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輛豐田皇冠平穩駛過筍崗路，穿過一幢幢毛坯樓。
翟遠的車子被一前一后夾在當中，靠在座椅上，微瞇起眼，觀察打量著四周的環境。
一陣電話鈴聲忽的響起。
從香江進鵬城，沒有基站信號塔連接，大哥電話就成了擺設。
這時候衛星電話就起到作用，副駕駛擺放的一臺黑漆漆的金屬箱亮起閃爍信號燈，關偉明從箱子里拽出直徑足有三公分左右的折疊天線，對好頻率，這才將聽筒主機遞給后座的翟遠。
“老板，是洪女士打來的電話。”
“嗯。”翟遠接過笨重的聽筒，笑著對那頭打聲招呼：“怎么樣，煌姐？”
電話那頭沙沙聲聽不甚真切，洪煌長舒一口氣：“終于打通了！小翟，你們現在在哪里兒？”
翟遠看一眼外面的路牌：“剛過筍崗路，旁邊有間友誼商店。”
洪煌那頭頓了頓，隔了幾秒又問：“是不是左邊友誼商店，右前方有間金威啤酒廠？”
翟遠張望一眼，嗯了聲。
洪煌語氣嚴肅道：“讓司機在路邊停車，把車門鎖好，等我們過來接你。”
話音剛落，
前面一輛領頭皇冠的車胎，突然砰一聲爆開，車身歪歪扭扭駛出一段距離，險險剎停在一排紅磚工棚前，車頭撞在一堆水泥袋上，蓬起一陣濃灰。
接連剎車聲響起，翟遠所乘坐的皇冠，連同身后幾輛隨行車均被迫停下來。
緊接著，工棚里走出來十幾個赤裸上身的精壯男人，圍攏在撞上水泥袋的頭輛皇冠前。
一個剃著寸頭，脖子上掛著佛珠鏈的男人站在那輛爆胎的皇冠旁邊，蹲在地上撿起一枚圖釘，掃一眼車頭，再瞥向后方逼停的車隊。
寸頭男人瞇起眼嘖了聲，俯身伸手敲了敲司機側窗，拖著濃重的本地腔調：“老細，車胎爆咗喔？使不使兄弟們幫手啊？順便講一句，呢度過路要‘打齋’，唔多，三千塊一車嘍。”
他話一說完，身邊站著的幾個小弟便各自掏出武器。
是一桿桿自制的雙筒獵槍，用槍管半帶威脅的在車頂上輕輕敲動。
“喂煌姐，你們快點來哈，出了點小事。”
翟遠哭笑不得看著前方一幕，心想自己真是在香江待太久，往來內地又多去燕京城，怎么忘了這一時期其他城市的混亂程度？
電話那頭洪煌聽到翟遠說出事，語氣明顯焦急幾分：“是不是遇到地頭蛇啊？我早跟你說了到之前要提前聯系！等我，馬上到，千萬別起沖突！”
電話嘟一聲掛斷，此時只有專線座機方能接通衛星電話，自然也不存在中途溝通的情況。
翟遠呼出口氣，將聽筒扔回給關偉明。
駕駛座揸住方向盤的衛星，從后視鏡掃了翟遠一眼，盯著前方的地頭蛇們，問：“我下去看看？”
領頭那輛皇冠司機估計被嚇傻，不敢開門，幾條地頭蛇已經不耐煩的踢打起車門。
另外的人也將目光往自己這邊投來。
“嗯，溝通一下吧。”翟遠搓了把臉，從利枝的挎包里抽了兩沓港幣遞給衛星，想了想，又多拿了兩沓出來，說：“求財而已，斯文點，別起沖突。”
衛星應聲打開車門，接著用力合上，隔著車窗沖副駕的關偉明比個手勢，后者即刻按下鎖門按鈕。
“翟先生，這光天化日的…”關偉明扭過臉來，擠出個難看笑容：“早知道就晚兩個小時，等洪女士他們來接了。”
翟遠靠在椅背上，短暫錯愕過后已經平靜下來，無奈道：“那不是不想太高調嘛，看來有時候啊，做事還是要張揚一些。”
一邊說著話，翟遠一邊伸手，幫滿臉緊張的利枝摘下耳環和項鏈，笑著捏了捏她的臉蛋，調戲道：“別怕，不過接下來咱們在鵬城這段時間，你要寸步不離跟在我身邊嘍，睡覺都要貼在一起，否則分分鐘被人擄走當壓寨夫人。”
利枝顯然被這番話嚇得不輕，緊緊摟著翟遠的胳膊，根本不敢松開。
