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趙煦的冷哼,蘇軾心中一慌,泣聲拜道:“陛下,臣所言句句屬實,文仲忠心更是日月可鑒呢!”
趙煦冷笑:“和王詵一樣日月可鑒的忠心?”
“呵呵!”
蘇軾頓時啞然失聲 王詵…
這個他的故友,前駙馬都尉,如今已是朝中的禁忌。
誰不知道,當今天子,就愛拿著王詵出來敲打外戚勛貴?
現在還得加一個張敦禮。
這個更慘!
自己暴斃在詔獄之中就算了,全家流放嶺南,再無消息。
也就是壽康公主,乃是先帝唯一在世的胞妹。
面子足夠大,這才保住了張敦禮的子女。
不然的話…
“朕知學士情深義重…”就聽著天子冷然道:“當初,王詵身死異鄉,其家人都不敢為其設祭,獨學士為之設祭遙祀…”
蘇軾心驚肉跳,幾乎是立刻就匍匐下去:“臣死罪…”
趙煦嘿然一聲:“王詵之事,朕之所以沒有追究,乃是因為知道學士與王詵相交莫逆,作為友人,為故友設祭,既合道義,也在起情理之中!”
蘇軾只能是匍匐在地上,連稱陛下圣德。
趙煦卻是接著道:“孔文仲則不然,其不止是懷怨于朝廷,更有怨于朕!”
“于是,特意選在朝廷省試放榜之日自戕!”
“他這是在做什么?!”
“學士難道不知道?”
盡管,趙煦知道,其實孔文仲死的那一天,和省試放榜日重合,很大可能是巧合——孔文仲才執拗,也不可能拗這個程度。
但,趙煦可不管這么多。
直接拿起來就當理由和借口。
他是皇帝!
擁有一切法律和規則的最終解釋權!
蘇軾聽著,努力的在心中思考著,想要給孔文仲辯解。
可話到嘴邊,卻什么都說不出來。
蘇軾很清楚,他不可能說服一個已經對臣子,有了懷疑的皇帝。
除非,這個皇帝是漢高祖劉邦,是漢昭烈帝劉備!
不然的話,這個臣子就必須和皇帝本人有著非常密切的關系和多年建立起來的信任。
孔文仲,很顯然并不在其中。
沒有辦法,蘇軾只能盡可能的幫孔文仲說好話、找借口:“陛下…文仲圣人之后,又是當代大儒…”
“臣愿以性命擔保,文仲絕無異心!”
趙煦嘿笑一聲:“圣人在的時候,尚且有逆徒宰予…”
“朕之德薄,遠不如圣人…”
“怎能沒有逆臣、賊臣呢?”
宰予,就是子我。
就是那位在課堂上瞌睡,被孔子抓了現行,然后批為‘朽木不可雕也’的頑徒。
在當代,這位儒家先賢被無數徒子徒孫天天抨擊,幾乎就差開除他的孔門學生籍貫了。
沒辦法,誰叫這位先賢在孔子諸門徒中,顯得格格不入呢?
“至于學士拿性命擔保?”趙煦笑了:“即使學士所言,乃是事實,但朕也不會去做!”
蘇軾抬起頭,看向趙煦。
“因為…”趙煦低頭,看著匍匐在自己面前的蘇軾:“學士,是國家的珍寶,是社稷的美玉,亦是朕的臂膀!”
“朕怎么能拿學士的性命冒險呢?”
對于蘇軾,趙煦在上上輩子的接觸,雖然不多,了解不算深。
就只記得那些經筵課后私下的談話片段。
但他在現代,是看過蘇軾的文集、詩詞以及無數研究他的文章的。
所以,趙煦知道,蘇軾這個人,好虛名、喜面子、講義氣。
只要能掐準他的脈搏,不怕他不賣命!
果然,蘇軾聽完趙煦的話,頓時就眼眶發紅,聲音顫抖的拜道:“陛下愛幸,臣當百死相報!”
對于當今的這位天子,蘇軾確實是有感激的。
起復自己的是這位陛下,用自己知登州的也是這位陛下,年節生辰,遣使慰問、賜禮的還是這位陛下,登州諸事全力支持,使自己在朝中、地方皆無掣肘的還是這位陛下!
韓昌黎(韓愈)曰: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
漢司馬相如更有名言:用之則為龍,不用則為蟲。
數十年的仕途,讓蘇軾對這兩句話有著無比深刻的認知。
身為臣子,沒有皇帝的信任和支持。
是不可能做成任何大事的。
想他蘇子瞻,年少成名,素有報國之心,亦有宏圖大志。
但在當今天子即位前,他算什么?
不過黃州一農夫,只是常州一過客而已。
文章天下知名,詩詞舉世無雙?
那又怎樣!
烏臺詩案的時候,他還是只能在詔獄中瑟瑟發抖,為刀筆吏所迫,朝不保夕。
好幾次都寫下了遺書,好幾次都泣不成聲。
但,面前的這位少年天子即位之后,卻給與他了前所未有的信任與支持。
登州四年,不止不曾掣肘于他。
反而將他的學生、朋友,都往他身邊塞。
生怕他做事不夠爽利!
于是,從通判到左右司理,從地方的縣令、知縣到監當官。
幾乎都是他的朋友、學生。
于是,上下一心,再無掣肘,整個登州幾乎就是他的一言堂。
讓他得以揮毫潑墨,書寫自己的功業,踐行自己的想法。
當然了,順便也得給這位陛下做事。
開港、造船、捕魚、通商、曬鹽…
可蘇軾甘之如飴。
因為這一切,都是利國利民的事情。
心中正想著這些事情,蘇軾就感受到自己的手臂被一雙稚嫩的手所握住。
他抬起頭,就看到了少年天子,那雙赤誠的眸子。
蘇軾知道,只要此刻,他不再提及為孔文仲,不再為孔文仲及其宗族求情。
那么,按照叔父(張方平)的提點,他就算是通過了趙官家的初步考驗。
從此成為天子心腹,帝王爪牙。
甚至,躋身為圣主臂膀,社稷輔臣,乃至于將來宣麻拜相,也有可能!
