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午令…”
暫且將被養劍的南明離火與霜草放在一旁,白啟認真把玩半個巴掌般大,表面陽刻著諸劍林立,宛若山海環繞的漆黑小令。
他神魂胚胎隱隱跳動,注入一縷分散念頭,眸光忽然閃爍,好似畫卷鋪陳的虛幻景象呈現而出。
彌天蓋地的磅礴劍意宛若巨岳參天,橫壓十方。
那股子凜冽沖霄的熾盛氣息,幾乎亮如日月,照徹虛空。
“上宗、道宗,果然不凡。”
白啟想起第一次,因著阿弟白明受到柳神娘娘接引,神魂出殼離體,遁入虛空的所見。
茫茫太虛,一顆顆斗大如星辰的內景地,散發明煌煌的耀世光輝,十分震撼。
那就是雄踞在赤縣神州,七大上宗,五座道宗的山門!
“沒想到,子午劍宗并非道宗,內景地也這么氣魄豪壯。”
白啟略作詫異,據說五座道宗的鬼仙上真,大限將至之際,往往選擇坐化虛空,神魂歸于山門,形成各種各樣的“奇景”。
有緣分的后輩弟子通過試煉,繼承衣缽,好將道法、功訣代代相傳。
他很意外,貴為七大上宗之一的子午劍宗,充當山門的論劍海,竟然如此宏闊壯觀。
隱約間,白七爺借由接近圓滿的神魂胚胎,窺見內景地一角風光。
極為矚目,好似萬丈之高的崢嶸奇峰,像一口倒插在地的裂天巨劍。
其上從高到低,刻下斗大名姓。
列在首位的那人,毫無疑問是寇道子。
“觀劍不則聲…獨占鰲頭。聽著與劍君十二恨神種的觀劍形聽劍聲,很相似。”
白啟若有所思,難怪淳于修大方贈予子午令,更對自個兒拐走南明離火無動于衷。
“這位劍宗真傳,可能從我身上,看到了故人的影子?”
他神魂輕輕跳動,再次一掃,瞧見幾個陌生的名頭。
北秀,伏東來;
俠王,賀無儔;
小天師,葛樸…
“每個人名下,皆有一部劍經。《上九至陽劍》、《白首留仙劍》…想來唯有劍道造詣卓絕之輩,才配得上在論劍海留字。”
白啟思忖道。
其中他最感興趣的,莫過于寇道子的觀劍不則聲。
“改日得空了,確實應該會一會劍宗天驕,當然,我生性儒雅隨和,不可能做打打殺殺這種事,主要是想給他們養一養劍,肝下進度。”
白啟收回念頭,繼續催動運轉養劍術,溫養滋潤神兵南明離火,寶兵霜草。
他并不介意給劍宗中人打工,反正自個兒底蘊雄厚。
再者,提升養劍術進度的同時,還能從中領悟對方的劍術劍意精義。
此乃一舉兩得的好事兒!
“不知道師爺何時再運玄功,再把我接引到那方劍窟也似的內景地。”
相較于上宗山門,白啟對這個更感興趣,畢竟沒啥兇險,比較穩妥。
再生猛的劍意斬殺,都由師爺扛著。
“再待個幾日,就該回黑河縣了,出來這么久,太歲辰土所成的靈田、靈池,不曉得齊兄、呂南打理的如何。”
白啟一邊伺候著兩口劍,一邊心神飛飏,盤點這趟郡城的收獲。
將阿弟送進原陽觀當道院生員,也算給他謀個好前程。
至于武行、魯家的先后垮臺,倒是與自個兒關系不大,大都順勢而為。
“一口神兵在手,面對四練宗師也有保命手段了,再攀上子午劍宗,認識淳于修、龍霆鋒,將路走寬了。
出來混,沒點背景,寸步難行。”
白啟心里頭琢磨,師父寧海禪那種獨來獨往,單槍匹馬的強橫作風,并不適合自己。
他出身寒微,拖家帶口,上有老下有小,哪能斬斷一切牽絆,無拘無束,自在逍遙。
“即便教出師父的師爺,亦做不到。天底下,只有一個寧海禪,也只有一個白七郎,不必事事效仿。”
白啟想得通透,既然拜入通文館,有師父寧海禪撐著,有師爺陳行靠著,安心抱大腿就是了。
“再怎么天縱奇才,也需要時間發育。否則就得跟師父一樣,動不動被老登以大欺小。”
數日光景,一晃而過。
白啟與何敬豐、徐子榮等,再次聚于鴛鴦樓。
仍舊是上次那個雅間,珍饈佳肴如流水般送到桌上,讓人忍不住大快朵頤。
“白哥不若長居郡城,我與父親商量過了,魯家如今垮臺了,何家大可以把豐匯商號接手,交予白哥作為喬遷賀禮。
白哥要是嫌麻煩,又信得過小弟,敬豐可以代為操持,每年給足三十萬兩雪花銀。”
何敬豐開門見山,眼中透出期盼。
由于兩個長房好苗子的夭折,何家失去頂梁柱,本該走向衰敗沒落,淪為十三行墊底。
誰料得到,跟何家不對付的古董行魯家一夜之間,突然垮了,讓道官衙門查抄產業。
提前得到白啟點撥的何家反應最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下數家鋪子,連收藏奇珍異寶的榮華齋都沒放過。
讓抱著觀望態度的其他行當大老爺,感慨于何禮昌的快刀斬亂麻,放棄與之相爭的那點心思。
“郡城雖好,卻非吾鄉。這地兒熱鬧歸熱鬧,繁華歸繁華,于我而言,太過吵鬧,待長久了,難免節外生枝。”
白啟搖搖頭,他自是也想住大別院,幾十號美婢丫鬟圍著打轉,小心伺候,過上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富貴日子。
尤其郡城的宅邸藏風聚水,實在養人吶!
