中的逆黨,如海水中的一根根針,刺在朝廷的肉里隱隱作痛。
他今晚要做的,就是將這些針,一根一根拔出來。
擔任車夫,戴著斗笠的侯人猛抖動韁繩:
“遵命!”
夕陽沉入地面,京城迎來了又一個夜晚。
對于絕大多數百姓而言,他們既不清楚國師妖道在上層攪起的風雨,亦不知曉今晚趙閻王的動作。
黃金屋是京城中一座書鋪的名字,取書中自有黃金屋之意。
只是因位置偏僻,生意并不很好,周圍的鄰里都知道,書鋪老板是個窮酸書生,整日坐在鋪子里翻閱那幾本破書。
生意好時,能賣出幾冊書,不好時,整日也就兜售幾張宣紙、毛筆。
貧苦現狀與“黃金榮”這個人名形成了驚人的反差。
當黑夜到來,黃金榮關上店門,拎起菜籃子,去附近的坊里市買了些收攤時,便宜賣的蔫吧菜蔬。
轉了一圈回來后,在鋪子外頭掛上“打烊”兩個牌子,人在后頭灶房簡單燒了菜,搭配著水泡餅子吃。
黃金榮約莫四十余歲,獨居,無家室,沉默寡言,是外人眼中的孤僻性子。
然而,卻少有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乃是匡扶社京城的間諜之一。
身為中層,黃金榮手中有幾個下線,往上,還有上線,至于處于整個情報網的哪一層,他自己都并不清楚。
黃金榮只知道,這套彼此隔絕的情報網,乃是太傅莊孝成一造。
只是相比于太傅坐鎮的時代,這半年來,整個組織不斷被打壓,而上級不時遞來的消息,則令他時而驚喜,時而憂愁。
“砰、砰砰…”
黑夜籠罩下,黃金榮沉默地吃著晚飯,突然聽到鋪子傳開拍門聲。
他皺起眉頭,起身走出去,喊道:“打烊了,去別家吧。”
“砰、砰砰…”
拍門聲卻更加急促。
黃金榮眼神緊張起來,走到桌旁,抓起米袋子里藏的匕首,小心走到門扇側,聽到外頭傳開急切的聲音:“金鷹,是我!”
黃金榮聽著熟悉的聲線,愣了下,從門縫望來一看,果然看到一張熟悉的圓臉。
他忙拉開門,放后者進屋,旋即左右看了看,見無人才關上門。
“你怎么來了?”黃金榮臉色難看,看著自己的下線。
按照莊孝成定下的規矩,線人之間如非緊急,禁制見面。
圓臉青年神態焦急,拉著他走到后宅,點著蠟燭的房間里,關上門,急切道:
“出事了!我得到最新情報,壓艙石死了!”
“什么?”黃金榮大驚。
圓臉青年說道:
“壓艙石今日主動找到了白馬監趙都安,然后死在了那邊,我聽說,詔衙的人懷疑,壓艙石去的時候就已經死了,是被…國師操控…國師回來了!我拿到消息,事情實在緊急,只能冒險來找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黃金榮恍惚了下,突然跌坐在椅中,呢喃道: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他臉色難看道:
“我今晚拿到上級的消息,就是說國師回來,已經接觸了壓艙石和一些高層社員,還說情況有些不對,具體如何還不清楚。”
圓臉青年激動地罵道:
“你跟我說句實話,他到底死沒死?我可探聽到,國師給朝廷放話,威逼偽帝給他恢復名譽,還說,二皇子當初發動政變,根本不是他蠱惑的,而是二皇子自己的心思…”
黃金榮心亂如麻,聞言沉聲告誡道:
“住嘴,這種話你是從哪聽來的?我不管你心里怎么想,但對外,都要按照太傅的那套說辭。”
圓臉青年惱火道:
“這里有外人嗎?誰不知道政變的是二皇子?太傅那番說辭騙騙那群書呆子讀書人就好了,我又不會亂說。
而且,現在往外說的是那妖道!而且壓艙石死了!太傅知道不知道?”
黃金榮默不作聲,頹然道:
“我又接觸不到高層,如何知道?總之,我此前沒有收到國師要來的消息,可能是我級別不夠!”
抱怨了幾句,他突然猛地察覺不對勁,抬起頭,盯著面前熟悉的社員,眼神狐疑:
“等等,你今天的性子不對…不對!你是誰?!”
圓臉青年面無表情,臉龐蠕動扭曲,身高也咔嚓咔嚓生長,恢復為千面神君模樣。
他冷笑著說道:“趙大人說了,投降不殺。”
黃金榮汗毛乍起,藏在袖中的匕首劃過寒光,朝千面神君面門鑿去!
“嗚!”
被禁魔釘封死了丹田的千面神君翻滾閃避,并不與之交手。
黃金榮刺出匕首后,卻是團神撞開門窗,朝書鋪后門逃竄!
