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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落子天元

  皇城遠郊,一座偏遠荒蕪山嶺。

  鈞山真人馭劍落在荒山之上,東游之前他曾在陳鏡玄手中接過了一枚如意令,半時辰前他以此令聯系了方圓坊的“雪主”,約定在此見面。

  荒山山頂不遠處,一座紅亭,籠罩在風雪之中。

  “大真人。”

  雪主雙手攏袖,恭敬開口:“您來了。”

  “我有急事。”

  鈞山環顧一圈,立馬開口,沉聲問道:“陳鏡玄呢?”

  他前腳剛剛離開南疆,一路馭劍,來不及落地。

  皇城發生的事情,轟轟烈烈。

  只可惜他還未有耳聞。

  “說來話長。”

  雪主輕嘆一聲,從袖中取出一枚玉簡。

  其實在今日事變之前,陳鏡玄便隱隱預感到了不安。

  他提前對雪主留下了叮囑。

  這枚玉簡之中,記載著十多個時辰以來皇城所發生的劇變——

  鈞山真人皺眉接過玉簡。

  神念掠過之后。

  他神色變得十分難看。

  “青陽城之變…陳鏡玄辭去國師之位…”

  他聲音苦澀,語氣滿是不敢置信。

  鈞山之所以一離開道門,便馬不停蹄趕往皇城,便是因為在“未來道境”之中,他看到了未來即將發生的災難,也看到了大災之中的希望。有幾縷極其璀璨的流光,在災難之中顯得尤為耀眼珍貴,他很確信未來道境所揭示的一縷希望便是陳鏡玄。

  他怎么也想不到。

  自己以最快速度趕到,可這縷希望已然破滅了?

  陳鏡玄離去,似乎還不是最糟糕的消息。

  這枚玉簡有一個情報十分隱晦。

  國師言辛不在鯉閣。

  逼走陳鏡玄之前,仁壽宮刻意將言辛請入皇宮,書樓暗探還發現了秦祖的身影。

  因為前陣子仁壽宮封鎖閉門,鑄造大陣的緣故,暗探無法更近一步。

  如今誰也不知皇宮內部是什么景象。

  可如果說,這場皇城暗流乃是仁壽宮早早準備好的陰謀…

  比起陳鏡玄。

  言辛和秦祖的安危,更讓人擔憂。

  “對了…你家那位小皇帝還好么?”

  鈞山真人回過神來。

  “陛下留在別苑之中,一切安好。”

  雪主神色凝重,緩緩道:“陛下體內流淌著大褚皇血,她能感受到,皇宮內的大陣正在震顫…月隱界很可能正在進行著大戰,一場前所未有的大戰。”

  褚因的偽裝瞞不過圣后。

  可那又如何?

  她的存在,對圣后而言并不重要。

  她畢竟太小,雖然流淌著皇血,坐在了“皇帝”尊座之上…但并沒有能力反抗圣后的決策。

  只要她安安靜靜做一個傀儡,不主動惹是生非,那么這場皇城劇變再如何激烈,都不會傷及她性命。

  “留下這枚玉簡,是先生的意思。”

  雪主頓了頓,道:“對于今日發生的大多數事情…他早有預感。”

  “是么?”

  鈞山輕輕嘆了一聲。

  這或許是唯一的好消息了。

  如果陳鏡玄早有覺察,那么總不至于毫無后手地離開皇城。

  “我剛從南疆那邊離開,那邊很糟糕…”

  鈞山揉著眉心,想要解釋,卻發現南疆發生的事情實在不是自己一言兩語能夠解釋盡了的。

  皇城很亂。

  但南疆更亂。

  大褚此次南下被三大宗聯手背叛。

  他來皇城的一大目的,就是尋求幫助,陳鏡玄如今被煙邪連同元繼謨逼出皇城…

  自己難道要去找煙邪求助?

  “大真人無需解釋。”

  雪主道:“先生對我說,他提前以渾圓儀占卜了南疆卦象…”

  “如何?”

  鈞山眼神一亮。

  “雖是大兇之兆,卻暗藏天大福緣。”

  雪主道:“南疆一定死了很多人吧?”

  “…是。”

  鈞山神色黯淡。

  “大真人此行來皇城,是想搬救兵。”

  雪主垂下眼簾:“若是大褚皇城傾力救援,便可挽救南疆頹勢…逆轉大局。”

  這的確是鈞山心中所想。

  但趕赴皇城,讀完這枚玉簡之后,他心中念頭產生了些許動搖。

  他在南疆親自捕捉到了“煙邪”的陰陽鏡分身氣息。

  這條線索…貫穿了道門,紙人道,最終指向了仁壽宮。

  倘若崇龕,陸鈺真,圣后三人是站在同一陣營的,那么自己哪里還有回皇城搬救兵的必要?

  毫無意義。

  “大真人放棄這念頭吧。”

  雪主沉默片刻,一字一句道:“南疆之事,結局已定。此戰如何,已非你我所能決定…今日在此約見,雪主便是要勸大真人,抓緊時間,去做更重要的事情。”

  “更重要的事?”

