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古別爾科啊,我們這位部長同志可是從敖德薩地下墓穴中走出來的活死人,千萬不要將他跟普通的文娛官員相提并論。”
驅車前往烏拉爾賓館的時候,亞歷山大這個臨時保鏢向翟遠簡單介紹了一下今晚主動登門的貴客。
作為蘇聯部長會議之一的成員,文化部長是市政機構里不容忽視的一個職位,境內所有的文化事務和活動都離不開對方的批準,各大黨媒渠道和青年團構成由這個部門領導。
今晚亞歷山大將軍陪翟遠赴宴,同樣是想幫葉立青旁敲側擊一下,看如何將這位部長拉攏進自家陣營當中。
“古別爾科部長出生在敖德薩保衛戰的正面戰場上,他的父親是蘇聯空軍,母親是烏克蘭人,后來在1942年衛國戰爭期間,父母紛紛被納粹吊死在沃羅肖利諾夫格勒教堂門口,剛滿三歲的古別爾科便被送進敖德薩孤兒院,十八歲時加入青少年劇院團,從臨時演員做起踏入文娛行業,《我二十歲》這部蘇聯電影您看過沒有?學生時期的古別爾科部長就已經在里面參演重要角色了…”
或許因為對方是軍烈后代,亞歷山大對古別爾科的履歷了如指掌。
翟遠對蘇聯電影不甚了解,像亞歷山大推薦的諸如《我二十歲》《一名士兵從前線回來》《生活、淚水和愛情》等等古別爾科參演或導演的蘇聯經典電影聽都未聽過。
但一個戰亂孤兒能從臨時演員,一步步坐進如今部長會議的重要席位之一,已足夠說明古別爾科經歷的傳奇性。
“一個代表蘇聯向戛納電影節、芝加哥電影節作文化輸出的人民藝術家。”
翟遠簡單歸納了一下這位文化部長,想到自家公司那些脾氣又臭又硬的文藝片導演,輕叩車窗笑道:“藝術家嘛,向來都是一根筋的家伙,除了電影投資和娛樂內宣,我實在想不到他找上門的原因。”
“說不定是翟先生您此前向文化部捐贈的那批物資起到了作用。”
亞歷山大咧嘴笑笑:“古別爾科部長親自從莫斯科來到葉卡捷琳堡,作為一位精擅表演的藝術家,他懂得在公開場合為蘇聯代言,也懂得在酒桌下伸手要價。千萬不要以為文化部是個清水衙門,除了掌握傳媒,國家美術館、克里姆林宮軍械館,還有其下屬倉庫里堆著無數從沙俄時期傳下來的油畫、珠寶、金銀器,過去這些東西象征著榮耀,不容動搖,現在他或許會捧著箱子親自給您送過來。”
達芬奇、倫勃朗、莫奈嗎?
汽車緩緩駛入烏拉爾賓館的內院。
翟遠看著窗外陰郁的夜色,覺得做一個藝術品藏家倒也算不錯。
烏拉爾賓館的招待餐一如既往的寒酸,
但現下遠東銀行開起來,從內地運來的拼接牛排、廉價罐頭多少給餐桌上增色幾分。
繼伊凡局長以后,翟遠再次見到文化部的要員,
四十九歲的古別爾科部長坐在長桌盡頭,穿著筆挺的深色呢子大衣,胸前別著各種看不懂的徽章。
蘇聯人的禿有不同的禿法,
古別爾科是發際線一路后移到地中海,唇邊蓄須,面帶微笑,一半的烏克蘭血脈令他看起來不似俄國人般粗獷,眉宇間多了幾分柔善氣質。
初次見面,循例寒暄客套兩句。
“翟先生,您讓我想起了七十年代在東京電影節遇到的一位香江電影人。”
古別爾科一開口就是地道的普通話,直接讓葉志明這個翻譯失業。
他語氣溫和說道:“招毅夫先生,香江電影的教父。而據我所知,現如今九一娛樂更取代了曾經的招氏,成為香江電影圈的唯一巨頭。”
這是翟遠第一次從其他蘇聯人口中,聽到他們對香江的見聞,
畢竟紅色大國嘛,人家向來對標美利堅,連內地都看不上,香江是什么臭魚爛蝦?
