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克羅波利斯,城外會場的中央。
在觀眾的注視下,一位又一位辯論者發表著自己的觀點,從不同的角度闡釋自己的意見。
不過就像事先預料的那樣,無論是誰,都沒有否定曾經奧林匹斯諸神的決議。
第四代人類沒人見過普羅米修斯,只有大海上流傳有些許傳說。據說迷航于漩渦中的船隊有可能得到被囚者的指引重返人世,但傳言終究只是傳言。
青銅人類同樣如此,指望現代的凡人共情沒有血緣聯系的上一代人類,這顯然不太現實。絕大多數人也只是站在一個旁觀者的角度,理性的看待這個問題而已。
“…所以正如我所說,傳說中,帶來災禍的女人潘多拉打開了魔盒,又一次違背了神靈的命令。她也用事實證明了,青銅時代不僅男性背棄了誓約,女性也同樣如此,甚至這就是他們的天性。”
“這樣的人類理當被毀滅,而相比起削減祭品,盜竊神火,這才是導致青銅時代覆滅的最后一根稻草。潘多拉的存在徹底證明了這一代人無所是處,而毀滅就是他們唯一的下場。”
高臺上,又一位選手講述著自己的理念。而與之前的幾位不同,他選擇的切入點是‘潘多拉’。
這諸神所造的第一個女人打開了魔盒,帶來了大地上的紛亂,動蕩,疾病,而在三月之后,神降大水滅世。這無疑是一個角度不同,但論據充分的觀點,也引起了在場觀眾的廣泛認可。
在一陣熱烈的掌聲之后,發言的中年短發男人禮貌的躬身,然后回到自己原來的位置。
此刻,在場就只剩安德莉亞還沒有說話了。
深吸一口氣,看起來鎮定自若,小公主上前一步,她所在的浮空平臺也隨之移動到了正中的位置。
十數萬道目光聚集在她身上,很多人都認出了她。這不僅是因為‘莉亞的游戲’越傳越廣,更是因為她的外貌。
不管是什么時代,三觀跟著五官跑的人總是不會少的。長得漂亮,本身就是一種優勢。
‘…伊洛斯先生,希望你像你說的那樣厲害。’
安德莉亞在心中祈禱了一聲,但她又馬上想起來,在雅典娜的教義里,作弊可不是雅典娜所稱贊的行為。
如今她在獻給女神的大會上公然作弊,如果不是萊恩之前信誓旦旦的保證不會被發現,而且她其實也希望雅典能獲得勝利,她才不會來這里呢。
“諸位觀眾、與我同臺的選手,平民或貴族神祇或精靈,我很榮幸能在這里與你們同臺探討這舊日的歷史。方才,諸位的觀點已經闡釋的很清晰了,對諸神的認可也表現的很明白了,然請恕我在女神的注視下發表公正的言論——對你們的觀點,我不敢茍同。”
聲音不大,但在煉金陣紋的輔助下傳遍了會場。作為公主,安德莉亞還是有點水平的,至少從神態和語氣上,她一點也不像是在念稿子。
“這位女士,我可否認為,你剛才的意思是,你認為在青銅時代,諸神的行為是不公的嗎?”
