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加重,京城上空的云絮被風吹的流動加快,那絲絲縷縷的云,猶如抹布,一遍遍擦拭著澄凈如新,反射冷光的月輪。
孔家宅邸四周,黑暗中藏著一名名穿著夜行衣的錦衣,確保任何一只蚊子飛入,都會被察覺。
“呼…吸…”宅子斜對面,一條狹窄的巷子口。
張晗身軀筆直,靠在冰冷的灰色墻壁上,胸口因呼吸而起伏不定。
這位九堂第一的卷王今晚帶隊,守在孔翰林家外,埋伏追蹤妖道。
不久前,他親眼目睹一名婦人徑直走入宅邸。
張晗默數心跳,大概估測出,人已經進入了足足兩刻鐘。
“大人,我們就這樣繼續等下去嗎?”狹窄的巷子里,一名緝司走出,壓低聲音問。
黑暗中,窄而長的巷子里,藏著十幾雙眼睛,每個人的刀都用布包裹著,靴子也是最柔軟的布面,以防碰撞中發出聲響。
張晗一言不發,搖了搖頭,視線卻死死鎖定宅院。
因白天趙都安傳遞來的情報,馬閻臨時改變了戰術。
“既然妖道可以附體旁人,接近目標,那守株待兔的策略就行不通,若有人接近孔翰林,不要打草驚蛇,等妖道離開,你等暗中尾隨,嘗試溯其本體。”
馬督公的聲音,回蕩在他記憶里。
“出來了!”
忽而,憋的難受的眾人驚喜起來,只見關閉的孔宅大門打開,那名粗手醋腳的婦人獨自走出。
她關上門,辨別了下方向,朝著清冷的街道一側走了一段。
忽而駐足,原地轉向,徑直朝眾人藏身的窄巷靠近。
“出來吧,我看到你們了。”
婦人微笑著說道,這會,云絮給風吹散,月光灑下,照亮了她詭異的笑容。
張晗心頭一沉,攥著七尺劍柄,跨步走出,沉聲道:“拿下!”
身后錦衣魚貫而出,拔刀聲連成一片,迅速拉來一個半弧陣型。
沒人試圖與這個可以蠱惑人心的妖道對話。
然而,月光下,婦人卻只是微笑地望著他們逼近,忽地用雙手按住腦袋,用力一轉!
“咔嚓!”
婦人擰斷自己的脖頸,頭顱轉了一百八十度,原地撲倒,已是死透了。
“啊——”
饒是殺摜了人的錦衣們,也都嚇了一跳。
“呼啦啦——”
突然,夜空中有衣袍獵獵抖動聲。
馬閻如一只巨大的夜梟,駕著風,從遠處的建筑群疾奔而來,飄然落地。
他穿戴著一件黑紅間雜的披風,冷峻的臉上神色凝重:“怎么回事?”
張晗迅速將情況說了一遍,末了道:
“和趙緝司說的一樣,那妖道真身根本沒來,而且察覺到了我們,根本沒給我們跟蹤的機會。”
馬閻扭頭,望向孔宅,說道:“孔翰林呢?”
“屬下還沒進去查探。”
馬閻邁步,披風在身后舒展如荷葉:
“去看看,等下將孔翰林帶走,整個孔府也控制起來。等確定里面的人沒問題,再放開。”
說著,埋伏在四周的官差沖入孔宅,在宅子里人們驚恐慌張的目光中,馬閻徑直來到書房,伸手推開!
繼而愣住。
只見,書房內,燭火已熄,瘦削蒼老的孔翰林,將自己吊死在房梁上。
雙眼外凸,身體如一條懸掛的臘肉,腳下,是被他踢翻在地的凳子。
“啊!老爺啊!”門外,趕來的老妻發出哀鳴,暈厥過去。
馬閻面沉似水,沒理會喧囂,走到書桌旁,看到了那被撕成兩半的“子不語快力亂神”,和散亂一地的圣人書籍。
“督公…這…”
馬閻不發一語,突然猛地醒悟了什么,暗道:“不好!”
旋即,整個人飛身出了孔宅,躍上半空,披風飄動著,朝夜色飛奔。
他懷疑,千牛衛副將和丹道趙神官兩處,也會發生意外。
妖道既已識破衙門跟蹤的把戲,那么就必須更改計劃,竭力避免更多的死傷。
“客官,要打烊了,您看…”
城中,某座店鋪內。
一名小二系著“圍裙”,手中攥著一條抹布,走到店內靠近角落的位置,朝那名容貌格外俊俏的年輕客人說道。
大虞朝除了煙柳巷外,并沒有別的“夜生活”存在,吃喝店鋪,關門的時辰也會早一些。
此刻,這件鋪面里,只剩下這一桌,伙計已經吹滅半數燈籠。
八方戲樓的招牌小生,已在京城戲園圈中斬獲一定名號的吳伶愣了下。
看了眼空蕩的店鋪,又看了眼自己面前,桌上吃光了的小菜,與喝光的酒壺。
沉默了下,起身放下一串銅板,歉意笑笑,告辭出門。走出鋪子,吳伶行走在安靜的街道上,臉色凝重起來。
今天,是約定的與上線“壓艙石”見面,傳遞消息的日子。
然而吳伶一直等到鋪子打烊,也沒有等到“上線”的出現。
“莫非有事耽擱了?以壓艙石做事的周到,按理說不該出現這種事。”吳伶心中涌起強烈的不安。
作為匡扶社間諜的一員,他還并不知道“上線”已經死了,更對國師的到來一無所知。
但身為間諜,心中本能對危機的嗅覺,卻令他難以平靜。
略作權衡,吳伶一咬牙,選擇冒險去見另外一名社員。
作為神章境,主修“戲神”的武生術士,他在分舵中屬于高層,掌握有不只一名間諜的聯系方式。
吳伶如鬼魅般,在夜色中奔行,在巷子中繞了一大圈,確保身后沒有“尾隨者”,這才出現在“黃金屋”書鋪外。
敲了敲門,沒有回答.
