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天府周圍的情況已經視察過,趙駿不可能全國各地所有農村都去一遍,都去的話怕是一輩子都走不完,只能前往各路各州比較典型的縣府看看。
從他調研的情況來看,土地兼并的情況確實很嚴重,幾乎已經到了相當危險的程度。
應天府就是河南地區,屬于華北平原的一部分。
這里有大量的廣袤田土,但田地的擁有者多數都是地主,優田良田都由地主們把持,自耕農大部分擁有的田地也只是普通田和劣田,百姓生存相當艱難,一年累死累活都只能勉強圖個溫飽。
而且有相當多的人成為地主的佃戶和奴仆,為地主做工。很多人都穿著粗布短衫,臉上和身上都是泥濘,皮膚黝黑,面黃肌瘦,被貧困圍繞。
至少這么多天趙駿并沒有看到多少豐衣足食的百姓,沒有看到一幢像模像樣的房屋,沒有幾家有錢的富戶。
他們的房子都是破破爛爛的木屋或者夯土屋,稍微好點的人家能夠砌一座夯土墻,一推就倒的那種。普通人家就只能勉強有個柵欄,貧民就是一棟破木屋,幾近無立錐之地。
趙駿沒有看到所謂的仁宗盛世,只看到了隱藏在這盛世下饑餓、貧窮、痛苦以及麻木。正是春耕,鄉野里似乎生機勃勃,卻也萬物俱寂。
唯一看上去有點好處的地方,大抵也就是北方的宗族力量并不嚴重,各地村落官府法令還是大于宗族法令。
因為趙駿來的時候,正處于催春耕階段,官府派遣衙門的人前往各個村莊,與當地的戶長、甲頭督促百姓耕種,這些鄉役和吏役穿梭于各村之間,宣傳耕作,還能解決一定困難。
由于有寡母改嫁,親族分居的,就會導致一定荒廢的田地出現,可如果田地無人耕作,掛在那戶名下依舊要交稅,有人把田地都丟棄給別人以此躲開稅務。
然后這些鄉役和吏役就會進行登記,通過“一田兩主制”的制度,幫助戶主把田地販賣出去,找地主或其他勞動力買下耕作,避免荒地。
畢竟制度要是完全都是壞的,那國家早就崩壞了。
所以雖然宋朝土地兼并確實嚴重,上層吸血底層,但也催生了民間土地買賣以及勞動力更容易獲得田地的可能性,從而減少荒廢土地,糧食減產的情況發生。
在北方宗族力量不是特別強的情況下,如果能夠在平頂山一帶通過當地的較近的煤礦和鐵礦發展第一次工業革命,那么勞動力就不會欠缺,可以在河南、河北等地招募大量青壯勞工。
趙駿把這些東西都一一記錄下來,第一次工業革命似乎頗有好處,青壯被吸納走之后,河北跟河南的地主就缺少勞動力,相應的肯定會提高待遇留下這些青壯,對于普通百姓的生活,大抵也能幫助不少。
從應天府離開之后,過谷熟縣下的會亭鎮,又交了一次稅,這才進入淮南地界。
臨近二月,淮南東路亳州酂陽鎮,鎮子不大,可貿易卻頗為發達,很多船只都停泊在碼頭上,來來往往的工人搬運著貨物,還未靠近到碼頭上,就有一股濃郁的藥香撲鼻而來。
自唐宋以來,亳州就發展出了藥材批發地產業,到明清時期,更是四大藥都之一。
南來北往的藥材商人聚集,通過運河將藥材售賣到全國各地,甚至連金發碧眼的外國人都來泉州、廣州進藥材,可見市場規模有多大。
酂陽鎮連通運河,從鎮子往西有一條小河過酂縣匯入渙水,然后再通過支流進入渦水流域,前往亳州府城譙縣。
趙駿的船按照原定路程應該是過亳州到宿州,然后走陸路南下進入濠州、壽州、廬州、滁州等地,因為大前年淮南大旱,受災最嚴重的就是這些地方。
但此刻他卻打算順著支路進入譙縣。
不過他的船只才剛出酂陽鎮不到一個小時,距離酂縣還三十多里的時候,就被堵住了。
因為前面河道太窄,發生了一起船只側翻,堵住了河道。
本來這種支流其實不比運河窄,可運河是固定在二十多米寬度,而這樣的天然河流有些寬的能有百米,窄處只有十多米甚至幾米,偶爾發生這種情況就很難過去。
所以船只前進不得。
