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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七十三章 劍骨

  歐陽木又看了眼老妖修,神色感慨。

  這么算起來,這位被困在妖修巢穴的老邪器師,應該算得上是自己同門同族的,真正的…家族前輩?

  而且幾百年了,估計輩分比自己高不少。

  歐陽木心中不免生出了一絲絲敬重之情。

  老妖修看了眼歐陽木,神色復雜,目光惆悵道:

  “當年,我也與你這般,有不俗的煉器天賦,但為人木訥,寡言少語,成天只知道鑄劍,將鑄造一把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仙劍,視為畢生所愿…”

  “仙劍啊…”

  老妖修神色悵然,“那時年少輕狂,不知天高地厚,根本不知這兩個字,是何等的遙不可及,何等的…讓人絕望。”

  隨后他自嘲一笑,“我輩自稱修士,修的是仙,但‘仙’是什么,至今沒人知曉。”

  “凡事只要跟‘仙’字沾邊,也都深邃可怖,不可名狀…”

  歐陽木神色肅然,點了點頭。

  他也的確,將鑄造“仙劍”,視為畢生的修道夢想。

  但他修道越深,鑄劍越多,反倒越覺得仙字高不可攀。

  自己今生今世,或許都沾不到“仙劍”的邊。

  別說能親手鑄成了,就是看上一眼,恐怕都是莫大的奢侈。

  老妖修渾濁的目光,默默看了歐陽木一眼,心思復雜難明,末了嘆了口氣,繼續道:

  “數百年前,我還是太阿門人,是…歐陽家的弟子。”

  “彼時歐陽家,就已經開始籌謀改弦更張,不再主修鑄劍,而是以鑄劍為輔,以劍法為主,走上開拓劍訣,成為真正劍道宗門的道路。”

  “但我不愿修劍法,我只想鑄劍。”

  “別人舍劍器,學劍法,我仍一門心思,晝夜不輟,苦心鉆研鑄劍之法。”

  “在宗門不受器重,也無所謂,只要能讓我鑄劍就成…”

  老妖修說到這里,忍不住佝僂著身子,咳嗽了幾聲,咳出了血。

  但他也不在乎,而是默默擦干血跡,繼續道:

  “原本以為,我會在太阿門內,一直這樣學煉器,練鑄劍,一直到老,卻沒想到…”

  老妖修神情苦澀,“一次進山狩獵,我卻誤入了,萬妖谷外的那片密林,沒了方向…”

  “幾個妖修發現了我,他們開始追殺我,我修為不夠,不是他們的對手,被他們擒住。”

  “他們張開血淋淋的大口,本想吃我,但發現我有鑄劍的本事,便留了我一命,讓我為他們鑄邪劍。”

  “我…別無選擇。”

  老妖修神色木然,“在宗門的時候,我也曾以為,我是一個道心堅定的正道修士,以為面對妖魔,我也能秉持正道,視死如歸。”

  “但真正面對那些獰笑的妖修時,我才發現,我錯了。”

  “我對我自己,一無所知。”

  “我…是一個懦夫。”

  老妖修說這話的時候,目光冷漠,似乎這么多年非人的煎熬,已然磨平了自尊,接受了無奈的現實。

  歐陽木面露同情,“老…前輩,這不怪您。”

  老妖修搖了搖頭,“事已至此,我也已經是這般模樣了,如今再論這些是非對錯,已經沒意義了…”

  歐陽木想安慰他幾句。

  可他口拙,一時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話。

  老妖修嘆了口氣,繼續道:

  “我妥協了,我投降了,我背叛了自己的宗門,背叛了自己的家族,也背叛了自己的劍道。”

  “從那以后,我便成了一個妖修,成了一個邪劍師。”

  “我舍棄了以往的身份,呆在這個暗無天日的萬妖獄中,與妖獸作伴,與妖修為伍,用人骨,人肉,人血來煉器,迄今為止,不知為這些妖修,煉制了多少柄邪劍。更不知這些邪劍,被這些妖修催使著,殺了多少人…”

  老妖修笑了一下,口中帶血,不知是自嘲,還是自得。

  歐陽木心情復雜。

  鑄劍師是這樣的,即便是正道的鑄劍師,也都決定不了你鑄造出的劍器,是被人拿來除魔行善,還是濫殺作惡。

  更別說鑄造邪劍的邪器師了。

  “而如今,我大限將至,這一輩子鑄了不少的罪孽,也總算是…有個頭了…”

  老妖修說到這里,看了眼歐陽木,“但臨死前,我還有心愿,我這輩子,幾乎都被困在這萬妖獄中,不知年歲,不知晝夜,無時無刻不在鉆研著煉器…”

