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陽界東部天地邊陲地域,一條巍峨山脈如巨龍盤踞,云霧繚繞間隱現亭臺樓閣,鐘磬清音。
此地便是傳承上萬載之久的元神門庭——云崖宗。
在山門之外,依附于其下的仙城燈火璀璨,名為玉露城,商貿繁榮人口眾多,此地之民仰仗云崖宗的存在,已然享用萬載太平。
這一夜,玉露城中,一座僻靜的洞府內。
云崖宗執法長老齊凌云真君,這位須發皆白、元嬰后期的修士,正對著一枚靜靜躺在玉盒中的暗紅色丹藥,枯坐良久。
這枚丹藥有龍眼大小,表面隱現血色丹紋,散發出一種甜腥氣息,僅僅只是注視神識便向自己傳遞出一種極為危險的信號:
毀了它,毀了它,毀了它!不然它就會毀了你!
這是數千年修行積累,帶來的本能反應,然而這種本能的警戒畏懼,卻又被齊凌云強行壓制下來了。
魔血丹,號稱能逆天改命的魔道靈丹,這枚靈丹可以延長修士四分之一的壽元,元嬰修士服下可以延壽五百年,效力遠超正常的延壽靈物、丹藥。
但魔道之物,自是有其代價的,此丹中據說有陰魔暗伏,服用后會逐漸改變修士的心性人格,甚至最后很難說那還是原本的自己。
若在壽元充足時,齊凌云對于此丹也是嗤之以鼻,但到了真正快死的時候,方才知道為什么這世上會有那么多的前輩修士禁受不住此丹誘惑。
仙路迢迢,自古多少英杰叱咤風云,鑄下赫赫功業,留名于世。
然天道渺渺,縱有千秋功業,英風豪舉,終難逃光陰之蝕、天壽之盡。壽元既枯,若無機緣續命,縱是昔日攪動風云之輩,亦不免身墜輪回,黃土埋身。
彌留之際,諸般魔障叢生。或見往日豪雄,不甘就此沉淪,窮盡諸天秘法、遍索延命之術,于末路癲狂。更甚者,心魔纏身,妄圖攪動天地乾坤,引無邊殺劫,欲攜身前身后億萬生靈共赴幽冥。
千古艱難,唯一死耳。
齊凌云縱橫一世,修煉到元嬰境界自是為宗門立下無數功業,而今看著眼前的魔丹,道心早已被絕望啃噬出無數裂縫,魔念如野草滋長。
“師尊…”就在這個時候陰影中,一道輕柔的聲音響起,帶著蠱惑的意味。
“服下它吧。五百年光陰,足夠您再尋突破契機,成就元神大道也不是虛妄,到時長生久視,方不負這一生苦修。宗門雖大,可除了我們這些弟子以外,誰又真正在意您這位執法長老壽元枯竭后的凄涼?您守護云崖宗已近千年,立下大功無數,難道還不配為自己爭一次嗎?”
此時說話之人乃是齊凌云的關門弟子劉楓,若是在平日里他這般明顯的蠱惑,早就被齊凌云揚手殺了。
然而此時此刻,汗流浹背的卻是齊凌云這位元嬰真君。
蒼老道人干枯的手指劇烈顫抖著,額角青筋跳動,渾濁的老眼中掙扎之色濃得化不開。
宗門戒律、師長教誨、正道尊嚴…如一根根利刺扎入心扉。然那近在咫尺的冰冷死亡氣息,與面前血丹散發出的澎湃生命力形成可怕的對比!
“我…我齊凌云一生磊落…”老道嗓音沙啞,幾乎是從喉嚨深處擠出話來。
“磊落?磊落能換來元壽嗎?”劉楓的聲音陡然尖銳。
“看看您的同門!云流真君已然壽盡而死!枯木長老游歷未歸!誰還記得您這位勞苦功高的執法長老在油盡燈枯?!服下它!活下來,您還是高高在上的執法長老!死了,不過是黃土一抔!后世弟子,誰還識得齊凌云真君?!”
