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置

第三十六章 無緣不是客

  大普渡寺,佛塔頂端。

  檐頂瓦片敲出清脆的雨水響聲,猶如風鈴顫動,連綿雨線向著四面八方掠去,站在佛塔最高點的那個年輕僧人,背手立于欄桿前,被這層淡淡金光籠罩著,仿佛面容也鍍上了一層金色。

  “師叔,他們真的能夠走到這里嗎?”

  年輕僧人背后,響起稚嫩好奇的聲音。

  小沙彌盤膝坐在塔樓長階的入口位置,腰背挺得很直,他負責“看守”通向佛塔最高層的入口,面前是大普渡寺三百年來歷代高僧的畫像,小家伙看得十分認真,但眉宇之間卻縈繞著困惑…他知道今日想要挑戰佛子金身的人一定很多,然而半日過去了,還沒人能夠踏入佛塔。

  法嚴長老在大普渡寺門口的那句警言絕非虛張聲勢,而是發自內心的善意忠告。

  梵音寺使團在登頂路上準備了不止一場考驗,金光陣只是最簡單的入門門檻。

  “師叔設下的考驗,是不是太難了些?”

  小沙彌感慨問道:“既要踏入金光陣,還要闖過梵音林,最后還得擊破銅人墻…這才能有機會看到金身塔。大褚王朝這些年輕人,當真有人能夠辦到嗎?”

  “金光陣,梵音林,銅人墻,都不算難。”

  年輕僧人微微回眸,瞥了眼小師侄,淡淡道:“若連這三關都過不了,有何資格來見我?”

  小沙彌啞然。

  便在此時,金身塔下響起輕微的鐘聲。

  有僧人前來稟報:“佛子大人,有人闖過了銅人墻,正往金身塔來了——”

  “哦?來人了!”

  小沙彌連忙站起身子,準備離開此地,去往塔門位置。

  他反復深呼吸,調整心態,但面上還是止不住出現了愁色,嘆息問道:“師叔,待會要是我攔不住登塔者,該怎么辦?”

  年輕僧人依舊是那副風輕云淡的神色,他寸步未挪,輕聲念了小沙彌的名字,溫和說道:“密云,你只管與人辯經,就如寺里的那樣,無需考慮勝負,更無需計較得失。你此次隨我來大褚西渡,只有一個目的,便是與足夠的人論道,積攢足夠的愿力。”

  小沙彌解開包裹,取出一枚長長的匣子。

  他用力抱著匣子,神情凝重,用力點頭:“好!師叔,我記住了!”

  “去吧…盡人事,聽天命。”

  年輕僧人輕輕嗯了一聲。

  名為密云的小沙彌抱著匣子快步離開之后,金身塔頂,重回寂靜。

  妙真沉默凝視著金身塔下的風景,目光順著雨線,落向山下。

  那里有熟悉的劍氣。

  正在一點一點靠近。

  “小山主,這里是不是有些安靜過頭了?”

  走了小半柱香。

  沒看到一丁點人影。

  段照意識到了不對,忍不住出聲詢問。

  “茶樓聽曲的那會兒,我聽說有十幾人都踏入大普渡寺了。”

  鄧白漪也蹙起眉頭:“這些人都去哪了?”

  這次梵音寺使團開壇講道,并沒有限制挑戰者的年齡。

  換而言之。

  只要是洞天境,便可隨意登門。

  如此…便大大放寬了界限,大褚皇城還是有不少名流世家的存在,這些世家內的客卿,長老,有不少都來到了大普渡寺。

  商儀點出了金光陣罩門之后。

  洞天五重天便可入寺。

  然而這些人踏入佛寺之后,便再也沒了消息。

  “放心,他們沒事。”

  謝玄衣沉默注視著兩邊的竹林,信手摘下一根竹枝,平靜說道:“梵音寺此次開壇講道,固然霸道,但這里畢竟是大褚…妙真再有手段,也不敢在這里造次。這些人都在山上。”

  “可是小山主…”

  段照納悶費解,無奈說道:“我們走了這么久,都沒看到山頂,他們當真在山上嗎?”

  這是一個好問題。

  走了這么久,為什么還沒來到山頂?

  謝玄衣緩緩停下腳步。

  三人都停了下來。

  “佛門有一句話,叫大音希聲,大象無形。”

  謝玄衣輕輕嘆了一聲,回頭望向自己出身忘憂島的便宜弟子,問道:“你覺得這山高嗎?”