但正所謂,寧做雞頭不為鳳尾。
窩在黑河縣,享受方面興許略遜一籌,可勝在穩妥。
有師父寧海禪、門房大爺老刀坐鎮盤踞,出門閑逛都是安全感滿滿。
義海郡卻臥虎藏龍,水深得很,除開師爺陳行,四練宗師,四境道官,輕松湊夠一雙手。
再加上通文館那塊匾壓著的血仇血債,始終繃緊著那根心弦,難以稱得上痛快。
“白哥主意已定,我也不勉強,自飲一杯,權當踐行。”
何敬豐失望之情溢于言表,誰會不想抱大腿呢,白七郎的名頭放在義海郡震天響,道官衙門、排幫龍頭、武行百擂、乃至子午劍宗,個個都愿意賣面子。
比起他師父寧海禪的人人喊打,神憎鬼厭,再到談之色變,忌憚畏怖。
白七郎走的明顯是另一條路。
突出一個人脈廣,門路寬,交情多。
倘若白啟久居義海郡,何家必定受益不小。
“豐匯商號這個盤,敬豐兄小心些,最好勸說令尊,莫要沾手。魯仲平身陷大牢,再無翻身機會,但魯家背后的那座靠山不見得就倒了。
短短幾年,魯仲平能夠打通天水六郡的水陸兩道,難保沒人暗中扶持使力。
其他鋪子,何家拿過來吃干凈,不妨事。
豐匯商號這種干系甚大的大生意,屬于燙手的山芋,能不碰,則不碰。”
白啟隨口提醒,很多時候瞧著如同香餑餑的可口大餐,里頭都藏著卡喉嚨的尖刺。
魯仲平下獄數日之久,其他行當的大老爺,對其毫不動心,足以說明問題。
再者,他上次跟師爺到排幫總舵,隱約聽陳行說過一嘴,豐匯商號背景不簡單。
“豐匯商號的老板,另有其人。”
埋頭大吃大喝,活像專程蹭飯的徐子榮抹了抹嘴巴:
“天水府那位女財神,諸明玉。唯有她才能最快打通六郡水陸兩地,她最早做押鏢運貨的買賣,可都是折沖府的軍士護送。
伏龍山一窩窩響馬,跟雜草似的殺不干凈,卻從未見有誰吃熊心豹子膽,敢劫豐匯商號…貌似只有十年前的赤眉大當家,反天刀。
不過他下場怎么樣,你們也清楚。”
何敬豐心頭一凜,不由慶幸,沒有貿然出手。
萬一招惹那位女財神,得罪天水府的趙大將軍。
沒準兒,哪天何家也被栽個勾結邪教的罪名被屠滅滿門。
尤其白陽教余孽,這五個字簡直再好用不過。
龍庭初定之時,七大上宗、五座上宗勢大,威壓各府郡。
那些被授箓敕封的道官到任,都要親自遞帖子拜山門。
假設有什么失禮的地方,或者不識時務,觸怒大宗長老真傳。
他們往往坐不了多久,便會被白陽教余孽刺殺。
更別說,京察大考,針對每年靈機分配,洞天福地產出等等,必定引發一場又一場的白陽教余孽作亂。
這也是,四逆魔教再如何搞事,始終比不過白陽教的緣由。
“白哥、子榮兄,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我立刻就與家父分說,放棄接手豐匯商號。”
何敬豐心有余悸,趕忙倒滿酒杯,仰頭飲盡,順便壓一壓驚懼。
“敬豐兄很快就要入道院了,日后當上受箓的道官,可莫要忘了我等。”
白啟點到即止,岔開話題,何敬豐、何禮昌父子是聰明人,不至于因著眼前利昏頭。
“也是托白哥的福氣。”
何敬豐又飲一杯,苦笑道:
“撐起門戶,著實累人,我也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該我來當家做主。”