最后一句話,像一把重錘狠狠砸碎了齊凌云最后的心防,絕望與不甘如毒蛇噬心。
“罷了!”一聲凄厲嘶吼,那蒼老的道人猛地探手抓起丹藥,閉目塞入口中。
暗紅丹丸入口即化,一股灼熱如熔巖、又帶著極致甜膩氣息的藥力轟然炸開,瞬間沖遍四肢百骸。
齊凌云身體劇震,只覺自己原本已然近乎枯敗的血肉仿佛枯木逢春,在此時煥發出驚人的活力。
白發轉黑,皺紋平復,身上那盤踞不去的衰老氣息一掃而空,澎湃的力量感充斥體內,令他忍不住發出一聲舒爽的長嘆。
然而,這生機深處,一絲絲冰冷滑膩如寄生蟲般的魔念,伴隨著這龐大的藥力,同時悄然滲透進了他神魂的最深處,迅速寄生、滋長。
齊凌云的眼神在狂喜之后,迅速變得有些空洞、冷漠,看向劉楓的目光中,那僅存的一絲掙扎徹底消失,只剩下一種被深度操控的服從。
“恭喜師尊重獲新生!”劉楓嘴角勾起笑意,躬身言道:
“圣主已然傳諭,時機已至,當以東陽神君為引,助圣主大人療傷復原!破開云崖千山萬壑玄元神罡大陣的樞機,便著落在明日師尊您值守的三更時分!”
次日,三更鼓歇,玉露城萬籟俱寂。
云崖山脈主峰擎天峰上,籠罩整座山脈的無形大陣光流如億萬條星帶緩緩運轉,散發出巍峨厚重的氣息。
這“千山萬壑玄元神罡大陣”,乃是云崖宗開山祖師以地脈為基,融合九天玄罡凝練而成,歷經萬年加固,防御之強,足可硬抗數位元神修士圍攻不潰,乃是宗門安身立命之根基。
今夜負責守備核心陣眼的修士,正是執法長老齊凌云真君。
月色被濃厚的山霧遮掩,只有大陣流轉的光芒映照著崖壁石階。
齊凌云面無表情地站在一處偏僻陣臺之上,手中法訣看似在正常引動地脈靈力加固陣法。
但在其袖袍遮掩下,一支手臂大小、遍布倒刺魔紋的烏黑骨錐正悄然吐納著魔氣。
子時正中!
齊凌云眼中幽芒大盛,再無半分遲疑。他猛地咬破舌尖,一口蘊含本命元氣的精血噴在烏黑骨錐上。
“嗡——!”
骨錐劇烈震顫,發出令人神魂戰栗的嗡鳴。
那烏黑色澤瞬間變得深邃如墨,仿佛吞噬了所有的光。
錐身魔紋亮起刺目的猩紅血光,一股濃烈到極致的污穢、腐朽、崩解之意悍然爆發!
“去!”齊凌云低喝一聲,將烏黑骨錐狠狠刺向腳下陣臺的核心樞紐!
“咔嚓嚓!!!”
如琉璃碎裂的刺耳聲瞬間貫穿了整個寂靜的山峰!
以那烏黑骨錐刺入點為中心,原本流淌不息、堅不可摧的玄元神罡光流驟然停滯,緊接著,無數蛛網般的黑暗裂縫如同活物般瘋狂向四周蔓延,裂縫所過之處,玄元神罡之氣發出刺耳的哀鳴,如同積雪遇到烙鐵般迅速消融、黯淡。
守護整座云崖山脈萬年之久的光幕,在這一刻被生生撕開一個直徑數十丈的巨大豁口,豁口邊緣,粘稠如瀝的魔氣嗤嗤作響,不斷腐蝕著周遭的罡煞。
幾乎在陣破的同一瞬間,豁口之外的漆黑虛空中,一道籠罩天地的模糊魔影驟然清晰!難以想象的壓迫感如山崩海嘯,席卷了整個云崖宗!
“哈哈哈哈哈哈哈…死!!!”
一聲無法形容其暴戾、兇虐的死字,震動了整個陰陽界東北角落,山下玉露城中無數正在修煉中的修士心神巨震,無數低階修士口噴鮮血昏死過去。
魔神伽羅,降臨。
魔影一閃,濃縮為一道細長幽暗、速度快到神識幾乎無法捕捉的利芒,無視所有空間阻礙,直刺云崖宗禁地核心——東陽神君閉關的洞府“靈源洞”內。
洞府深處,石壁皆由蘊含星辰精金的隕星巖打造,又布下層層禁制。
云崖宗唯一的元神修士,東陽神君,這位須發皆白、形容枯槁的老者,正枯坐于一方蒲團上吞吐天地元氣,試圖捕捉那渺茫的上界靈機,以求道途再進。
他周身繚繞著若有若無的青色氤氳之氣,氣息淵深似海,卻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遲暮衰敗。
就在伽羅撕裂護山大陣,發出魔嘯的剎那!
