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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三十九章 菜人歌

  “往前我們這祖師爺,也確實會裝糊涂,但把話說的這般實在,還真是頭一回…”

  迎著胡麻那看起來似乎不怎么在意的眼神,老算盤甚至都有些著急了,沉聲道:“況且便是不看這卦象,也知道那些妖人定然不會放過你。”

  “其實,便是師尊沒有對我細說,我也能夠察覺到一點什么,是師尊和胡家門里的人,在二十年前讓那些妖人吃了一次大虧。”

  “如今,邪祟上橋,再次露頭,天地不穩。”

  “師尊既然答應了要在上京露面,你也是要往上京去,想想也知道,定是國師又要與胡家聯手了,那些邪祟,又怎么可能坐得住?”

  “走江湖的道理就是少結仇,一定結了仇的話,那就是把對方的底摸清楚了再出手,那些邪祟可是更狠,他們若想動手,何止摸底,十八代祖宗都摸出來。”

  “瓜州嚴家老太爺怎么死的,難道你心里還沒有數?”

  “他們已經兩次過來找你麻煩,我看都是試探,這第三次,怕是要動真格的了。”

  胡麻看得出來,如今是自己與大羅法教關系最差的時候,但這老算盤身為大羅法教的弟子,卻成了對自己最坦白的時候。

  知道他說的話不假,但也只是笑了笑,道:“我要去的。”

  “我過去便是太聽人勸了,回首三年路,倒沒有幾步是我自己走的。”

  “如今只有這條往上京去的,才是我該走的。”

  想著這話時,倒不由得想到了那中陰境里,手指觸碰到了那只渾身是眼睛的怪物手里的古舊簿子時,心里轟然一聲窺見的信息,眼睛微微瞇了起來。

  老算盤欲言又止:“你莫不是還想著,要借這個機會破生死關,修道行?”

  胡麻看了他一眼,笑道:“難道不是正好?”

  “正好個大頭鬼!”

  老算盤低呼道:“人能過一次生死關,便極難了,你這才幾天,便過了兩次?”

  “過家家呢?”

  “入生死關修道行,乃是與天地奪命,可凡事有定數,再一再二不再三,你已占了兩次便宜,難道還想第三次入中陰,再奪回一道命數來?”

  胡麻聽著他的話,也確實想到了,第二次出現在中陰,那怪物便很生氣了。

  倒要做好準備,第三次進去,它會不會已經有了防范?

  認真看向了老算盤:“那你覺得會如何?”

  “不知道。”

  老算盤搖著頭,道:“那不是我這等命輕本命低的人該考慮的,我只知道,再往前走,那些妖人怕是會給你來一個厲害的,不會再讓你有翻過身來的機會。”

  “另外,你若想再闖生死關,也定然會出大亂子,冥冥之物自有算計,你,有可能回不來的。”

  迎著他嚴肅的警告,胡麻也微微沉默,正當老算盤以為他終于聽進了自己的勸時,胡麻卻忽然看向了他,低聲道:“奪命數,一次只能奪一柱么?”

  “啊這…”

  這問題對老算盤來說,分明超綱了,呆呆道:“這不是一次奪多少的問題吧,理論上,應該是奪不成才對…”

  “奪得成的…”

  胡麻想著自己接觸到了那生死簿時,腦海里閃過的詭異信息,慢慢開口:“只不過,我也確實需要一個更好的機會就是了…”

  “一次只奪一柱,確實有點對那東西不尊重了…”

  沉吟了幾句,胡麻便借口天晚了,回了車上休息。

  第二天時,他未提要調頭回去的話,老算盤雖然擔心著,卻也不好說什么了。

  一行人沉默著繼續上路,倒有了點不一樣的,昨天周四姑娘幫著妙善仙姑捉災,而事后,妙善仙姑便也拿了一雙自己新的鞋子給周四姑娘。

  兩人算是關系合解了些,重又坐到了一輛車上,周四姑娘訕訕道:“你其實人挺好的。”

  “多新鮮?”

  妙善仙姑白了她一眼,道:“天天罵我們是江湖妖人,那我們真就只傷天害理啦?”

  “你可知我們為何喚作不食牛?”

  “咱們教主說的好呢,百姓如牛馬,負世而行,能載人,亦能覆人,非不可食,實不敢食也…”

  周四姑娘聽著,先是覺得懂了,點了點頭,又忽然怔住,深思了一會。

  確定了是些新鮮的道理,與家里教的不同,但偏偏這道理太大,能壓過了一切想法。

  良久再開口時,已經是一臉驚嘆:“這就是…他能說出來的話?”

  “那當然!”