“呵呵。”千面神君冷笑不語,默數:“一、二、三…”
只聽外頭噗通一聲,黃金榮被如沙包一般打了回來,一名名穿著夜行衣的錦衣校尉從黑暗中走出,將其生擒活捉。
當一行人,乘著夜色,穿過僻靜的巷子,頂著月光抵達一處巷子口時。
千面神君卑躬屈膝:“大人,人拿到了。”
頭頂烏云散開一角,月光如水浸潤夜色,寬大的車簾被掀開,露出箱內的四人。
趙都安神態淡然,如坐鎮中軍的將領。
旁邊的公輸天元笑呵呵看著對面的蕓夕。
穿著囚衣的少女,手中捧著一朵金屬喇叭,此刻,喇叭里傳出輕微的聲音:
“大人,人拿到了。”
公輸天元笑呵呵道:
“我都說了,這件鎮物叫兩聲,教那什么神君身上藏一朵,你拿一朵,對面的一切動靜,你都聽得見,你還偏不信。你質疑別的我不管,但本神官的造物,從來都是精品。”
蕓夕置若罔聞,她神色呆呆的,如同一只提線木偶。
那張雖發絲凌亂,卻清麗過人的瓜子臉上,眼眶中隱隱流淌出兩行晶瑩的淚,喃喃道:
“不…不可能…你們在合伙騙我…也騙了他…政變的不可能是二皇子…太傅不會騙我…”
方才,她全程聽到了屋中對話。
青鳥輕輕嘆了口氣。
趙都安懶得搭理蕓夕,走下馬車,垂眸俯瞰被錦衣校尉用刀壓著,跪在地上的黃金榮,微笑道:
“接下來,不要叫,不要喊,我問你什么你說什么,知道了么?”
錢可柔抬手,摘下對方口中的布,黃金榮目眥欲裂,盯著趙都安:
“趙狗,你不得好死!”
趙都安輕輕嘆了口氣,搖頭道:“看來你不想活。”
他轉頭,對公輸天元道:“勞煩你了。”
“小事一樁,”
公輸天元一擺手,慢騰騰下了車,反手扯下身后的大竹筒,用胖手“咚”的一聲按在地上。
裊裊白煙中,一只妖異漂亮的狐貍緩緩從竹筒爬出,凝視黃金榮。
狐仙!
野狐神!
當日慶功宴上,公輸天元曾用野神附體,令靖王府密諜頭目開口,代價是目標死亡。
“嗬嗬——”
黃金榮的罵聲瞬間停止,他雙目茫然,已被狐仙附體,有問必答。
公輸天元隨口道:“你的上線是誰,如何聯絡,口令等密語是什么…”
馬車上,趙都安將審問的活交給手下,抽出一條手絹好心地遞給蕓夕,見她魔怔了一般,就給了青鳥:
“擦擦眼淚吧,呵呵,不愿意相信沒關系,夜色漫長,后面還有很多人排著隊等著我們,不是么?”
蕓夕渾身一顫,并不言語,只是用力,很用力地抿著嘴唇。
心中信仰,卻已崩開了一條裂紋。
千面神君籠著袖子,在一旁仔細盯著黃金榮,記下對方的模樣,準備等下易容成對方,再去騙對方上線。
他咂咂嘴,好奇道:“大人,您為何不用那靈火,灼燒此人,必能令其投靠。而大費周章,請神官相助?”
趙都安平靜地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
“畏懼刑罰的人,你要他說什么,他說什么,但他敢說,你敢信么?”
千面神君打了個寒戰,避開目光,垂下頭去。
趙都安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轉身進入車廂,淡淡道:
“順藤摸瓜,兵貴神速,我們要做的,是用最快的速度,趁著他們沒反應過來,通過這一個,又一個節點,把人揪出來。而沒有時間浪費在拷問和辨別真假上。”
青鳥忽然鼓起勇氣,說了聲:“他會死嗎。”
趙都安閉上眼睛:“誰又不會死呢,他亦或你們殺人的時候,可從未手軟。”
片刻后。
被榨干有價值情報的黃金榮七竅流血,倒地而亡,而吞了一條魂魄的狐仙露出意猶未盡的神色。
趙都安拍拍坐墊:“走了,下一個。”
“我們得快一點,莫要讓那妖道跑了。”
孔翰林是在日暮時分回家的。
這個倉髯白發,瘦巴巴的老頭有著清流官員骨子里的傲氣。
哪怕清晨已被召集入宮,清楚知曉了妖道可能找上自己,他仍舊沒有進行任何躲藏,或求助。
他甚至連這一天的節奏都沒有打亂。
出宮后照舊去翰林院做事,校對了幾份書稿,然后揪出數條文法錯誤,以及圣人語義的歧義。
喚來年輕的翰林一頓批評,大罵當今讀書人越來越差,不如他那老一代。
“世風日下!”
“有辱斯文!”
然后將文稿打回重寫,自己慢騰騰去衙門的飯堂吃了午飯,依舊是豆腐、咸菜、米飯三樣。
又廝混了一個下午,沒有理會其他翰林對他若有若無的竊竊私語,照舊踩著暮色,返回家中。
沒有將這些事與老妻說,吃過飯,泡過腳后,孔翰林走入書房讀圣賢書。
夜色漸深,嗚嗚的風聲吹得窗紙微微抖動。
不知不覺,書房門被推開,一道身影走了進來。
那赫然是個婦人,約莫三十余歲,容貌平凡,并非家里的人,也不知是怎么進來的。
“你是何人?膽敢打攪老夫讀書!”孔翰林起身抬頭,怡然不懼。
手腳粗糙的婦人不答,只微笑著坐在他的對面。
那雙充斥著血絲的眼睛掃過桌上相比于往日,厚了數倍的圣賢書,與桌上攤開,寫著‘子不語怪力亂神’的熟宣紙。
她微微一笑:
“孔先生,你既心中無恐懼,又為何尋圣人庇護呢?”
孔翰林胡須顫抖,眼神微亂:“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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