突然間,又一道聲音從選手席上傳來,然而下一刻,一道紅光從他所在的平臺上亮起。
隨之而來的,是之前的主持者平靜的聲音。
“來自奧林匹亞的諾埃斯先生,在開場階段,不允許相互提問,爭辯,等最后一位選手說完自己的立場,才輪到諸位暢所欲言的時間。”
“每位選手都有資格獨立完整的表達自己的意見,所以現在對你做出警告,而如果你再做出類似的行為,那我會宣布伱出局,并將你逐出會場。”
“…實在抱歉,莉亞小姐,是我失言了。”
微微彎腰名為諾埃斯的選手對安德莉亞所在的方向致歉,而安德莉亞也點頭表示應下。
“無妨——這確實不是正式辯論的時間,不過既然你問了,那我也可以肯定的回答你。在青銅時代所發生的事情,我確實認為諸神是不公的。至于原由,請由我一一道來。”
抬首挺胸,站在會場的中心,安德莉亞看著漸漸躁動起來的觀眾席,心間的符文不斷閃爍。
不知道為什么,從那一段段文字中,安德莉亞好像感受到了些許無奈與憤怒。那不是表露出來的情感,而是藏在心中的那一些。
“之前,諸位關于奧林匹斯的‘正義’已經說了很多。你們提到了違反約定的應該受到懲罰,觸犯律法的應該得到懲戒——這是沒有什么問題的,也是被人們所認可的。但如果青銅人類的毀滅就是所謂的懲罰,那這恐怕與諸位所言的公正并不相符。”
“這些年來,我閱讀史書,領略古人的智慧。在以上千年計算的歷史中,看到了很多古代的英雄人物,或者賢明和暴戾的君王。而自古以來,人們對君王的評價也不約而同:”
“面對敵國掀起的不義之戰,只擊潰對方的軍隊,擒拿國君和貴族而放過士兵仆從的,那是仁善的君主。他們用德行折服敵國的民眾,用自己的品格止息天下的兵戈;而那些擊潰對方的軍隊,將國君與貴族殺死,還要把敵國兵士的頭顱堆成山丘以震懾不臣的,那是行使霸道的君王。他們用進犯者的尸體懾服賊寇,以掌中的刀劍威震列國,讓天下的英雄收斂野心,不敢在人間興起刀兵。”
“至于那將敵國的士兵殺死,還要縱容劫掠城池,將一城的百姓殺死十分之三,奪盡糧食和財物的行為,那是殘暴的君王才能做出的事情。他們用恐懼降服自己的臣民,用力量來維持他們的統治。以致反抗屢禁不止,各國的英雄爭相拔劍,以此證明自己的武功。”
“不只是人的歷史,神的歷史同樣如此。在古老的歲月中,初代神王就是這樣統治天下的,而他最終也被自己的子嗣推翻。至于人類中,這樣的國君古來少見,他們沒有一個能得到善終的。這已經是世上少有的暴行,可發生在青銅時代的毀滅卻要更甚于此,甚至讓前者遠不能及。”
“哪怕遍尋史書,我不曾聽聞有殺死敵國的國君與貴族,坑殺所有來犯的士兵,還要將他們子民屠殺殆盡的君王。鮮血把河流染紅,文明化作一片廢墟,這是所有生命都無法容忍的事情,可這恰恰又是神靈降下的災禍,是青銅時代的人們所遭受的苦難。”
“欺騙的行為是不義的,違背諾言的行為是應當被懲罰的,但除了做下這一切的先覺之神與祭司,更多的青銅人類又有什么錯誤呢?”
“哪怕神靈為此動怒,給他們饑荒、瘟疫與大雨,這都可以被認為是‘殘暴的國君’所能做出的事情。然而洪水傾斜在大地上,從東到西過了有七個日夜。凡是大地上的生命,沒有不被毀滅的;哪怕是天上的飛鳥,也因沒有落腳的地方而墜入汪洋。諸神剝奪了凡人的生命,無論是虔誠還是無信,無論是鳥獸還是蟲蠅,那么這樣的行為,也能夠被稱得上公正嗎?”
聲音在會場上空回響,一開始,安德莉亞還只是在照本宣科,可漸漸的,她自己也有點被說服了。
是的,這些年以來,諸多城邦與王國間的戰爭屢見不鮮,殘暴的國王也時有出現,可把一個國家的生命全部殺死,從人口到牲畜一個不留的行為,哪怕是用人來進行血祭的北地蠻族也不曾有過。
如果奧林匹斯的諸神做下這種事,那就是比人間最殘暴的國君還要暴虐的行為,這樣的做法又怎么可以被稱作公正?
一時間,會場中有些安靜。大會的第一階段宣告結束,選手間的辯論已經可以開始了。然而高臺之上,一時間卻沒有人站出來進行反駁。
“所以莉亞小姐,這就是你的觀點了嗎?”