  妙善仙姑來了興致,坐正身子道:“妹妹,你可不懂,咱們這教主,通曉三卷天書,滿腹慈悲道理,當年我們在石馬鎮子…”

  這一打開了話匣子,直說的天花亂墜,把自己對胡麻的敬仰全說了出來。

  英明神武,見識驚天,極度失真。

  偏偏妙善仙姑說起來時,態度太認真,周四姑娘又聽得太過入神,已是漸漸的悠然神往,不覺中臉上已堆滿了崇拜神色。

  倒是旁邊跟著的小豆官,急得兩只小拳頭握緊:“我的妙善姑姑哎,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

  “那郎中走時,確實留了話,說下一次再來的,便是他們的前輩了…”

  “能是誰?上一代還留在這世間,以茶為代號的?”

  “又或者是…”

  “…鐵觀音?”

  一路漸漸往北,胡麻等人,打聽路徑,也知道已經走過了大半路途,這一路倒多是戰禍頻出,少見人煙,但再往前去,過一關口,便能遙見上京城了。

  只是不知怎地,越往上京近處走,便越是難以換到糧食,那幾位專管探路與四下里買糧的伙計,最近已多是空著手回來了。

  也虧得此前車上的糧食留了一半,這一行人,才不至于無米下鍋。

  而到了這天夜里,幾個探路的伙計,更是久久不歸,直到夜半,才有馬蹄聲,歇著的人忙迎上去,便見他們手里口袋空空,倒是帶了對衣衫襤褸的爺孫來。

  老人撲倒在馬車上,用力擺著手:“可不興往前走啊,可不興往前走。”

  “牛心城里的找糧隊出來了,可別碰著了…”

  “找糧軍?”

  因著明州也有個保糧軍,只一字之差,胡麻倒也來了興致,仔細聽著。

  細問之下,才知道前方正有三路草頭王,圍攻牛心城,已經是圍了半月,不知死了多少人,城內城外都缺糧,已餓得不知所以。

  車旁邊的老算盤,見那跟在了老人身邊的小丫頭眼巴巴的向了火上瞅,便將鍋里給這探子留的粥盛了一碗給她,然后讓人另起爐灶再煮半鍋。

  好奇道:“老人家,他們缺糧,你便要逃慌?我見你身上也沒帶盤纏,怎生找吃食?”

  “這一路是我們走了過來的,幾百里內,可也不好買糧食。”

  “還找什么吃食,這是逃了出來,只想求條活路哩…”

  老人家見著孫女有了吃食,淚珠子都掉了下來:“再不走,怕是成了他們的糧。”

  “那城里城外的找糧軍,都已餓得瘋了,有陰陽二路,陰路的人,便是挖墳掘墓,取了死人葬器,換成金銀,四下里買糧,而明的一路,則是到處捉人,放了血,曬干了吃哩!”

  “咱們這不是要逃荒,是要逃命哩…”

  眾人聽著,尤其是周四姑娘,都已恍然變臉:“居然要吃人了?”

  “難不成又出了一路餓鬼軍?”

  胡麻同樣也是心里一動,但一轉眼,看到了老算盤黑如算盤的神色,便即明白了過來。

  這不是又出了一路餓鬼軍,而是眼瞧著,怕是這天下到處都是餓鬼軍了。

  安頓了兩人一頓飽飯,又送了些許米糧,看他們相扶往南方行去,眾人也一時無言,曾幾何時,黃昏為界,陰陽之分的說法深入人心。

  若無本事在身,無人敢夜里趕路。

  但這對爺孫,卻顧不得了,他們只想離這片戰場更遠一些,似乎不管夜里遇著什么鬼怪邪祟,都不如那找糧隊可怕。

  “既然前面便有市鎮,那便不露宿荒野了,走吧!”

  眾人收拾起了行囊,套上了馬車,繼續前行,只是氣氛,卻一下子沉默了許多。

  行走在夜色之中,驚寂無聲,空中也陰沉沉的,沒有月亮。

  路邊荒草之后,幽風吹過,簌簌沙沙,冷不丁的,忽然有一個尖銳幽怨的聲音,凄厲嘶啞,唱了起來:

  “夫婦年饑同餓死,不如妾向菜人市。”

  “得錢三千資夫歸,一臠可以行一里。”

  “芙蓉肌理烹生香,乳作餛飩人爭嘗。”

  “兩肱先斷掛屠店,徐割股腴持作湯。”

  “不令命絕要鮮肉,片片看入饑人腹。”

  “男肉腥臊不可餐,女膚脂凝少汗粟。”

  “三日肉盡余一魂,求夫何處斜陽昏。”

  “天生婦作菜人好,能使夫歸得終老。”

  “生葬腸中飽幾人,卻幸烏鳶啄不早。”

  聲音悚然凄厲,竟使得在場之人,皆是腰背微挺,頭發發麻,冷汗出了一身。

  胡麻下了車,與周四姑娘邁過荒草,向那歌謠傳來之處看去,卻只見到一個渾身鮮血的女子,身上一塊一塊的肉缺失,露出了森然可怖的傷口,懷里抱著一枝琵琶,輕吟慢唱。

  一曲歌畢,她幽聲長嘆,一陣清風吹來,便已消失的干干凈凈。

  所遺,惟有幾塊殘骨而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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