  “這些煉器手法,有正有邪,到最后我自己都分不清了。”

  “但是,無論正邪,都是我這輩子的心血,我必須將它傳下去,否則死不瞑目。”

  老妖修盯著歐陽木,目光深邃:

  “整個萬妖獄,我能傳的人,只有你。”

  歐陽木一怔,神色躊躇。

  若是正道鑄劍之法,他自然會感恩戴德。

  但這位老前輩,是邪劍師,其一身技藝,大抵都是血腥邪異的鑄劍之法。

  他根本不想學。

  正不知怎么辦時,他便習慣性低頭,瞥了一眼衣袖,而后心中便有了底氣。

  “承蒙前輩厚愛…”歐陽木神色又“糾結”了一會,這才嘆了口氣,道:“我學…”

  老妖修長長舒了口氣,整個身子都輕松了幾分。

  隨后他神情帶了幾分倨傲,對歐陽木道:

  “我師承太阿門歐陽家,這一身鑄劍技藝,是千錘百煉,一點點鍛造而來…”

  “至少在二品煉器的范疇內,我自認不比任何鑄劍師差。”

  “對本命法寶的研究,我也傾注了太多的心血。”

  “你學了我的這身本事,必是同境界的佼佼者,即便出不了萬妖獄,只能與這些妖修為伍,也能混得風生水起。”

  “再兇惡的妖修,也不敢怠慢于你…”

  “若是有朝一日,你能在這萬妖獄結丹,成為三品邪劍師…”

  老妖修目露一縷希冀,緩緩道:“公子甚至會放你出去,讓你成為心腹,在外為他效力。”

  “外面的日子,就逍遙多了…”

  歐陽木神色驚詫,“還能出去?”

  老妖修頷首,“伱能結丹就行。”

  “只是,”他隨后又嘆了口氣,“結丹談何容易,這萬妖獄里,這么多妖修,數百年來,也沒幾個能結丹的。”

  “雖然有資源不足,功法缺陷,妖力易失控的緣故,但也足以看出,結丹之難。”

  “不過,好歹是個念想…”

  歐陽木緩緩點了點頭。

  隨后他又用余光,看了眼衣袖,按墨畫的吩咐問道:

  “老前輩,您說為‘公子’效力…這個‘公子’是誰?”

  誰知歐陽木一提及公子,老妖修神色立馬沉了起來,顫聲道:

  “不要打聽,也最好不要知道,你只需知道,在這萬妖獄里,一切遵從公子的命令就是,不要太過好奇,否則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歐陽木心中一凜,點頭道:

  “我知道了。”

  老妖修神色稍緩,便道:“從明日開始,我便正式開始,將我畢生所學傳授于你,首當其沖的,便是…”

  “…鑄本命邪劍!”

  “嗯。”歐陽木神情有些淡然。

  老妖修見狀,嘆了口氣,“我知道,你嘴上雖答應了做邪劍師,但心里一時還接受不了。”

  “你姓歐陽,與我同出一門,亦同出一族,我也不愿為難你。”

  “這樣吧,明日你過來,我先從正道的煉器手段教你,學完之后,你再慢慢由正入邪,煉邪器,鑄邪劍…”

  “萬妖谷是兇地,我身不由己,也只能幫你到這里。之后的事,你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歐陽木一怔,隨后心生感激,拱手道:

  “多謝老前輩。”

  這老妖修漠然地擺了擺手,“少說些虛情假意的話,走吧,明日再過來。”

  歐陽木行了一禮,而后便告辭了,被一個妖修押著,返回了監牢。

  邪器室內,便只留下這老妖修一人。

  “太阿…”

  他聲音枯啞,如老樹昏鴉,默默念叨著這兩個字,而后猛然間,渾身劇烈顫抖起來。

  老妖修伸手捂嘴,但慢了一步,嘴里已咳出了鮮血。

  他連忙從儲物袋中,顫顫巍巍地取出一大堆或紅或白的丹藥,囫圇吞進了口中。

  過了一會,咳嗽有所緩和。

  老妖修佝僂的身子,緩緩坐了下來,歪著腦袋,盯著白骨煉器爐中陰森的爐火,渾濁的目光中,有莫名的光彩。

  墨畫皺了皺眉,而后緩緩離開了。

  他去了一趟監牢。

  監牢內,歐陽木正和令狐笑低聲聊著什么。

  宋漸在一旁偷偷吃東西。

  吃的是墨畫給他的肉干,因為得之不易,他吃得小心翼翼,一點點撕下來,丟在嘴里嚼著。

  看守的妖修不在,墨畫現出身形。

  監牢里的三人,已經見怪不怪了。

  墨畫來無影去無蹤,真的跟“鬼”一樣。

  幾人簡單聊了一句,歐陽木有些感慨道:“那位老前輩,竟是歐陽家的人…”

  “也不知他能不能幫我們逃出去…”

  墨畫搖了搖頭,“別想了。”

  歐陽木不太明白。

  墨畫道:“那個老東西,是個老騙子,他說的話,是騙你的。”

  歐陽木愣了愣,“他不是歐陽家的人?”