如果要繞道的話,就只能退回運河,從永城去臨渙縣,再順著浥水逆流而上前往譙縣。
這顯然要饒個大遠路,不值當。
因而最終只能選擇相信官府的行動效率,盡快組織人手將側翻的船只拖出來,疏通航道。
“看來今天是走不成了,就先在附近的村子里逛逛吧。”
趙駿抬起頭看了眼天色,天空灰蒙蒙的,最近幾天下雨了,春雨如油,滋潤著大地,讓整個世界都變得陰沉沉起來。
不過現在其實還早,大概是下午兩三點鐘的樣子,只是離酂縣有段距離,一來一回報信加上組織人手,估計得一天功夫,所以肯定是走不了。
但在船上枯等也不像個事,就干脆下去走走。
趙駿一聲令下之后,大船就放下小舟,江大郎、黃三郎等護衛,十多個人保護著他上了岸。
附近恰好有個河灘,因為還在下小雨,眾人都打著傘到了河灘上,地面濕滑泥濘,透過小坡上綠油油的樹木和草叢,隱約能看到一棟房屋。
河灘想來是經常有人過來,一條小路往坡上去,等上了坡,前面就一覽無余,就看到不遠處就是一個村落,有丘陵小山,有沃野農田,村寨密密麻麻的房屋緊湊,堪比一個小鎮的規模。
正是春耕之時,不少農人正在旱田苗圃間耕作,培育秧種,照料稻苗,等五月麥子收割,再插入水田里去。
淮南地區自宋代開始就已經以水稻種植為主,甚至不止淮南,連河南都是如此,史料載“山水之郡,最為京西魚稻子之鄉。”
京西北部地區的水稻種植,大多都是在北宋時推廣種植的。京東地區,各州種植水稻的較多。
趙駿走在田間鄉道,四處觀看。
從側面田埂里走出來一老農夫,見到十多個人有些畏懼,想繞開些走。
趙駿迎了上去,笑問道:“老丈,這是要去哪兒啊?”
老農夫見趙駿打扮利落,周圍還有十多個帶刀護衛,以為是差人,便忙道:“官人,小老兒剛從田間做活,準備回去歇息歇息。”
“哦。”
趙駿笑道:“我們是過路的商人,因前面船只側翻,不能過去,便下來走走。恰好口渴,若老丈方便的話,能否容許我們去家中坐坐,我們愿意給些銅錢。”
說著向江大郎使了個眼色。
江大郎會意,從懷里掏出二三十文要遞過去,老農夫忙道:“原來是幾位員外,用不了那么多,用不了那么多,就喝幾碗水而已,幾位員外跟小老兒過來便是。”
其實老農夫還是能察覺到異樣,老農夫雖然常年待在鄉間,可年輕時候也曾經闖蕩過,有些見識。
一看對方穿的衣服,拿的刀具,顯然不是商人所能夠擁有。
盡管宋朝立法禁止民間私藏兵器——跟其他王朝一樣,但這里的“兵器”,有一個限定,是指“甲、弩、矛、矟、具裝等,依令私家不合有”。
至于“弓、箭、刀、楯、短矛者,此上五事,私家聽有”。也就是說,民間私人是可以合法持有弓、箭、刀、楯、短矛。
張擇端《清明上河圖》中,“孫羊正店”旁邊就有一家武器店,有一個大概是顧客的人正在試挽一面大弓。
顯然,弓箭等武器是公開出售的。《水滸傳》中,許多好漢都是帶著一把樸刀走江湖的,因為樸刀也是民間可以持有的武器。
問題是正常商人出門也不敢堂而皇之地帶那么多刀,一般也就是哨棒一類。而且對方衣服里鼓鼓囊囊,看著像套了內甲,這可就不是一般人能夠擁有,被抓住是要砍頭的。
但對方那么多人,如果真是什么亡命之徒顯然得罪對方也不是件好事。反正這里周圍村寨連成片,河道上又有那么多商船,他家就在河邊不遠,若真行兇的話,喊一嗓子,整個村子的人都會來,老農夫倒也不怕。
當下他就帶著趙駿去了自己家。
他家在村子外的小河邊,是趙駿行船的那條河的支流,旁邊就是村寨,四野農田,不少農人行走在鄉間,雖然下著毛毛小雨,卻也是一番“綠遍山原白滿川,子規聲里雨如煙”的味道。
趙駿跟著老農夫去了他家,院子里就只有一名老婦人,說是長子成婚分家,住在村東,次子在縣城做工,家中只有老夫妻一對。
喝了水之后,老農夫擔心的事情并未發生,趙駿也只是坐在那與他們拉家常,問問去年收成怎么樣,家中有什么困難,本地的官吏有沒有做什么違法亂紀,欺壓百姓的勾當。
