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何目的!?
一陣秋風從群山吹入小院,石桌上灰塵如浪滾動,院中幾叢燦爛金菊根莖搖曳。
趙都安表情古怪地,看著這名背鍋縣丞表演,心說竟真有這般倒霉的人…剛替了王楚生背起爛攤子,又得罪了自己。
他搖了搖頭,正要開口說話。
忽然,縣衙外頭傳來馬蹄轟隆聲響。
伴隨的,是嘈雜的動靜。
“怎么回事?”賊眉鼠眼王縣丞正抖威風,轉身愣了下,不明所以。
“有人來了,你不出去看下?”趙都安打趣。
你管我…王縣丞瞪了他一眼。
略作猶豫,還是推開院門,讓門口的捕快盯緊了,自己往外奔去。
縣衙不大,穿過兩道垂花門,就已到了“六房”。
王縣丞甫一露頭,便與報信的捕頭撞了個滿懷,哎呦一聲,正要怒罵,就見捕頭說道:
“欽差和知府大人來了!帶著好些兵!”
欽差下鄉視察了?
王縣丞懵了下,心頭慌亂時,只見衙門已烏泱泱率先闖入兩排士兵,手持刀劍,氣勢洶洶。
繼而,一行人在簇擁中,踏步入衙。
一眼望去,足有十幾個,其中最醒目的,赫然是穿緋袍的知府孫孝準。
“府臺大人!蒞臨縣衙,下官有失遠迎…”
王縣丞立即露出諂媚笑容,老臉如風干的橘子皮。
孫孝準氣喘吁吁,聞言微微點頭,扭頭朝身旁的“欽差”道:
“大人,這就是…”
“這邊。”
然而,“欽差”卻半點沒有停留。
只略辨認方向,就徑直循著褐色鎮物紙張的指引,率領一眾錦衣,略過對方,朝關押“犯人”的側院走去。
“誒?欽差?”
孫知府愣了下,無奈再次跟上。
卻沒注意到,方才對他卑躬屈膝的王縣丞,已是如遭雷擊。
只因,方才他匆匆一瞥,那被知府大人尊稱“欽差”的年輕人,容貌竟好似,與衙門里那名嫌犯如出一轍。
天底下哪里有完全一樣的人?
“壞了!”王縣丞心頭咯噔一下,忙轉身跟上。
而這時候,孫知府也一臉迷惘地,被裹挾著來到了側院門外。
“退開!”
侯人猛兩刀鞘甩出,將守門的胥吏打的翻滾在地,那略顯破敗的院門,則被錢可柔用力推開。
吱呀——
門開處,小院內外的雙方也看清彼此。
趙都安微微一笑:“你們來了。”
“大人!”圓臉小秘書眼神激動,叫了聲。
孫知府這會才堪堪從外頭擠進來,恰好看到這一幕,整個人明顯呆滯了一瞬,腦子嗡的一下。
等等…為什么…
他下意識扭頭,去看身旁的“欽差”,卻見那從打入城,便少言寡語,面無表情的貴人抬手,在臉上一抹,恢復出沈倦原本笑嘻嘻的模樣。
他雙手捧著那只名為“九易”的,色彩斑斕,頗有畢加索繪畫風格的面具,恭敬來到院中的“公子哥”面前,躬身彎腰,雙手呈上:
“大人,物歸原主,屬下可實在裝不來了。”
其余幾名親近錦衣校尉,齊步上前,同時抱拳行禮:
“屬下,參見欽差!”
青袍御史陳紅慢悠悠上前,這位副手依次朝二人行禮:
“趙大人,郡主,二位受驚了。”
徐君陵微微頷首,大家閨秀笑不露齒。
宋舉人愣在原位。
孫知府呆若木雞。
“府臺大人吶…且慢…”
后頭。
穿八品官袍,戴七品烏紗的王縣丞急匆匆滾進來,口中喊了一半。
旋即噗通一聲,雙膝一軟,跌坐于地,冷汗瞬間入瀑,浸透衣衫。
賊眉鼠眼的臉上,呆滯而驚恐地望著這一幕,頭頂的烏紗帽一歪,掉在地上。
“欽…欽差…郡…郡主?”
王縣丞眼前一黑,只覺跌入地獄,無法呼吸。
趙都安抬手,接過易容面具,坐姿不動,風輕云淡掃過眾人,最終落在這名此刻,才終于見到的太倉知府,露出笑容:
“孫孝準?沒想到,本官會在這縣衙中,以嫌犯身份,與你見面。”
頓了頓,他幽幽道:
“你倒做的好一個父母官吶。”
孫孝準瞬間,冷汗沁滿額頭。
縣衙外。
“唏律律…”
兩匹馬猝然停下,謝教頭勒住韁繩,遠遠望著被騎兵牢牢封鎖的縣衙,神色古怪。
他一路尾隨至此,本想尋機會,找知府單獨稟告,卻不想,一口氣跟到縣衙。
“師父,怎么來縣衙了?啊,是那些人的馬車!”
少年小五突然抬手一指,那遠處停在衙門外的兩輛馬車。
“小聲點!”