  “這倒不好說,”墨畫沉吟道,“那老東西,十句話里,八九句都是假的,頂多只有一兩句是真的。”

  “他是太阿門歐陽家的弟子,這句話可能是真的。但其他的話,有一句算一句,都十分可疑。”

  “你想想看…”墨畫說道:

  “萬妖谷外的密林,十分兇險,他一個煉器師,沒事一個人跑到密林里做什么?”

  “而且那密林之中有陣法,神識不辨方向,修士如此,妖修也是如此。”

  “若只是簡單進了密林,怎么可能好巧不巧,就會撞上一群妖修?”

  “妖修若是饑渴難耐,碰到他這個人,必然早就分著吃了,豈會留著他這個鑄劍師?”

  “他會不會鑄劍這種事,除非他自己主動說,不然妖修大概率也不會知道?”

  “還有,他困在這萬妖獄里數百年,茹毛飲血,不知生吃了多少血肉,人性早泯滅得差不多了,怎么可能會顧念什么同門同族的情義?”

  “同出一門,亦同出一族,又能如何?”

  “所以說,那個老東西,嘴里的話聽著都沒問題,但細細想來,都有不少瑕疵…”

  當然,這也只是墨畫明面上的說法。

  實際上,是他在聽那老妖修說話時,神識敏銳地察覺到了,那老妖修的神念有些不同尋常的波動。

  似乎動著什么別樣的心思。

  此外,就是來自因果的直覺。

  老妖修說話的時候,因果線有些紊亂。

  墨畫近乎本能地便察覺到,他的這些話里,恐怕有些蹊蹺。

  單純的小木頭,默默張大了嘴巴,同時心中忍不住困惑:

  小師兄這腦袋,到底是怎么長的?他心里得藏著多少個心眼啊…

  一旁的令狐笑聞言皺眉,“這個老妖修,若別有所圖,木師弟豈不是危險了?”

  “是。”墨畫點頭,“不過說起來,你們從來也沒安全過。無論是金貴,還是那個老妖修,還是背后的公子,都在打你們的主意。”

  迄今為止,妖修們明里暗里,已經用了不少手段了。

  現在明面上,只針對了小木頭。

  但這大概只是開始,令狐笑和宋漸,也不可能幸免。

  根據墨畫這些時日,竊聽到的情報來看。

  三人中,令狐笑的處境,要稍微好些。

  他劍心通明,是沖虛門五百年難得一見的天才。

  無論入正入魔,都是個“寶貝”。

  妖修雖然也斷了令狐笑的小指,但態度頗為恭敬,顯然不敢輕易得罪。

  按墨畫的猜測。

  這些妖修,大概率是想直接讓令狐笑,上那艘公子們的“船”,用“衣炮彈”來引誘他,腐蝕他,讓他墮落,從而一起淪為妖魔,同流合污。

  至于船上,到底有什么衣炮彈。

  自己還單純,見識比較少,暫時想象不到。

  但是宋漸…

  墨畫回頭看了眼,還在啃肉干的宋漸,心里有一丟丟同情。

  宋漸是人質。

  這些妖修,估計都未必想“同化”他。

  說不定哪天,直接把他給噶了,也不是沒有可能。

  宋漸察覺到了墨畫的目光,冷哼了一聲,背過身去了,似乎不想看到墨畫,但還是默默嚼著肉干。

  墨畫心中嘆道:

  “算了吧,這可憐孩子,就不跟他說了,免得他知道后,連肉干都吃不下去了。”

  另一邊,歐陽木則有些難過。

  他還以為,那老妖修當真是不忘太阿門,心系家族,想將畢生所學的鑄劍之法,傳授給自己。

  人心果然險惡…

  “墨師兄,那我該怎么辦?他教我鑄劍,我還要學么?”

  墨畫琢磨片刻,點頭道:“要學。”

  “你就當什么都不知道,把我剛才說的話給忘了,還把那個老東西,當成你歐陽家一個雖誤入歧途,但死期將近,心中存了一絲善念的老前輩。”

  “他教你的東西,你正常學,反正不學白不學。”

  “遇到其他情況,再見機行事,到時候我會教你…”墨畫道。

  “好的,墨師兄。”歐陽木連連點頭。

  “不過,”歐陽木有些疑惑,“那個老妖修,到底有什么打算?”