車窗外，衛星已經和外面十幾條地頭蛇搭上話。
翟遠瞇了瞇眼，星哥不知跟對面的人說了些什么，然后將手里港幣遞上去，人群頓時哄笑起來，寸頭男人使個眼色，幾個赤膊青年便相繼收起手里的雙筒獵槍。
還行，穩住了局勢。
“李sir，你再開快點啊！”
幾輛掛著‘差館’字樣的燕京吉普212車型，疾馳穿過布吉路，
警車后方，又跟著兩輛黑色紅旗轎車。
洪煌坐在紅旗轎車里焦急催促。
一旁穿著制服的李sir無奈道：“煌姐啊，我已經很快了。你放心，我們這邊治安算很好了，那些爛仔很守規矩嘅，他們拿了錢通常不會惹事，一定冇問題。”
洪煌氣的咬咬牙，望向坐在身旁的另一位負責招商的領導，臉色難看道：“周副處長，咱們鵬城的治安問題也該管管了吧，要都這樣誰還敢來投資？”
“所以我讓洪小姐提前溝通好，咱們一起去口岸接人嘛，誰知道這位香江來的翟先生會提前抵達。”
周副處長皺起眉頭不滿的說了句，又補充道：“不過李sir說的也沒錯啦，我們鵬城治安算很好了，你不信的話可以去汕城那邊看一看，那邊的爛仔才叫多咧！”
洪煌深吸口氣，已經不打算繼續溝通，只不住張望路面，手指不斷在扶手上叩擊。
筍崗路毗鄰羅湖火車站，出警速度也足夠快。
直到幾分鐘后，領頭的吉普警車駛入一條舊廠街道，李sir面前的對講機響起。
“sir，看到了，是東門電子廠那群爛仔。”
“你老母啊！又是這幾條粉腸，快點轟他們走！”
李sir罵了一句，探頭望向車窗外。
十幾個地頭蛇仍圍在皇冠車前，正詫異望向迎面駛來的警車。
李sir心中松了口氣，還好，看情況沒人動槍也沒有流血。
他扭過臉望向洪煌，滿臉笑容：“你看，我一早講過啦，我們鵬城人最守規矩！”
衛星將四沓港紙交到戴佛珠鏈的寸頭男人手里，又好聲好氣發了兩包紅萬香煙，一群地頭蛇臉上的笑意便漸漸盛了起來。
“香江來的老板果然出手大方，上次有個珠江來的外鄉佬，又話做大生意，要他拿兩千塊都磨磨蹭蹭，最后被我一刀劈落去，撲街整條手腕都斷曬，醫返好都不止花兩千塊啦！”
寸頭男人笑容可掬，像是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末了夸獎般拍了拍衛星的肩膀：“老板做什么生意？在鵬城住多久？要不要保鏢？我們這群兄弟收費都很便宜。”
衛星笑容憨厚的搖搖頭，說：“我也是幫老板處理些小事。”
寸頭男人眼神動了動，望向后方的皇冠車隊，咧嘴笑道：“原來還有大老板呀，我過去打聲招呼。”
他一動，身后的小弟們也跟著作勢往前靠攏。
衛星皺了下眉，向前一步，攔在寸頭男人面前，笑瞇瞇開口道：“沒必要啦，我老板今次過來考察市場，匆忙了些，忘記讓這邊的朋友來迎接，所以搞出點小誤會，我負責溝通就好。”
寸頭男人挑下眉，笑道：“即是不給面子？”
話音剛落，身邊幾個赤膊青年再次端起獵槍，槍管直接抵在衛星胸前。
衛星仿佛沒看見杵在身上的槍管，腳步未動分毫，笑容不減：“怎么會，不過我老板一向不中意人多的場面，讓其他伙計休息下，我陪你過去好不好？”
寸頭男人似笑非笑與衛星對視幾秒，一揚手，打掉小弟抵在他身上的槍管。
“沒禮貌！喂，幫這位老板把車子修好，下次路上不要撒這么多釘子啦，補起胎來都麻鬼煩！”
寸頭男人說著，親熱攬住衛星的肩膀：“香江來的老板果然不一般，有膽色，我阿華服你，下次有機會呢…”
他話還沒說完，后方街面一陣引擎聲響起。
幾輛警用吉普疾馳而來，頭車的紅色警燈旋轉著頂在車頂，響聲卻早已失靈。