謝教頭一把捂住他的嘴,表情凝重,心亂如麻。
自家舉人老爺,和那對外地的男女,就在縣衙中。
前腳被抓,后腳欽差抵達…莫非,那兩人真是什么嫌犯?引來官府追擊?
“我等在這,你立即回莊子,將這邊情況說下。”
謝教頭忽然對他道:
“以免咱們遲遲不歸,家里人擔心。”
“哦…”少年有些不愿,但還是調轉駑馬,噠噠地往宋家莊方向跑去了。
然而走了沒一會,小五又跑了回來,表情躁動:
“謝師父,不好了,鎮子外頭又來了一隊騎馬的,都穿著和知府一樣顏色的袍子,好像是大官,朝這邊來了!”
四品以上的大員…
謝教頭腦海中,浮現出布政使與按察使,兩位執掌整個臨封的大人物,心頭巨震。
突然推翻了方才的猜測。
若只是賊人,豈會驚動的這么多大人物趕來?
“莫非,是什么貴人不成?能讓二品大員都親自來見的貴人?”
太倉縣衙!
后衙,另外一座平素給縣令居住的庭院內,趙都安與孫孝準一前一后,踏入了這處小院。
郡主等人,皆去了縣衙前頭的二堂歇息。
將這邊單獨留給他們交談。
與方才那座閑置,作為臨時“拘留所”存在的破落院子不同,眼下這一座要規整了許多,但仍舊簡樸。
只是格外干凈。
后頭是縣令日常起居的私宅,這大院子,占地倒是格外不小。
角落蓋了一小座遮陽的涼亭。
院中間有一圈低矮的小籬笆,里頭栽滿了成片的燦爛秋菊。
一眼望去,幾乎占據了半個院子,抬起頭時,站在院中,可以清楚地眺望遠處紅遍的群山。
景色極好。
此外,院中還養了兩只格外肥碩的大白鵝。
這會看到生人進來,拍動翅膀,發出嘎嘎的叫聲。
但給趙都安目光一掃,便膽怯地逃到了角落的一棵樹下。
“嘩嘩——”
冷素的秋風起,吹的滿院的秋菊整齊搖曳,趙都安感受著拂面的涼風,負手贊道:
“好一派自然風光,出京時,本官還想著離開了繁華的京師,來這一座大礦坑,大抵沒什么好看的,卻不想,來了太倉一日,便瞧見了諸多以往從未見過的精彩風景。”
你最好說的是字面意義上的“風景”…
旁邊。
氣質精干,以做事雷厲風行著稱,因生的黑且瘦,外表比實際年齡更老些的孫知府心中想著。
走路時,落后欽差半步。
二人品級上,都為四品。
但出京的欽差,位格與巡撫相似,布政使來了都要客氣萬分。
他一區區知府,更沒脾氣,當即道:
“下官前年調任來這前,也如大人一般想法。
不過,以前呆的地方更苦,倒也就不在乎,來了后,才知道幾百年前,這里的風景,遠比如今更佳。
倒是這礦坑越來越大,炸塌的多了,才令風景大不如以往。”
“那倒是一樁憾事了,”趙都安嘖嘖稱奇,轉而扭頭,瞥了太倉知府一眼,說道:
“不過,風景雖好,卻填不滿百姓的肚子,開礦利國利民,本官來時,一路見本地百姓還算富庶,如那宋家莊,聽郡主說,放在淮水都是好的。”
孫孝準摸不準他的想法,只好穩妥著說:
“趙大人所言極是,太倉銀礦每年非但為朝廷納銀,官府雇傭百姓挖礦的工錢,也比農桑強了太多,久而久之,自然要比他處富裕些。”
頓了頓。
孫孝準瞥了年輕俊朗的欽差一眼。
見他神色淡然,小心翼翼道:
“趙大人,下官實在不知您微服私訪至此,還被本縣縣丞拘捕…實在是下官失職…”
趙都安擺了擺手,笑容和煦,看不出怒色:
“孫府臺言重了,本官一路暗訪,也無非是想親眼瞧一瞧民間情形,免得站得太高,便看不清底下的微小塵埃。
在京中時,太師便也與我說,朝堂上做官久了,便摸不著地氣,想事情,定國策,便也易落在空處…
何況人走在路上,風大就容易迷眼,站的越高,風豈非越大?風沙遮天蔽日?
如這礦銀貪腐一案,豈不就是遮住了陛下的雙眼?所以才需要我們做臣子的,替陛下千里迢迢,來看一看。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孫孝準只能硬著頭皮點頭:
“趙大人說的是。”
“所以啊,”
趙都安笑瞇瞇看他:
“你瞧,本官若不親自走民間這一趟,又豈會有這般遭遇?
哈哈,孫府臺且安心,本官不是那等不通情理的,如今正值大案,嫌犯下落不明,你要下邊的人提高警惕,嚴防死守,理應如此。
將本官捉來,倒也不算錯,反而是盡職盡責。”
“…大人雅量。”
孫孝準被說的暈頭轉向,愈發摸不準這位欽差的真正意思,只能選擇穩妥的稱贊。
“不過…”
下一秒,趙都安話鋒一轉,腳步忽然停下,盯著他,微笑道:
“本官倒有一事不明,想請府臺解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