東陽神君緊閉的雙目陡然睜開,渾濁老眼瞬間精光四射如電,瞳孔卻縮成針尖!
“何方魔孽?!膽敢犯吾云崖!”蒼老的怒喝響徹洞府,帶著元神神君的煌煌威嚴。
然而,因為護山陣法被從內部破開,那預警終究慢了半拍!
一根薄如蟬翼、漆黑純粹的裂界絲已憑空出現在他頭頂百丈!
無聲無息,卻展現出切割法則、撕裂虛空的可怖特性,其速度快至神識運轉難及!
東陽神君心念電轉,忽然感覺到一陣心驚肉跳,識海元神光芒大放,下一刻一口古樸厚重的龜背玄鐵神盾瞬間祭出擋在身前,同時一柄通體赤紅、纏繞龍影的飛劍化作一道焚天火環護住周身。
動作一氣呵成,顯露出元神神君數千年沉淀的斗法本能。
“鐺——!!!!滋啦——!!!”
想象中天崩地裂的撞擊聲并未出現。那道裂界絲擊中厚德玄龜盾,竟發出令人牙齦發酸的刺耳切割聲!
玄龜盾表面被犁出深深的暗痕,盾身蘊含的渾厚法力,竟如陽春白雪般被魔絲侵蝕、湮滅。
僅僅支撐了不足十分之一個剎那,這面頂級的防御靈寶竟被硬生生切開了大半。
魔絲余勢不減,狠狠釘在東陽神君護身的赤焰火環之上!
“噗!”
熾烈如太陽真火般的龍形火環劇烈晃動一下,核心一點驟然黯淡!螭龍發出一聲悲鳴,劍光瞬間潰散大半!
“嘶!”東陽神君倒吸一口冷氣,心神劇震,他的兩件性命交修的法寶,一防一攻,竟在對方這輕描淡寫般的一擊之下雙雙受創!尤其那厚德玄龜盾,幾乎一擊被毀!
“好個魔頭!”東陽神君須發戟張,枯槁的面容顯出駭人的怒意與決絕。他此時心中已然明白,此次魔劫前所未有,唯有忘死拼命方才能爭出一線生機。
東陽神君雙手結印于丹田,而后張口吐出一枚光芒萬丈的寶篆:此為他最為根本的本命法寶,本命元神凝聚的“元神寶篆”!
東陽寶篆一出,整座靈源洞內元氣暴走,無數金色的規則符文憑空顯現、交纏演化!
“諸天星神,聽吾敕令!發星神滅魔神光!”東陽神君口誦真言,元神寶篆爆發出無量光華!
無數道凝練如實質、蘊含毀星滅魔意志的星光鎖鏈自寶篆中狂涌而出!
鎖鏈交織成一張覆蓋整個洞府的星芒巨網,帶著湮滅魔道的凈世之威,反向那道裂界絲絞殺、鎮壓而去!
此乃他壓箱底的殺招神通,大耗心神法力,溝通周天星斗之力,威能浩蕩,足以滅殺同階修士。
然而,面對這足以令天下任何元神修士變色的驚天一擊,空間漣漪波動處,傳來一聲不屑的、仿佛來自九幽的冰冷嗤笑:
“雕蟲小技,也敢在本座面前賣弄?”
漆黑魔影終于顯化真形,并非猙獰可怖的魔神,而是一個身材高大、面容蒼老、眉心有一道猩紅豎眼的黑袍白發男子形象。
正是魔神伽羅的人形化身,他僅僅伸出蒼白修長的右手食指,對著那漫天絞殺而來的星光鎖鏈遙遙一點!
在其指尖處,一點微不可查的黑點突兀出現,旋即瘋狂擴張,化作一個旋轉不息、深不見底的黑暗漩渦!
那足以湮滅世間絕大多數元神修士的滅魔神光,甫一接觸到這黑色漩渦,就如同百川歸海,又似冰雪入烘爐,連一絲波瀾都未曾泛起,便被那漩渦貪婪地吞噬、分解、吸收得一干二凈!
緊接,連帶著整個靈源洞內被引動的浩瀚星辰元氣,也被瘋狂吞吸進去!