這位長房七少爺臉上增添了沉穩干練,卻也少了一絲以往的恣意張揚。
“少年人肩頭才有草長鶯飛,可惜的是,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
敬豐兄,子榮兄,祝愿你我,皆能得償所愿,事事順遂。”
白啟雙手舉起酒杯,酣暢飲盡。
氣氛似是火熱,徐子榮喝得興起,喊著“換大碗”。
足足鏖戰一個時辰,雅間全是東倒西歪的酒壇子。
渭南郡首富之子,本地頭號闊佬的徐子榮抱著空壇子,嘴里含含糊糊:
“再喝…”
而何敬豐早已不勝酒力,被灌趴在桌底下,如同做著好夢,念叨著他兩個遭逢橫禍的兄長。
“怪不得,都說借酒消愁。這人心里壓著事兒,胸中有塊壘,堵得慌,酒雖不能消真愁,卻可以忘。”
白啟飲完最后一口,吐出濃郁的酒氣,眼神仍然清醒。
他并未用氣血勁力化解,只是天生肉殼體魄強橫,宛若一口大池塘,傾倒些許烈酒進去,難有啥子效果。
“一個大富,一個大貴,亦有各自煩惱。倒是我一個打漁的,想得開。”
白七爺心內自嘲,一手拎起一條沉沉身子,扛麻袋似的,轉身下樓出門。
“你家少爺喝得酩酊大醉,回去急著煮碗醒酒的姜湯,這貨是傳習館的徐子榮,也一起安置好了。”
白啟對著鴛鴦樓外駕馬車的桂管家說道。
“好嘞,勞煩白爺了。”
桂管家微彎著腰,將自家七少爺攙扶上車。
“人死如大睡,人睡如小死,何妨醉一場。”
白啟笑了笑,只身行于冷清長街,今夜黑云低垂,遮蔽星月,不遠處偶爾傳來幾聲梆子聲。
轟隆隆——
沉悶的雷霆像大鐵球滾于甕中,隨著電蛇狂舞,一顆顆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往下砸落,摔在屋檐瓦片,石板地面,濺起蒙蒙水氣。
“真是一場猝不及防的好夜雨,可惜出門沒帶傘。”
白啟輕笑,眉心劍紋陡然一閃,受著溫養的南明離火陡然震蕩。
周身頃刻覆上亮灼灼的赤紅光華,宛若披著道官法袍,蒸發隔絕漸成滂沱之勢的急風驟雨。
等他散步般悠閑回到傳習館,推開門就看到師爺陳行獨自坐在大廳,好似在等自個兒。
“師爺…”
白啟面露意外,通常而言,陳行用過晚食之后,就會打道回府陪伴師奶,極少于外邊過夜。
而今快到亥時末了,師爺居然還沒歸家,真個稀奇。
“阿七,你過幾日就回黑河縣了,臨走之前,師爺送你一份大禮。”
陳行聞到好徒孫的酒氣,嘴角噙著笑意:
“這才對,少年人,該有少年人的樣子。
飲酒尋歡、縱馬馳騁、快意恩仇…皆要盡興。”
白啟緩步走到大廳臺階下,密集雨珠化作一股股白煙,如同浮云流散:
“師爺話里有豪氣,也有殺氣。大晚上下著雨,月黑風高,這是打算帶著徒孫做些甚么?”
他五感敏銳,覺察出陳行字句中藏著鋒芒。
“你師父當初滅門四家,蘇家被他斷了根子,最后一個孤女蘇莞兒、連同牽扯關系的羅兆鵬,都沒了。
剩下冒家、韓家、方家,仍有孤魂野鬼躲在郡城,上回暗中窺伺,被我捏死了幾個。”
陳行手指叩擊桌面,打量著挺身而立的白啟:
“好徒孫,敢不敢痛快殺一場?”
師爺話音甫落,眉心那口神兵就雀躍顫鳴,
白啟拱手,眉鋒揚起:
“請試劍鋒,固所愿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