“不敢講唯一。”
翟遠謙虛的擺擺手,目光在古別爾科身邊的一個隨行女人身上定了兩秒,旋即再度開口:“香江還有佳禾、新寶這些電影公司和院線,跟他們比起來我也只是剛入行的新人。”
古別爾科哈哈一笑,搖頭道:“但翟先生您成立了電影協會,將來無論有怎樣的競爭對手出現,都繞不開電影協會這個組織。”
翟遠輕一挑眉,心說你懂得不少啊。
兩人用普通話交流,旁邊的亞歷山大一臉茫然,望向一旁的葉志明,明哥又重操舊業給蘇聯鬼佬做起翻譯。
與翟遠一樣,葉志明和亞歷山大低聲交談之際,目光也都不自覺望向古別爾科身邊的那個女人。
葉志明也算是吃過見過的主兒,依舊被女人的相貌身材硬控了幾秒。
趁著翟遠與古別爾科交談暫緩之際,他湊道翟遠身邊低聲調侃一句:“條女夠正點,前凸后撅腿子長,鬼佬不會對你出美人計這招吧?”
女人安靜坐在古別爾科身旁,眉眼含笑,始終未曾插話。
一個典型的烏克蘭靚女,年紀約莫二十歲出頭,鼻梁筆直,唇形飽滿,皮膚在燈光下泛著冷白光澤。
尤其一雙藍寶石相仿的眼睛,好似加了特效一般。
翟遠用肩膀撞了下明哥,低笑道:“美人計?聽起來就很有難度,正好我想挑戰下自己的軟肋。”
葉志明嘿笑著吐出個挑字,粗鄙道:“老實講,我都算叼過不少蘇聯鬼婆,這種級數的還是第一次見。”
翟遠翻個白眼,沒接這三俗的話茬。
“忘了向翟先生介紹。”
古別爾科笑吟吟再度出聲,望向身邊的洋馬,舉杯示意說道:“這位是娜塔莎小姐,娜塔莎阿納斯塔西婭,我們文化部最年輕美麗的處長,分管電影事務,現在在敖德薩電影制片廠擔任廠長助理,亦是高爾基藝術劇院主任。”
娜塔莎微笑點頭示意,今晚第一次開口,竟也講出流利的普通話。
“翟先生,很榮幸能見到您。”女人的聲音輕柔,夾雜著幾分斯拉夫口音。
“娜塔莎的家鄉在基輔。”古別爾科補充說道:“她曾在外語學院任過講師,負責過不少對外接待工作。”
娜塔莎又輕一點頭,一雙藍寶石電眼望向翟遠,說:“香江作為東亞最大的電影生產基地,每年能拍出數百部佳作,這在蘇聯是難以想象的事。現在國內都在講民主自由,我認為電影也是一個對外外放的窗口,如果有機會與翟先生合作的話,文化部可以為九一娛樂開設一個特別窗口…”
娜塔莎說到這里頓了一頓,扭過臉望向古別爾科,眼眉彎起笑意:“部長同志,我可以擅作主張嗎?”
古別爾科大笑著舉起酒杯:“當然娜塔莎,你們是年輕人,比我們這些老古董更懂得潮流更迭,否則我怎么會帶你來講翟先生?在翟先生面前,盡管講出你的想法。”
兩人交談好似父女般隨和,并沒有其他部門上下級之間的嚴苛。
娜塔莎聞言俏皮一笑,再度望向翟遠,語氣溫和卻頗有條理的繼續說道:“蘇聯的電影產業雖然沒落,但在我們國家有無數風格各異的取景地,還有大量訓練有素的群演,制片廠的攝影棚和外景資源充沛。”
“如果翟先生有需要,甚至還能提供軍方的坦克、飛機、艦艇作為道具。倘若您愿意合作,不僅能在蘇聯拿到最優先的審批,還能直接避開某些繁瑣的審查程序。”
“換句話說,您想拍什么題材,文化部都能盡量為您鋪平道路,我們希望能夠與您這位香江來的傳奇電影大亨,一同發展蘇聯的電影事業。”
這番話講完,氣氛靜了一靜。
只剩下聽不懂對話的亞歷山大,瞪著雙眼不住在翟遠和娜塔莎之間轉圜。
“蘇聯電影啊…”
翟遠輕輕轉動手里的酒杯,指尖輕敲杯壁,心里暗自衡量。
十月革命以后列寧提出‘電影是最重要的藝術’方針,蘇聯對電影的重視程度的確非常之高,但也就僅此而已了。