吳伶干脆縱身一躍,輕飄飄進入院中,推開了房門,看到了桌上還沒有收拾的碗筷,以及還在燃燒的蠟燭。
昏黃的房間中,沒有“金鷹”的影子。
“不對勁!”
吳伶目光一凝,突然發覺了屋內存在一些怪異的痕跡,他循著痕跡,推開后窗,發現窗子有所破損,似乎被人強行關上的。
等他走到后院,更看到了地上明顯凌亂的,沒有清掃干凈的腳印。
“糟了!”
吳伶心頭一沉,身軀一轉,整個人倏然化為了一張薄薄的,巴掌大的,描繪穿戲服小人的“驢皮影”,迎風飄出院子,一直到遠處,確定安全,才恢復為人形。
“金鷹出事了?”
吳伶心頭焦急,一咬牙,折身又去找了距離最近的,另外一名間諜,結果依舊撲了個空。
他不死心,干脆駕馭法術,跑遠了一段區域,找到第三名間諜,再次撲空!
失蹤!
失蹤!
還是失蹤!
這一刻,吳伶心頭陷入強烈的焦躁,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
他咬了咬牙,強行令自己冷靜下來,折身往自己的居所——八方戲樓狂奔!
他掌握的間諜數量不多,已經沒辦法繼續尋找,但他知道,倘若真發生意外,肯定會有人來通知自己。
當吳伶返回八方戲樓,他蹲伏在外墻上,以秘術用手指點了下眉心,眼孔中透出蒙蒙青光。
確定戲樓四周,沒有異常,這才小心翼翼化身為“驢皮影小人”,飄入院子,以避開戲樓里其他人的注意。
然后側身,從門縫中擠進了自己的房間。
“呼…不對勁,很不對勁!我最多等到天明,如果壓艙石還沒傳來消息,我就只能冒險用備用通道,嘗試聯絡總舵…”
吳伶思忖著,突然,他渾身僵住,巴掌大驢皮影小人猛地瞪圓了眼睛,死死盯著房間中,床鋪上,盤膝打坐的身影。
那是個穿黑白格衲衣,頭發以一根桃木木釵固定,斜背一柄桃木劍的道人。
約莫五十余歲,臉龐五官略顯立體,兩條泛黃的眉毛極為醒目。
“呵呵,”蠱惑國師用幽深的眸子俯瞰門口的小人,嘴角緩緩勾起,掐訣的雙手朝前一指:
“正好,來給本國師護法。”
另外一邊,趙都安率領梨堂一行人,如法炮制。
根據從“黃金榮”口中獲得的情報,火速拔出一個又一個間諜。
每次,都是千面神君易容騙取信任,先行套話,并穩住對方,然后趁其不備出手,在梨堂錦衣配合下,將其擒拿,再由公輸天元用狐仙審問。
循環往復。
在趙都安刻意的要求下,千面神君一次次和不同的人,揭露玄門政變的真相。
蕓夕捧著那朵“兩聲”,一次次被迫聽到殘酷的真相。
少女一開始還強行維持,神態堅定,但漸漸的,隨著越來越多的人給出答案,這個莊孝成親自調教,培養,一心以為自己在為民除害,一腔熱血地為正義二戰的少女,那顆赤誠之心上的裂紋,不斷加大,再加大。
直到不知何時,早已淚流滿面,如同失去靈魂的提線木偶。
青鳥手中給她擦拭眼淚的手絹都濕透了。
“你們都知道,太傅在騙人對不對?”
在又一次停車的間隙,蕓夕忽然扭頭,淚眼婆娑地看著青鳥。
青鳥慚愧地避開視線,低聲說:“我…我在牢里沒敢告訴你…”
“所以,太傅在騙我?騙我們?騙了天下人?”
“…恩。”
蕓夕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又睜開,扭頭看向趙都安,少女漂亮的臉蛋上,突然露出自嘲的譏笑:
“我是不是很蠢?你們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還在牢里傻傻的想著英勇就義。所以,莊孝成當初丟下我的時候,我就該明白了。”
趙都安懶得搭理信仰崩塌的少女,他走下馬車,看著前方空手而歸的眾人,皺眉道:
“沒成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