因為摸不準趙駿的底細,老農夫也不敢多說,只是說去年風調雨順,收成還行。縣官老爺秉公辦案,差役也很好。家中除了次子未成婚之外,倒是并無困難。
這樣的話趙駿這些天聽了許多,有些是真,有些是假。比較多的假事就是縣官辦案的事,之前在應天府的時候,大部分人都說縣官老爺的好話。
他們一般沒怎么受到欺壓,畢竟一個縣那么多人,縣里的官員、地主、衙役不可能人人都欺負過。
哪怕他們知道官員是貪的,地主是壞的,衙役是黑的,他們也不敢在不知底細的外人面前暢所欲言。
只有那些真正受到過欺壓的人才會跟人抱怨。
就像在應天府,遇到過一個家道中落的小地主。
此人姓于,跟另外一位姓李的地主發生了沖突,恰好于地主的老婆抱著兒子在,李地主拿著哨棒要打他們,于地主的老婆本想嚇唬一下他,舉起孩子喊,你有種就打?
結果那李地主還真就一棒子下去,把孩子給打死了。
這下那于地主哪里罷休?
立即報官。
可這位李地主跟宋城縣里的肖主簿關系好,私下打點了一番,那主簿竟然偽造了兩家私下和解的契約,向上級匯報說兩家已經和解,蒙混過關。
當時縣里的縣令一類官員都是流官,往往擔任沒多久就會被調走,主要事務辦理人是縣里的胥吏,然后除了特別大的縣設縣丞以外,一般縣都是由主簿以及縣尉來協助縣令辦案。
因此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主簿基本上已經在縣里屬于二號人物,普通百姓連縣令的面都見不到,案子就這樣被判決為和解了。
于地主散盡家財,四處求告。可由于沒多久當時的縣令被調走,加上原本縣級司法系統就混亂,受賄、瀆職、索賄層出不窮,連負責審案的官吏以及文書都不見了,直接造成了這樁事情就這么不了了之。
要不是趙駿從已經因為此事而家道中落的于地主嘴里知道,然后寫了劄子,要求政制院立即下達政令,讓京東西路提刑司立刻馬上徹查,此案怕是永遠都無法昭雪。
所以作為一個陌生人,想從地方百姓嘴里問出點什么東西來,其實也不容易。
兩個人隨意聊了些家常,趙駿見問不出什么東西,沒多久就準備告辭。
便在這個時候,外面忽然傳來撕心裂肺地叫聲:“周家人,你們不得好死!你們不得好死!”
那是個女聲尖叫,充滿了倉惶和憤怒,宛如被關在籠中。
伴隨著這叫聲,外面還傳來別的聲音“怎么讓她把布條吐出來了”“快塞回去,塞回去”“別讓她亂喊。”
趙駿連忙說道:“出去看看。”
眾人立即出了院子,就看到從村子里走來一隊人馬。
他們抬著一個豬籠,籠子里關著一個女人,此刻那些人正把豬籠放在地上,然后手忙腳亂地把那女人原本吐出來的布條給塞回去。
很快那女人又被堵住了嘴,那些人抬著她繼續前進,向著趙駿他們這處院子的小河邊方向而來。
“造孽啊!”
老農夫也跟在他們身后出來了。
趙駿忙問道:“老丈,你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嗎?”
“周家人干的糊涂事啊”
老農夫嘆了一句,又有點諱莫如深,只是說道:“阿霞是個可憐的女人,嫁給周家真是作孽了。”
“那看來里面有冤啊。”
趙駿皺眉道:“大郎,去把人攔下來。”
老農夫忙道:“員外,切不可魯莽,這里面涉及的是王家。”
“王家?”
趙駿笑道:“管他什么王家還是皇家,我這個人向來喜歡多管閑事,這事我管定了。”
說著一揮手。
江大郎等人便應聲沖了出去,攔在了道間,不允許對方過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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