  段照搖了搖頭。

  “那么,我們走了多少?”

  陷入沉思之中。

  他回憶入寺以后所走的路…忍不住回頭望去,因為大雨之故,身后山路漫漫無垠,被霧氣所遮擋,看不清盡頭。

  已經走了很久。

  段照不確定地問道:“可能是…一半?”

  前后都看不清路。

  這大概就在半山腰。

  “這山的一半…”

  鄧白漪喃喃道:“當真有這么長嗎?我們不會才剛剛開始登山吧?”

  此言一出。

  段照面色變得古怪起來。

  這又是什么復雜古怪的陣法嗎!

  “對于一些人而言,可能剛剛開始,對另外一些人而言,這山已經結束。”

  謝玄衣嘆了一聲。

  停下腳步之后,他基本已經確定,自己的觀察沒有問題。

  這條漫長的山路,兩邊竹林,看似雜亂,實則很有規律…謝玄衣將剛剛摘下的竹枝舉起,放在了那斷裂的竹條缺口之上,缺口和竹條完美契合。

  “草!”

  段照頓時紅了眼,破口大罵:“梵音寺把人當驢耍呢?敢情我們一直在原地轉?!”

  “這…”

  鄧白漪有些困惑,這是迷魂陣嗎?她竟完全沒有感受到陣法符箓的氣息!

  她下意識望向謝真。

  黑衣少年神色如常,古井無波,眼中一如既往的冷漠平靜。

  不,不對。

  這并不是迷魂陣,如果只是迷魂陣…謝真的陣法造詣要遠勝自己,他不會被這么簡單的伎倆蒙騙,一定會提早察覺。

  “耽誤了些許…但小半柱香,不算太久。”

  謝玄衣指尖滲出金燦光芒,他將竹條插回斷枝,金芒揉搓兩下,二者竟然奇跡般的合一了。

  他笑了笑,再次問道:“還記得入寺之時,我們與法嚴擦肩而過,他所說的那句話嗎?”

  “啊嘞?”

  段照滿臉茫然,完全記不得還有這么一出。

  鄧白漪則不同。

  她眼神亮了一下,鄭重開口道:“入寺之后,請走慢一些。”

  如果有人悉心觀察,便會發現,其實法嚴對所有入寺的有緣者,都會留下這么一句提醒。

  只可惜。

  沒多少人會放在心上。

  “不錯。”

  謝玄衣略感欣慰:“這句提醒是善意的…雖然你們的路已經走得差不多了,但接下來還是盡量走慢一些為妙。”

  段照徹底懵了:“小山主,這是什么意思?”

  下一刻。

  謝玄衣主動向后退了一步,從紙傘遮掩的范圍內退了出來。

  “這小半柱香,之所以一直在原地打轉…便是因為你們和我走在一起。”

  謝玄衣背負雙手,望著灰雨飄搖的天頂,輕聲開口:“從入寺的那一刻起,便注定我們的路不一樣。接下來我們要分開了。”

  看著沉默不解的二人。

  “想要踏破金光陣,至少需要洞天五重境。”

  謝玄衣繼續開口:“我擊碎了金光陣,代表我可以入寺…然而法嚴沒有攔你們,這是為什么?”

  “緣。”

  鄧白漪悟性很高,一點就通。

  自始至終。

  大普渡寺都沒有要求入寺者的境界,修為!

  唯一要求,就是與佛門的緣分!

  “是的…緣,妙不可言。”

  謝玄衣嘆了一口氣,拍了拍段照肩頭,認真說道:“即便對這些一無所知,對佛門不屑一顧…只要有緣,便能夠踏入寺廟。畢竟今日佛子妙真召引群雄豪杰相見,只是為了盡可能汲取氣運,洞天圓滿之人未必福緣深厚,所以入寺最重要的一點不是境界,而是福緣。”

  “所以我哪怕一個人來,也能入寺?”

  段照撓著腦袋,滿是不敢置信:“我也算是福緣深厚之人?”

  這是什么鬼問題,謝玄衣沉默片刻,神色復雜地回答道:“當然…你當然是。”

  天底下能有幾人,能和這小子比福緣深厚?

  別說小小的大普渡寺。

  就算是梵音寺,也不會阻攔段照入內。

  段照有些不知所措。

  另外一邊,鄧白漪陷入思索之中。

  她乃是玉珠鎮出身的普通人家,如今也算是福緣深厚之人了嗎?