  墨畫目光微微凝起。

  “到時候,就知道了…”

  次日,邪器室內。

  老妖修又在看他的那張妖皮紙。

  歐陽木在煉白骨,融精鐵。

  待白骨融好后,老妖修收起妖皮紙,聲音蒼老道:“差不多了,我這便教你,如何鑄本命劍骨。”

  “是。”歐陽木記著墨畫的吩咐,點頭道。

  老妖修神色鄭重,緩緩道:

  “凡劍,必有骨。”

  “這個骨,指的是劍的根骨,劍的‘脊梁’,未必真就是‘骸骨’。”

  “視鑄劍傳承而分,劍骨的材質,可以是金玉,銀侶,銅鐵,也可以是木石類靈物,當然,同樣可以是妖骨,獸骨,乃至人骨等骸骨…”

  “一般靈劍的劍骨,講究沒那么多。”

  “但本命劍胚,要溫養成靈力相融,性命相關的本命法寶,對劍骨的要求,就極為嚴苛了。”

  “甚至,劍骨本身,直接決定了本命靈劍法寶的最終品質。”

  “上好的骨,才能鑄上好的劍。”

  “沒有根骨的劍,不過廢鐵罷了…”

  說完,老妖修便從儲物袋中,取出一截長長的脊骨,目光鄭重道:

  “這便是,用來鑄劍骨的材料。”

  歐陽木看了骨頭上的血色,神色微變,“這是…人骨?”

  老妖修無所謂道:“人骨又如何,妖骨又怎樣?能鑄成上等劍骨的骸骨,便是好骨頭…”

  “你要學著,一點點摒棄掉這些事關正邪的迂腐的想法,不然以后,如何在萬妖獄立足?”

  歐陽木囁嚅道:“是,前輩…”

  老妖修神情微霽,“我來鍛造,你在一旁看著。”

  “嗯。”

  而后老妖修,便開始帶著歐陽木,正式學“鑄劍骨”。

  這一套工序,十分繁瑣,對煉器手法要求極高。

  墨畫看不大懂。

  煉器的技藝,他只懂一些理論上的東西,當然,也包括一些陣圖設計的知識。

  真正煉起器來,他菜得不行。

  二品的煉器錘,他都掄得夠嗆。

  所以,老妖修教小木頭鑄劍,他也就只能從旁看看。

  不過,煉器技藝,墨畫雖不太懂,但另外一件事,他卻十分在意:

  “這根用來鑄造‘劍骨’的人骨,究竟是誰的?”

  “這根人骨,被這老妖修珍而重之地藏著,特意留來煉制本命劍骨,說明這人骨的來歷,必然不簡單…”

  墨畫盯著那身形佝僂的老妖修看了看,忽而心底一寒。

  這根骨頭,不會就是…

  這老妖修自己的脊骨吧?

  他抽了自己的脊骨,用來鑄本命劍骨?

  墨畫吸了口涼氣。

  這是什么鑄劍法?

  未免也太狠了。

  墨畫又盯著那老妖修彎曲的,仿佛被抽了骨頭的身形看了看,越看越覺得像。

  邪修殺人,剝骨鑄劍,還只是對別人狠,但這個老東西,他是對自己狠…

  “但是,用自己的骨頭鑄劍,有什么特殊意義么?”

  墨畫不太理解。

  邪器室內,老妖修淬血,融鐵,鍛骨…一氣呵成,煉器手藝,的確爐火純青。

  歐陽木目不轉睛地看著,同時也在琢磨著,有哪些手段,是自己能學的。

  如此鑄了一會之后,老妖修便道:

  “接下來的鑄劍工序,是血祭的手法,你若不想學,可以不看。”

  歐陽木遲疑片刻,緩緩點頭。

  老妖修取出一截精鐵,遞給歐陽木,“將這精鐵,拿去那邊的血池里淬一下,待會要用到。”

  “是,前輩。”

  歐陽木接過精鐵,走到一旁,放在鮮血池子里淬血。

  老妖修看了一眼歐陽木,目光審慎,而后枯老的手,自儲物袋緩緩取出了一支筆。

  之后,他用這支筆,開始在劍骨之上,畫著什么,動作十分隱晦。

  只是他雖支開了歐陽木,避開了歐陽木的目光,但沒避開墨畫。

  墨畫從他取出筆的時候,心里就有些震驚。

  這個邪劍師,不掄錘子,改用筆了?

  他要畫什么?

  墨畫十分好奇,隨后屏氣凝神,歪著腦袋,盯著看了一會,忽而瞳孔一縮,心神俱震。

  這個精通鑄劍的老妖修,他在劍骨上偷偷摸摸畫下的,竟然是…

  神道陣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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