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輩,你應是跳脫了兩界的存在,不便插手紅塵俗事。”
啟賢竭力撫平心緒,瞥了眼旁邊神情并無異樣的沈儀,對方被人攔住還能如此冷靜,想必心中早有預料,應該不是什么殺身之禍。
他當下便想要撇清干系,對著白衣和尚道:“我等奉教中法旨而來,不知前輩于此是在等候哪位,又有什么事情吩咐?”
凈世尊者站起身子,赤足走下枯木,踏入清澈水中。
他并沒有去看啟賢,而是認真打量著那位玄裳道君,眸光透過朦朧的遮掩,落在那張白皙俊秀,且無比熟悉的臉上。
上次看見這張臉,是在南須彌中。
那時,此人平靜立在自己身前,因為千臂菩薩的隕落,那雙清澈眼眸中藏著殺意與寒光。
這年輕人說,他送千臂歸來,要完成當初答應這位菩薩的事情,入世歷劫,替菩提大教傳經。
但現在,同樣是這張面孔,卻是穿上了華美的玄裳,金簪束發,稱三仙教首徒,號太虛真君!
凈世尊者曾想過,只要尋到這位太虛真君,一切就能水落石出。
但他沒想到,事情居然會如此簡單,僅是看了對方一眼,所有的迷惑便盡數解開。
從來都沒有兩大天驕相爭,北流河外的護經之事,僅是一個小輩的自導自演,如此粗劣的手段,卻是騙過了南須彌。
現在,對方奉三仙教之令,成功壞了南洲的事情,
然后風風光光歸來,立下大功,成了所謂的首徒。
“本座該喚你什么?”
凈世尊者輕輕出聲:“我教親自敕封的降龍伏虎大明王…還是太虛真君?”
話音將落,啟賢上人錯愕愣在了原地,隨即難以置信的扭頭朝旁邊看去。
其實不止一人質疑過,在北洲清查力度愈發強烈,幾位菩薩藏無可藏的情況下,為何不選擇逃遁,而是狗急跳墻,拼死也要對僅占了一個開元府的沈儀動手。
但當時所有人都沉浸在大仇得報的暢快里,再加上注意力放在了幽瑤要如何應對此事中,故此才忽略了這個疑點。
直到現在,經這和尚的一句話,啟賢終于恍然大悟過來。
這位太虛真君逃難到北洲,并非是因為敵不過同輩天驕,而是因為做了菩提教的叛徒!
根本不存在什么殺師之恨,滅門之仇,對方本身就是一尊明王菩薩!
“你…”
啟賢上人連唇皮都微微顫抖起來,他原本看對方如此冷靜,還以為事情不大,可當知曉了一切之后,心當場就涼了一半。
對待叛教之人,今日必有殺劫!
沈儀表面上的毫無波瀾,并非是心有謀劃,或許更多是因為心如死灰。
“前輩!我乃東極帝君座下行走,這是你們菩提教中之事,與我啟賢無關!”
啟賢上人毫不猶豫的祭出了一尊塑像,欲要溝通帝君府,同時放聲道:“晚輩這就離開,絕不叨擾。”
但只是瞬間,他臉色就變得難看至極。
手中塑像死氣沉沉,壓根沒辦法聯系上東極帝君府。
“罷了,還是喚你降龍吧。”
凈世尊者搖搖頭,這樣便算是處置叛教之人的家務事。
他略微俯身,漂亮素潔的手掌輕輕探入水中,下一刻,無數朵干凈純粹的火蓮,就這么浩蕩的綻放在了水面上,席卷了整個大澤。
此乃凈世之火,可以焚盡污穢。
而在凈世尊者的眼里,那尊玄裳道君,便是最大的污穢。
換做平時,這樣被接連無視,哪怕對方是教中的長輩,啟賢心中照樣會生出不滿,但此刻,看著周圍倏然升騰而起的滔天火海,一朵朵火蓮靜靜懸浮升空,他卻只希望這和尚能繼續無視自己。
然而已經有一朵火蓮朝著他飄了過來。
啟賢轉身欲逃,卻發現那片片蓮瓣驟然化作了一道道火繩,于頃刻間綁縛了他的全身!
火海之間,一串晦澀的道紋流轉,那是溝通天道的顯現。
“帝君…帝君…”
那純粹的火焰,仿佛能透過身軀,直接燒融道果。
啟賢上人的手掌劇烈顫抖,想要攥緊手中的塑像,隨后卻眼睜睜看著它被火焰吞噬,變成了灰白齏粉。
當塑像被毀去的瞬間,他眼底也失去了光彩。
這和尚敢對帝君不敬,分明就是沒有留下活口的意思。
“你們菩提教的事情,到底跟我有什么關系!為何啊!”
啟賢到現在仍舊不理解,若說沈儀是正經的三仙教 首徒,這和尚要殺他,自然要滅口,問題在于此獠不是菩提教的人嗎,若真是叛徒,完全可以光明正大的懲戒,何必冒著得罪帝君的風險多殺一人?