  也是…

  現在她已是天下齋主唐鳳書的弟子,地位尊貴,今非昔比。

  “所以,像我們這樣的人入寺…其實對佛子并沒有威脅。”

  鄧白漪道:“金光陣也好,接下來的關卡也罷,都不會阻攔我們。”

  “是。”

  謝玄衣平靜道:“你們是大普渡寺邀請的客人,既是客人,便理應用待客之道相待。”

  他抬了抬下巴。

  示意鄧白漪和段照,可以繼續前行了。

  “你們先走。我再走。”

  謝玄衣淡然說道:“不用擔心我,說不定誰快呢。”

  鄧白漪撐著紙傘,還想說些什么。

  “小山主說得對,甭擔心他。”

  見過玄水洞天謝真馭劍破河景象的段照,直接就鉆到了傘底下,連忙拽著鄧白漪往前走:“咱們走快一點,待會他到了我們還沒到呢!”

  謝玄衣笑了笑,就這么注視著二人離去。

  風吹雨落,竹影搖曳。

  這條山道重新變得蕭瑟起來。

  謝玄衣靜默站在原地等了片刻,正如自己所預料的那樣…鄧白漪和段照都是大普渡寺的客人,這條山路對他們而言早就走到了“盡頭”,只要離開自己這位不速之客,便可以很快登頂。

  那么,現在情況就變得簡單起來了。

  自己竟然被困在這山道之上走了快半柱香。

  這件事情相當離奇。

  不過更離奇的…是這山上沒有陣紋。

  謝玄衣放出了神念,沒有感受到陣法符箓的氣息…也沒有第四位登山者。

  這就很有意思了。

  武宗大師兄武岳,在大普渡寺外等了足足半日,就是在等自己入寺。所以自己破開金光陣后,武岳一定也會踏入此地,然而這半柱香的時間里,謝玄衣并沒有看見武岳。這便說明先前自己三人,被“困”在了一個獨立的世界之中。

  “洞天福地,自成一界。”

  謝玄衣凝視著灰暗風雨匯聚的金燦塔尖,輕聲喃喃。

  能做到這一切的。

  便只有“規則”。

  今日的大普渡寺,不止是一座普通寺廟,金光陣中,坐落著一座具備完整規則的洞天世界。

  客人,有客人的規則。

  闖關者,有闖關者的規則。

  之所以不斷“輪回”,便是因為自己違背了規則,不過如今鄧白漪和段照都已經離去…

  謝玄衣抬起頭來。

  遠方的山道,忽然多出了幾道模糊影子,竹林兩邊,響起了淡淡的梵音誦唱。

  位于皇城東郊的大普渡寺,圍繞著“紅山”而建。

  如今,正是春來時節,紅山山頂,卻是堆疊著密密麻麻的紅葉,看起來一片蕭瑟,像是秋季,極其違合。

  鄧白漪和段照離開謝玄衣之后。

  沒走幾步,便登上了山頂。

  “還真讓小山主說對了…”

  段照忍不住開口埋怨:“梵音寺這些家伙也忒不地道了,就這么把人困在山道上,還說什么走慢一些,要不是小山主機智,咱們得走多久?你說是吧師娘?”

  “是挺不地道的…等等,你喊我什么?”

  鄧白漪瞬間面紅。

  “小山主雖然只比我大一兩歲,但劍術高超,技藝非凡。我的劍術基本都是他教的。”

  段照眼中滿是忠誠:“我喊他一聲師父,應該不過分吧?”

  “呸!”

  鄧白漪沒好氣,嗔罵道:“誰教你喊師娘的!姓謝的不正經!”

  “那倒沒有,鄧姑娘你別錯怪小山主,不是他教我的…”

  段照撓了撓頭,遺憾道:“我是跟書樓的桑護衛學的,桑護衛說回頭小山主如果帶了姑娘回陳府,這么喊保準沒錯。”

  “啊…”

  鄧白漪憋了許久,憋出了這么一句話:“以后…不許這么喊了。”

  雖是訓斥。

  但卻多少沾著些有氣無力。

  “這樣啊?我又說錯話了?”

  少年郎撓了撓頭,他下意識偷偷觀察鄧白漪的反應,其實他并不算太笨,第一聲師娘喊出來之后,他能看出來,鄧白漪眼中是有欣喜的。

  只是后面。

  這份欣喜,便變成了失落,變成了遺憾。

大熊貓文學    劍道余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