“是的。”
安德莉亞聞言點頭,而在另一個平臺上,奧德修斯的聲音依舊沉穩。
她不指望自己能用一段話就說服在場的智者們,這只是個開始而已。而接下來,她也要見證其余人的智慧了。
“既然如此,那我也就直言了。莉亞小姐,您剛才的發言固然很精彩,可其中的漏洞同樣不小。”
面帶微笑,奧德修斯的話語毫不客氣。
雖然他確實對面前的‘莉亞小姐’懷有好感,但對奧德修斯而言,他從不相信愛情是靠祈求與讓步得來的。
“美麗的小姐,方才,你把普羅米修斯比作發動戰爭的國君,把聽從他命令的學生和祭司比作貴族,把青銅人類比作國民,而神庭則是做出應對的另一個國家。這固然很好的比喻了盜火者教唆當時的祭司們違背約定,欺瞞諸神的行為,可其中卻存在著不可掩蓋的漏洞。”
“你所說的一切,都是王國與王國之間的戰爭,也是人與人之間的戰爭。所以人類間的王國相互交兵,沒有將敵國屠殺殆盡的;人與人之間的爭斗,沒有為了覆滅一整個族群而來的。但是我聽說,人類無法理解獸類的行為,所以水中的游魚吞吃自己的子女,而人類卻將之視為惡行;人類也不能理解蟲豺的行為,所以螳螂吞食自己的丈夫,而人類卻不能接受這種暴行。”
“人看待獸類是這樣,神看待人類又何嘗不是呢?人類認為的殘暴,未必是神認為的殘暴,這本不是能被放在一起比較的對象,是不同視角下的結論。建立在一個錯誤前提下的,必然是一個錯誤的結果。無法正視諸神與人類間本質的差距,自然無法判斷其中的公正與不公。所以由此可知,莉亞小姐,你之前的言論,恐怕毫無意義。”
言辭鋒利而有力,奧德修斯根本沒有辯駁神王殘暴與否,而是從神人間的差距來表示雙方的比較沒有意義。
辯論就是這樣辯論雙方的辯題很多時候沒有對錯,也有的時候存在對錯,但真正決定勝負的,其實是各方的觀點是否嚴謹,是否能夠自成邏輯,并抓住對方話中的漏洞。
一時間,場上的氣氛好像有所扭轉,原本因為安德莉亞堪稱瀆神之言造成的異動也平息下來。
面對對方的反擊,安德莉亞有心想要駁斥,可她暫時也沒想到這怎么反駁神人之隔。畢竟無論說再多的內容,對方都可以把它拉到‘作為人類,你又如何理解神的思維’來進行。
不過對這種局面,安德莉亞倒是并不氣餒。畢竟她打一開始就不怎么熟悉辯論,她真正的應對手段,還是那心中響起的聲音。
“好吧,伊塔卡的王子,你回避了我的問題,而是試圖用‘這個問題本不該存在’為由來應對。你認為人類無法理解神,就像人類無法理解鳥獸蟲魚那樣,我雖然不贊成你的說法,但我姑且就著你的觀點往下說好了。”
禮貌的環視了在場的十幾萬觀眾,安德莉亞的聲音不急不慢。
“方才你說人類無法理解鳥獸,所以人的習性和鳥獸的習性截然不同;人無法理解神,所以人的行為和神的行為同樣可以存在差別。”
“但人類贊揚蜜蜂的勤勞,用它的品格來贊揚自己;人類駁斥吞子的暴行,所以貶斥蟲豺的行為。這世上任何的評價,本身就是站在自己的立場上對外物的衡量,所謂的公平與否,也正是建立于此。”
“以個人的立場評價對錯,那對個人而言是公平的,他人卻會加以駁斥;以一座城的立場評判對錯,那對這座城的人而言是公平的其他城邦的人卻不會認可。以一個國家的立場評判對錯,結果對這個國家而言是公平的,諸國卻會有所質疑;而以人類的立場評判對錯,那以對人類來說,這個評價就是公允的,至于人類以外的生命,既然無法理解,又何必在意呢?”
“在今天,這場盛會在雅典舉行,各國的英杰匯聚到此人間的智者用智慧來敬獻神靈。這是一場體現人類智慧的比賽,而不是體現神的;這是人類間舉行的辯論,而不是人與神的辯論。如果你不用人的標準去衡量公正,卻要求用人以外的立場去評價它,那不是有悖于這場大會的初衷嗎?”
“現在,回到我一開始的論點上——奧德修斯,伊塔卡的王子,人類中富有智慧的英雄啊,請你告訴我:假使你、我,還有在場的所有人都無法理解‘神的公正’,那么站在人類的角度,你認可青銅時代的毀滅,符合‘人的公正’嗎?”
聲音平靜,這一刻,晴朗的天空刮起微風,云朵遮蔽了陽光,但安德莉亞的眼神卻依舊明亮。
在獨屬于人類的辯論會上探討人以外的公正,本就是沒有意義的。公正是相對的,如果人要思考神的公正,那是不是也要思考草木蟲魚的公正?
既然是人,就該站在人類的角度上思考問題。在這種情況下,奧德修斯之前的質疑自然也不攻自破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