趙官家們,就愛用這樣的臣子,也喜歡將大臣馴服后再使用。
可是…
蘇軾閉上眼睛,孔文仲生前的音容笑貌,在他的腦海中浮現。
他和孔文仲,相知相交,情意深重!
無論如何,他都不會背孔文仲,更不會對孔文仲的兄弟、妻兒坐視不理。
所以,在掙扎再三后,蘇軾最終選擇了,脫下自己的幞頭,頓首拜道:“陛下如天之恩,沐臣微渺之軀,臣感激涕零,恨不能為陛下牛馬走!”
“然…”
“文仲,臣之至交也!”
“臣乞以臣之官、爵、勛、祿,贖文仲之罪!”
說著,他就匍匐在地,一動不動,等待著可能的雷霆審判——蘇軾從自己的弟弟蘇轍處,聽說過對這位少主的評價——主上采漢唐明君之長,而雜祖宗之仁厚。
看著評價很高是吧?
但只要展開一想就知道其中的潛臺詞了——讀過史書的都知道,漢唐的明君們,在其光芒之外的陰影,都有那些?
在這些陰影中,殺戮大臣,清洗朝堂,而面不改色的比比皆是。
動不動就獻祭一個舅舅/老師什么的更是常規操作。
至于祖宗之仁厚,就更恐怖了!
因為,大宋的官家們在仁厚之外,還有著性多疑、嗜權術、好猜忌的好名聲!
故此,蘇軾在說完之后,也是心驚膽戰,汗流浹背。
他很怕!
怕孔文仲的兄弟、妻兒沒救出來,反而把他自己搭進去,甚至把弟弟也搭進去。
就像烏臺詩案…
為了救他,包括弟弟蘇轍在內的十幾個朋友、知己跟著被貶。
就這,若非王安石出手了,要不是已故的慈圣光獻出面說好話。
恐怕,他和他的親友們的下場,要慘的多!
蘇軾可太知道,烏臺詩案是因何而起的。
因為他的嘴巴!
那一句:汝以有限之才,興必不可成之役,驅無辜之民,蹈之必死之地!
深深的得罪了先帝!
最要命的是——二次回河失敗了。
洪水滔天,流民百萬。
于是,他就成了汴京新報上連載的《三國演義》中的田豐。
立刻就陷入了必死的危局之中!
如今,他再次冒著得罪君王的危險,給故友出頭求情。
而且,是頂著天子多次示好、慰勉和推恩的情況下,在明知道天子欲窮治孔文仲之罪的情況下。
一而再,再而三的求情。
說真的,蘇軾知道,自己這實在是不識好歹!
一旦,龍顏震怒,他頃刻間就要獲罪于天。
良久之后,當蘇軾的后背,都被汗水打濕了的時候。
蘇軾才聽到了,面前的少年天子的冷淡的聲音。
“不夠!”
蘇軾抬起頭,看向站在面前,面色已經極為冷峻的帝王。
他的內心,頓時狂喜起來。
不夠?
意思是加錢就可以了嘍?!
他再顧不得許多,當即頓首謝恩:“陛下隆恩,臣感激涕零!”
一位趙官家,居然肯在他再三的冒犯的情況下,原諒他的莽撞,甚至松口允許了他的請求。
只要加價,就可以贖孔文仲及其宗族。
這…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更讓蘇軾歡喜鼓舞。
他當即就一邊流著感動的淚水,一邊頓首謝道:“臣,愿以此生所獲一切官、爵、勛、祿,贖文仲之罪!”
“還是不夠!”少年天子冷冷的說道。
蘇軾愣住了,只猶豫了一下,他選擇繼續加碼:“那加上臣子孫!”
他如今有三子,長子邁,原配王弗所出,次子迨、三子過,皆小姨子兼續弦王閏之所出。
本來還有個幼子,妾朝云所生,奈何元豐八年夭折。
這三個兒子,都是孝子,蘇軾覺得,他們肯定不會埋怨自己的。
同時…
蘇軾也反應了過來——雖然說,如今在天子面前發愿,將自己及其子孫的一切未來官、爵統統拿出來給孔文仲恕罪。
這算是一種自斬后路。
但,這又何償不是機緣呢?
賣身天子!
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好事!
然而,面前的少年天子,依舊搖頭:“還是不夠!”
蘇軾聽著,低下頭去,這下子他就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畢竟,他只能給他和兒子做主。
難不成,他還能把弟弟甚至是朋友們拉下水?
沒有辦法,蘇軾只能頓首懇求:“臣乞陛下開恩…”
便聽著,面前的少年天子說道:“朕本欲重用學士…”
“已命人擬好了,拜學士為開封府諸縣鎮公事的詔書…”說著,他從懷中取出一份告詞來。
“奈何,學士卻…”趙煦輕輕搖著頭,一副失望的模樣。
蘇軾見此,頓時泣聲:“臣…臣…萬死!”
他是徹底的被感動了。
開封府縣鎮諸公事,這可是青云之梯啊!
趙煦見著在自己面前泣不成聲的蘇軾,心中輕笑起來:“今日妥了!”
“蘇子瞻,入吾甕中也!”
“接下來,就看能逮多少人,跟著蘇軾一起去開發海南了!”
這樣想著,趙煦就忍不住為自己的智慧而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