在劇痛的刺激下,他怨毒的朝著右側看去。
果然,分出一朵火蓮對付自己不過是順手的事情,剩下那漫天的火海,皆是朝著沈儀圍攏了過去。
沈儀感受著逼近而來的駭人溫度。
他沉默片刻,揮手撤去了臨行前在臉上留下的掩飾手段。
果然,哪怕是同等境界,到了大自在這個層次,也很難再做到藏頭露尾行事。
一朵朵通透如玉的火蓮從四面八方堵住了他的全部退路。
大澤之上,凈世尊者那身寬大的白衫輕輕鼓蕩,骨瘦如柴的胸膛上泛起微紅,他從容邁步,赤足點下便有蓮影蕩漾,·就這么一步步朝著空中的沈儀走去。
身為成名多年的大自在菩薩,對付兩個三品小輩,想要讓其灰飛煙滅不過彈指的事情。
但他還有很多問題要問,故而才選擇先擒住這位降龍菩薩。
至于旁邊的啟賢,早該葬身火蓮之下,卻是他剛才問出的那句“為何”,才讓凈世尊者暫且留下了對方的性命。
按照常理,自己要斬殺一尊三仙教的功臣,滅口乃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此人臉上的憤怒與不解,說明可能還有別的隱秘。
就在這時,不論是眼睜睜看著的啟賢,還是凈世尊者,居然不約而同的滯住。
只見那將沈儀包裹的火蓮,竟是悄然停止了前掠,全都懸在空中徐徐轉動。
仔細看去才能發現,一縷縷黑色的霧氣緩緩蔓延而出,似水波般纏住了蓮花,將它們輕輕推開。
在發現這端倪后,啟賢的瞳孔驟然緊縮,甚至忘記了哀嚎。
方才顯現的道紋,已經坐實了這和尚大自在菩薩的境界,只是自己修為太低,看不懂道紋的具體內容,故而認不出對方的身份。
可這般踏足天道之內的存在,他所使出的手段,居然被一個小輩化解了。
這已經完全超出了啟賢的理解范疇。
所幸很快他便得到了答案。
只見火海大澤周遭,不知何時被如絲如霧的黑云所籠罩,下方赤紅滾蕩,上方則是寧靜空曠的墨色,兩者漸漸交織,形成了一方嶄新的天地。
場間閃爍起了第二條道紋。
啟賢再看向那道玄裳身影時,已是滿臉驚悚,五官微微抽搐,想要吐出那兩字,卻感覺如鯁在喉。
當所有人還在爭奪那仙帝之位時,對方居然已經在悄無聲息中跳脫了兩界!
“玉虛寰宇…”
凈世尊者抬眸看著那墨色蒼穹中流轉的道紋,不由重新打量起了沈儀,他長出一口氣:“恕老僧眼拙,閣下原來是一位金仙。”
他本以為自己就快解開這一路上的困惑,卻沒成想離對方越近,那層迷霧反倒愈發濃厚起來。
一尊混元大羅金仙,不遠萬里趕至北洲,與小輩們斗來斗去,甚至還偽造了一枚果位,用來蒙騙自己。
念及此處,他瞥了眼遠處的啟賢。
發現對方居然同樣驚懼,而且此人看沈儀的目光,也絕非是看同門,甚至對待長輩的態度,反而充滿了畏懼和惶恐,明顯也是剛剛才知曉。
那之前就是想錯了。
此人并非菩提教之人,也不是三仙教的功臣…其實欲要想通一件事情很簡單,拋開那些雜亂的思緒,直指其本質。
無論是降龍伏虎大明王,還是如今的混元大羅玉虛寰宇金仙,在南洲做了這么多事情,到底是誰得了好處?
思忖一瞬后,凈世尊者的腦海中浮現出了兩個字。
神朝。
“原來如此。”
和尚的臉上終于多出一抹放松的笑意,他苦苦追尋的答案,已經放在了眼前,總算是對南須彌有了交代。
自己只需將這消息帶回去,至于剩下的,便要交給真佛們去定奪了。
當然,在此之前,還有一件事情要做。
短短幾年時間,便讓對方壞去了南洲的計劃,凈世尊者并不希望在自己帶回消息的這段時日內,又讓此人再搞出什么對菩提教不利的事情,況且金蟾的隕落,也需要有人去平息未來世尊的怒火。
哪怕有足夠的劫力底蘊,想要重塑皮囊也是需要時間的,對于仙家而言,三五年不過彈指一瞬,但也夠用了。
待到兩教查清了此人的真實面目,接下來的便是找到他在天道中的位置,然后永世鎮壓。
想罷,凈世尊者雙掌合十,淡淡道:“貧僧斗膽,請玉宇真人沉睡。”
看似尊敬的話語里,卻彰顯著強悍難言的自信。
即便皆是躋身天道的存在,只要他愿意,對方的皮囊便無法行走人間。
剎那間,一朵朵火蓮匯聚如龍,倒轉而來,盤旋歸于他的身下,化成了一座青色琉璃蓮臺。
凈世尊者盤膝而坐,看著黑云已經將沈儀徹底籠罩,沉寂的墨色蒼穹無邊無際,讓人心神空曠的同時,又生出些近乎沉淪的失神。
和尚緩緩閉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