一名軍裝從副駕駛車窗探出身形，舉著喇叭大喊道：“羅湖差佬，前面的人即刻散開…圖釘華我叼你老母，又是你？站在那里不準動！”
“丟！這班撲街今天來的這么快？”
花名圖釘華的寸頭男人見警車靠攏，皺眉罵了句，語速飛快對衛星說道：“不好意思，下次有機會再交你這個朋友，走先！”
接著一聲令下，周圍十幾個爛仔一哄而散。
轉瞬之間，整條街道干干凈凈，只剩兩側看熱鬧的居民，樂呵呵望著這一幕。
吉普警車停了下來。
后方兩輛紅旗轎車也緩緩停靠。
洪煌和幾位領導先后落車，第一時間朝著翟遠所在的方向而來。
利枝仍緊緊摟著翟遠的胳膊，長舒口氣，又疑惑道：“怎么沒人去追那些爛仔？”
“別問！”翟遠笑著捏了捏她的鼻子，開門迎向洪煌等人，感慨道：“其實招氏懂什么《銀翼殺手》呢，這才是真正的賽博朋克啊！”
當天下午，
翟遠一行人被安排住進了號稱‘招商賓館’的地王招待所。
走廊鋪著褪色的紅地毯，地毯邊緣處已經磨得起毛。
房門刷著清一色的暗紅油漆，配銅鎖和鐵鏈。
整體環境看起來雖然舊了些，好在房間里收拾的倒是整潔。
席夢思大床上床單雪白，墻邊電視柜立著一臺金星牌電視，旁邊擺一部能直撥長途的專線座機。
窗外遠處，能看見幾處正在施工中的基建工地，塔吊在夕陽下緩慢旋轉。
臨近90年代的鵬城，一腳泥地、一腳黃金。
洪煌來到翟遠所住的房間，兀自緊張的拍拍胸口，語氣責怪道：“這叫什么事兒，非得提前過來，但凡你晚到兩個小時呢？”
翟遠也露出無奈笑容：“下次一定。”
洪煌翻個白眼：“算了，就當破財免災，這個鵬城啊，我也是來了以后才知道，本地工廠發工資都是重大機密，發工資當天廠領導才通知差館，讓差佬一路護送，我說實在不行就去汕城幫你考察下，你猜怎么著？人家說那邊更亂…”
洪煌免不了又是一頓吐槽，順便跟翟遠介紹一下眼下的情況。
翟遠只笑瞇瞇聽著，并未多說什么。
實際上，這一時期遠未到最亂的時候，因為大部分人還有正經工作，等到國企破產、進城潮涌起…
嘖！要不說翟總大意了呢！光想著前方路卻忘了腳下坑。
至于汕城，更不在翟遠的考慮范圍內，并非是亂的原因，航線太差，現在發展的確比鵬城更快，但等航運優勢起來以后，便逐漸沒什么建廠的價值。
“那什么，我就先撤了，晚上招商的領導安排了飯局，到時候我再來接你。”
洪煌走都要走了，又囑咐道：“你開來的那些豐田太扎眼，明天給你換成跟我一樣的馬自達。另外一個人千萬別出門，尤其跟你這位女秘書，包里隨時帶上幾千塊現金，首飾什么的一定一定不要戴…”
“行啦煌姐。”翟遠將二刺螈和好聲音的一摞資料砸在桌上：“我接下來這段時間就住在招待所，處理工作，哪里也不去好不好？”
洪煌點點頭，笑道：“那最好不過。”
翟遠又問：“晚上去飯局之前，你先給我交個底，這次來建廠還有哪些地方要注意？”
“放心，我已經打點好了。”洪煌豎起四根手指，說：“花了點錢，剩下的走正常流程，明天帶你去那片荒地看看。”
“得嘞”
翟遠笑著說一聲多謝煌姐，等洪煌離開后，招招手示意利枝過來。
“抽空隨便找個由頭，問一問洪煌的戶頭賬戶，聯系香江那邊轉五十萬港幣給她。”
翟遠摟著利枝動手動腳一番，看得出利秘書今天的確被嚇到，興致不高。
他繼續說道：“彭家燕還打算跟來鵬城，看看團圓的場地，照這種情況她一個女仔還是不要過來了，告訴她我會順便解決這件事。賽博鵬城啊，也不知新記的人馬過來，頂不頂得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