東陽神君身形巨震,臉色瞬間煞白如金紙,一口本命精血再也壓制不住,“哇”地狂噴而出。
元神寶篆的光芒劇烈黯淡,布滿裂痕,星神滅魔神光被破,直接反噬其本源。
“神君有話好說…”東陽神君駭然欲絕,心中驚懼警兆已升到頂點。說完這句話后,他毫不猶豫地一拍靈臺頂門。
“嗖!”
一道凝練無比、與他容貌一致的青色小人,瞬間沖破洞府頂壁,這便是高階修士最后的保命手段——元神出竅!
擺脫了沉重的肉身,元神遁光速度遠超平日,幾乎可以瞬息萬里!
“想走?”魔神伽羅的臉上泛起一抹貓戲老鼠般的殘忍微笑。他張口一吐!
“咻!”
一條暗紅色的長舌,快如血色閃電,瞬間卷住了東陽逃遁的元神法相!那長舌之上布滿令人頭皮發麻的吸盤和利齒,正是其本命魔功顯化——噬靈魔舌!
“不!!!”東陽元神發出絕望凄厲到極致的尖嘯,魂光瘋狂掙扎閃爍,拼命運轉神意化虹遁法,想要掙脫遁走。
可惜,螻蟻豈能撼神?伽羅身為上界魔修吞噬過的元神修士不知凡幾、已難以計數。
“美味的食糧,本座傷勢正好需要補益…”伽羅眼中紅光大盛,那魔舌猛地一絞一吸。
嗤嗤嗤——!東陽元神法相如同被投入強酸的琉璃,發出刺耳的消融聲。
魂光點點剝離、瓦解,最精粹的本源魂力與元神道韻,化作汩汩洪流,被魔舌瘋狂汲取。
僅僅一個呼吸之間,那在云端威震一方數千年之久的元神修士,便徹底暗淡、破碎,如同風中殘燭般消散殆盡,只留下一縷凄怨至極的哀嚎余音,在破碎的靈源洞中回蕩。
洞內那具毫無生機的肉身(東陽神君的軀殼),瞬間失去了所有光澤,如同枯朽的木雕。
東陽神君隕落的剎那,整個云崖宗的山門道域都為之劇烈震動,靈氣哀鳴,天象驟變,漫天星辰都似乎陡然黯淡!
“神君…神君的氣息…消失了?!”正在外面匯聚宗門弟子試圖組織抵抗的數位元嬰長老,以及無數感應到這一點的云崖宗核心弟子,心神瞬間被無邊的恐懼和絕望籠罩。
護山大陣核心樞機被齊凌云里應外合破壞了一個缺口,又被伽羅隨后的降臨徹底撕裂。
此刻的云崖山門,對魔神伽羅而言已是完全不設防的獵場。
“哈哈哈哈,各位道友,勞煩爾等獻上血肉魂魄,成為本座圣體歸來的基石!”魔神伽羅那如同九幽寒泉般的聲音,冰冷地響徹在每一名云崖宗弟子的心頭。
因為極度的恐懼,許多云崖宗弟子甚至直接舉劍自盡,以求自身魂魄能夠解脫。
再下一刻魔影一閃,魔神伽羅的真身出現在擎天峰主峰上空。
此刻他滿頭白發轉黑,面容年輕邪異,雙手張開,掌心向天,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怖吸力瞬間生成!
“呼——呼——呼——!”
以伽羅為中心,一個覆蓋了半個云崖山的巨大黑色風暴漩渦憑空出現!漩渦中心漆黑如墨,邊緣則彌漫著深紫色的魔火。
“啊!”
“救命啊!”
“師尊…嗚嗚…”
恐怖的吸力之下,山腰、宮殿、藥田、礦脈洞府中的弟子,無論煉氣、筑基還是紫府,只要身處吸力范圍,身體便不受控制地離地而起,如同狂風中的落葉般朝著那吞噬一切的漩渦倒飛而去。
他們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和驚恐哭嚎,身上的護身法器、符箓甚至本命飛劍,在接觸到漩渦邊緣的碧磷魔火時,便如同蠟油般瞬間融化,無數五顏六色的法光在魔火中如同泡影般湮滅!
是役,傳承萬載的陰陽界云崖宗舉宗覆滅,東陽神君形神俱亡,整個宗門僥幸生存的修士,不過十之一二。
玉露城被毀,舉城血祭,視之,恍若人間地獄景象。
此時,距離通玄界天地道宮陸城神君發出警示,還不過月余時間,世人便知,天地殺劫已起謫魔降世,天下魔修景從而至,甚至有人預言此為三千年道消魔漲,魔道大興之日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