  鈞山深吸一口氣,眼神有些困惑。

  “龍脈。”

  雪主作為陳鏡玄執掌方圓坊的左右手,專門派遣保護小皇帝褚因的心腹。

  她和火主地位平起平坐,幾乎知曉陳鏡玄的所有布局,絕大部分安排,絕大部分秘密。

  此刻雪主吐出兩個字。

  她揮袖以風雪作畫,荒山上空,頓時蔓延橫生出一副大褚山河的壯麗社稷圖。

  “此刻我們所站立的大褚皇城身下,一共有四條龍脈交錯縱橫——”

  “北海龍脈,武運龍脈,道門龍脈,大穗龍脈。”

  “大真人剛剛從道門回來,想必已經看到了‘道門’的景象了?”

  鈞山真人聞言有些恍惚。

  他先前馭劍懸空查看道門內景,發現道門齋山氣運黯淡。

  彼時他只是覺得荒唐。

  此刻在雪主提醒之下,他才意識到齋山氣運黯淡的指向。

  “先生臨行之前,曾留下過叮囑。”

  “這場皇城劇變,極大概率是由龍脈而起…”

  雪主神情嚴肅,沉聲說道:“如果沒有猜錯,道門龍脈氣運,應當已經被挪走了。”

  “草…”

  鈞山真人面無血色,咬牙切齒地吐出一個字來。

  用力極深。

  “狗日的畜生。”

  他簡直不敢相信,師兄崇龕能做出這種事情。

  圣后要收集四條龍脈。

  道門主動送了一條!

  而按照玉令情報…

  恐怕秦祖鎮守的“武運龍脈”,便是圣后盯上的第二條龍脈!

  “一年前,先生平定了青州之亂,將北海龍脈氣運引入大褚。”

  雪主緩緩道:“按照如今局勢來看…要不了多久,仁壽宮大陣便會解封,屆時四條龍脈,已得其三。圣后的最后一個目標,必定是大穗劍宮。”

  “我和趙通天很熟。”

  鈞山連忙道:“我這就去大穗劍宮報信!”

  雪主搖了搖頭。

  “先生既然已經提前預知到了這場災難,怎會疏忽大意…您放心好了,通風報信這件事,書樓已安排人去做了。”

  她凝視著鈞山真人的雙眼,認真說道:“大真人,您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更重要的事?”

  鈞山眼神凝了凝。

  “您一直都想知道…逍遙子的下落,不是么?”

  雪主誠懇說道:“先生算過一卦,道門經歷兩場大戰,此刻內部正是空虛之際。若是查明真相,如今便是最好的機會。”

  “你的意思是,我再返回道門?”

  鈞山怔了一下。

  “您這一趟皇城之行并不枉來,先生叮囑,您最好再帶上一人。”

  雪主微微側身,將身后紅亭與風雪暴露出來,亭中隱約可見一道女子身影。

  由于風雪遮掩之故。

  那女子與外界隔絕,此刻她正捧著一卷符陣古籍鉆研,渾然忘我,直到風雪散去,這才意識到了不對。

  “鄧小丫頭?”

  鈞山真人挑了挑眉,有些意外能在這里重逢。

  東游結束之后,鄧白漪和褚果被書樓秘密接走…由于唐鳳書被崇龕幽禁沒有消息,陳鏡玄自然不會放鄧白漪返回道門,便命錢三將其帶回了皇城別苑,平日里由雪主親自照顧。對鄧白漪而言,留在道門和留在皇城并無區別,無非是換個地方居住。

  反正書樓有大量的陣紋典籍可以揣摩,她便在此待了下來,整日閱卷,研習陣法。

  日子過得飛快。

  今日雪主帶她離開皇城,說要見個故人,提前賣了個關子,鄧白漪心中一陣緊張,其實她的故人一共就那么些…提前問了一下,聽口風似乎不是謝真,原先的緊張和期待消散了七八分。

  在紅亭之中等待的功夫,正好翻開古籍看兩眼,未曾想就這么忘了時間。

  “鈞山前輩?”

  此刻風雪驟散,鄧白漪抬起頭來,將視線從古籍中挪開。

  她眼中浮現驚喜之色。

  上次離國一別,她便再也沒和鈞山真人見過面…后來鄧白漪返回大褚,刻意向陳鏡玄打聽了鈞山后續,確認這位大真人并未在陳翀手上遭劫,而是被道門安然無恙請了回來,這才放下心來。

  自己雖然是道門弟子,但卻幾乎沒有熟人。

  除了玉清齋幾位仙子。

  便是鈞山大真人待自己最好,教自己劍術,還護自己周全。

  此刻看到鈞山前輩,鄧白漪心中滿是歡喜。

  其實鈞山也一樣。

  他很喜歡鄧白漪這個小輩,這是一塊未經雕琢的璞玉,只是此刻相見,他心中情緒卻相當復雜。

  “道門如今亂成一鍋粥了。”

  鈞山嘆了一口氣,苦笑說道:“我自己回去,都難保周全,再帶這鄧小丫頭…你家先生倒是料事如神,難道就沒想過帶她回去的難度和意義?”