與好萊塢或者香江這種商業化電影市場不同,
蘇聯的商業電影從來都沒有繁榮過,更多是政治、意識形態與藝術實驗迭加。
講賺錢,蘇聯電影或者日后的俄聯邦電影都排不上號,即便現在有文化部開口,翟遠對所謂的發展蘇聯電影事業依舊毫無興趣。
但娜塔莎提到的攝影棚和外景資源的確很有吸引力。
莫斯科1966年一部《戰爭與和平》耗資5.6億美元,奠定影史實拍規模最大的戰爭片地位,由此足夠看得出蘇聯充沛的外景資源程度,比起燒錢又容易過時的特效,亦或者報批審核嚴格的內地,倘若九一娛樂往后如《鐵甲奇俠》這樣的大片能來蘇聯實地取景,真槍真炮齊上陣,對抗好萊塢的勝算無疑更多了幾分。
“娜塔莎小姐說的沒錯,現在什么都講民主自由和開放包容,電影也不例外。”
翟遠的目光從娜塔莎移到古別爾科,緩緩說道:“蘇聯有龐大的取景地和攝影棚資源,九一娛樂有大把商業片人才,倘若兩相結合,拍出來的電影一定可以轟動世界影壇,這一點我還算幾分自信。”
古別爾科與娜塔莎相視一笑。
翟遠話鋒一轉,眼底帶出幾分探詢:“但我想部長您遠道而來,給九一娛樂開設特別窗口,不會只是為了在片尾加上取景地這么簡單吧?”
這話半開玩笑半是試探,
如果此時是面對亞歷山大或者奧爾洛夫這樣的軍伍出身,翟遠早就直截了當開口詢問,你想要多少錢?
但面前這對文化人只講好處,不提條件,反而搞得翟遠很不適應。
非常時期,能用錢解決盡量用錢解決,如果不提錢只提藝術發展,反而搞得人怪害怕的。
“翟先生果然聰明人。”
古別爾科稍稍一怔,旋即哈哈笑道:“不過這方面的問題,我想由娜塔莎小姐親自向翟先生說明。對我來說,與九一娛樂合作是希望讓蘇聯文化重回世界視野當中,但很多時候文化部并非是我一家獨大…”
古別爾科遞給翟遠一個你懂得的眼神,雙手撐著桌案站起身來。
“我今天帶著娜塔莎小姐,長途從莫斯科趕來葉卡捷琳堡,更希望你們年輕人相互交流。”
古別爾科笑容依舊親切,但已經擺出一副告辭離開的架勢:“莫斯科還有很多要務,我必須連夜趕回去處理,至于剩下的事,娜塔莎,我希望你能代表敖德薩電影制片廠,與翟先生友好交流。”
得到娜塔莎肯定的回答以后,
這位文化部一把手直接向翟遠提出告辭,連桌上豐盛的餐食都未多看一眼。
由頭到尾,古別爾科逗留也未超過半個小時。
房間里只剩下四個人。
娜塔莎掃了眼翟遠身邊的葉志明和亞歷山大,端起酒杯輕抿一口。
她伸出舌尖舔了下唇角酒漬,藍寶石眼眸亮起,語氣帶出幾分誘人挑逗:“翟先生,古別爾科部長走了,那我們也換個地方聊聊怎么樣?”
夜幕下的烏拉爾賓館內院,天色依舊陰郁。
走出賓館的古別爾科匆匆登上一輛汽車,腳步太過匆忙,以至于險些被車階絆倒。
坐進車里,部長臉上和善親切的笑容猛地收斂,如釋重負般長出了一口氣。
“開車!即刻趕去機場!快!”
古別爾科聲音急促的吩咐司機一聲,隨著汽車發動,砰砰直跳的心臟方才漸漸平靜下來。
文化部處長?敖德薩電影制片廠廠長助理?高爾基藝術劇院主任?
古別爾科雙手攥住汽車座椅,腦海中一片雜亂。
但愿自己替克格勃安全委員會提供的這些假身份,足夠讓今晚這個東德來的女間諜搞定翟遠,拿到葉立青的黑料。
否則一旦令到葉立青上臺,那個喜怒無常的酒鬼主席清算起來…
古別爾科咽了口唾沫,深秋天氣,額頭卻不自覺冒出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