  “先生昨日去了一趟道門。”

  雪主微微一笑,從袖中取出第二枚玉簡:“以大真人修為,應當能認出這是什么吧?”

  “嗯?”

  鈞山接過玉簡,神念一掃,神色頓時變得古怪起來。

  這枚玉簡,記載著踏入道門之后的路線。

  道門主宗的地圖并不是秘密。

  十年封山前,有許多人都受邀來道門進行過拜訪…但這枚玉簡記載的路線圖可沒那么簡單,一縷金線順延著道門山路蜿蜒蛇形,扭扭曲曲,最終指向后山,并且繞過后山。

  “這是…直抵天元山的秘徑?”

  鈞山忍不住瞪大雙眼:“陳鏡玄這小子去道門偷家了?這路線是怎么研究出來的?”

  這條秘徑路線極其詭異,極其刁鉆。

  這些年來,無論何人想要踏入天元山,必須要途徑后山,再經過眾妙齋。

  道門主宗當年建造之時,就是這么設計的!

  七座齋山團團相擁,彼此依靠,銜接成圓,將天元山護在正中…

  可如今則不一樣了。

  由于玄芷真人和崇龕的大戰,青囊山被搬空,這一戰使得后山側面剖開了一道豁口。

  七座齋山彼此依靠的大勢就此缺少了一塊!

  這就是陳鏡玄當日拜訪道門,不急不慢,甚至可以放慢速度的原因——

  一位真正將命術修至大成的監天者,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必然是有意義的。

  他與燭道人一同登山。

  同時默默放出天命金線,將道門主宗探查了一遍,找到了這條路線。

  這是一條…留給鈞山,以及鄧白漪的入山路線。

  雪主誠懇說道:“有了這玉簡,大真人此行應當可以順利踏入天元山。”

  “是這個理。”

  鈞山真人望向鄧白漪,無奈說道:“只是帶上她…有什么用?”

  鄧白漪也有些茫然。

  等等。

  這是做什么?

  鈞山真人要帶自己去天元山?

  自己只是一個堪堪修行到馭氣境的修行者,雖然在陣紋之道頗有造詣,但畢竟修行年份太短,鈞山真人可是一位轉世陽神,在他身旁,自己能幫上什么忙?

  “既入天元山,便是要見逍遙子。”

  雪主垂眸,緩緩道:“先生說,逍遙子閉關的石山中,有一道陣紋,非天下齋弟子不可破。”

  “見鬼…”

  鈞山真人滿臉黑線,掌教師兄閉關的具體細節,就連自己這位親師弟都不清楚。

  陳鏡玄連閉關石山的陣紋都摸清楚了?

  “姓陳的臭小子,是怎么知道這種消息的?”

  他下意識罵罵咧咧,但緊接著就明白了答案。

  唐鳳書。

  能夠如此清楚知曉逍遙子閉關細節的人,大概只有唐鳳書這位親傳弟子了。

  如此一來,鄧白漪的作用便十分明了了。

  她是名正言順的天下齋弟子。

  而且…唐鳳書傳授了她不少陣紋之術。

  “真是一種奇怪的滋味。”

  鈞山真人握住玉令,輕聲笑了笑:“我怎么覺得,你家先生拿我當劍使呢…”

  離開南疆,他所做的每一件事,似乎陳鏡玄都預料到了。

  這場交談,這場對話。

  讓他覺得,自己仿佛成為了一枚棋子…陳鏡玄早替他尋好了出路。

  鈞山活了兩世,并且參悟了未來道境。

  尚且如此。

  書樓其他人,又是何種感覺?

  只是這滋味雖然奇怪,卻并不令人反感。因為鈞山真人知曉陳鏡玄是替自己考慮,拋開大局不談,他也要這般行事。

  鈞山這第二世活到如今,最大“牽掛”便是逍遙子師兄。

  如今終于有了踏入天元山一探究竟的機會。

  無論如何,他也要冒險一試。

  “既然陳鏡玄已經探明了天元山秘徑,又帶著唐鳳書…”

  鈞山忽起一念,問道:“為何他不親自帶人去道門清查一番?”

  “先生說,他的身份和您不同。”

  顯然陳鏡玄早就預料到了這個問題,提前給雪主留下了回答。

  雪主恭敬說道:“他雖然和唐齋主關系非比尋常…但畢竟是道門外人。有些事情,需要道門內部之人親自解決。至于他和唐齋主,離開皇城之后,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聽到這,鈞山便不繼續追問了。

  “真是…天下英雄如過江之鯽。”

  道袍稚童忍不住感慨出聲。

  雖未和陳鏡玄見面,但僅僅和雪主這番短暫交談,鈞山真人便感受到了這位年輕監天者的強大。

  這是無關境界,戰力的強大。

  運籌帷幄,決勝千里。

  或許陳鏡玄所看到的,比自己的未來道境更加遙遠。

  鈞山真人深吸一口氣。

  心中直覺告訴自己…他應該相信陳鏡玄。

  “走——”

  他一把攥住玉令,望向鄧白漪,施展劍氣,將其裹住。

  一道劍氣流光,從小山山頂直沖而起。

  “回道門!去天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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