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家的兩個進士被抓后,在朝堂上掀起了巨大的波瀾。
九月三日清晨。
在韓家的推波助瀾下,醞釀了幾日后,御史臺再次發起進攻。
宋代御史臺與諫院合稱臺諫,按照真宗時期官制,應該是臺諫各六人,總數十二人。
但到了仁宗朝臺諫官日益增多。
御史臺有御史中丞、御史各一人、殿中侍御史兩人、左右巡檢使兩人、廊下使、監香使各一人、監察御史六人、監察御史行里十二人下面還有三京留司御史臺數人。
這樣光臺官就能多達二三十余眾。
而諫院人數相對較少一點。
因為御史臺的臺官主要是對百官糾察,人數更多。
諫官則是對皇帝監督,順便還能監察百官,職權比御史更重,因而人數更少,只有左右諫議大夫、左右司諫、左右正言六人。
臺官當時多由宰相舉薦,雖然能起到監督宰相的作用,但也偶爾會被宰相用來當作針對競爭對手的進攻武器。如慶歷新政、王安石變法,都有他們的身影參與。
所以韓億作為樞密副相,再加上馬元曾經就是監察御史,有那么三五個御史臺的好友,自然能夠在背后推動御史臺。
便在這同一日,趙駿也在清早走出了家門。
天漸冷了。
趙駿去了慈幼局看瓶兒。
慈幼局南宋才設立,北宋并沒有這種東西。
但趙駿查抄諸多貪官污吏家產,所獲眾多,因而專門調撥資金,購置房產,安置這些受害者。
搗毀那無憂洞分會,抓獲一百多名罪犯,解救出三十一名受害者,其中只有四人找到了家屬,并且愿意回去。
其余人要么已經無家可歸,要么不愿意回家,畢竟里面有不少都是女子,遭受那么多苦難,回家里去也只能被鄉鄰非議,還不如留下來。
至少皇城司管吃管喝,那位知司也承諾將來會給她們安排一些紡織之類的工作,待過兩年安撫好了心靈創傷,看能不能找個好人家嫁了,安穩過日子。
慈幼局被安置在了外城十字大街,占地數畝,這是為了將來徹底搗毀無憂洞和鬼樊樓,安置大批受害者準備,因此眼下倒是空蕩蕩。
趙駿雇傭了幾名護工打掃院落,又安排了一隊皇城司察子住在前院,保護他們的安全。
當趙駿走入慈幼局的時候,察子們紛紛上前見禮:“知司。”
“嗯。”
趙駿點點頭,一路到了后院。
后院中大家正在吃早飯,未來慈幼局可能會住幾千人,光養著這些人肯定不行。
自己動手豐衣足食,每個人都要靠自己雙手勞動賺錢才是硬道理。
只是眼下趙駿還有更多的事情要做,所以暫時就先這樣過著,等忙完了最近手頭上的工作,就開始著手讓他們自給自足。
院中擺上了長椅,斷手斷腳的都有護工幫忙喂吃的,兩只小猴子在里面上躥下跳,猴毛和身體已經長在了一起,要想剝離開對于他們太痛苦,就只能先這樣。
見到趙駿過來,其中一個小猴子吱吱怪叫地道:“知司叔叔來了,知司叔叔來了。”
眾人一下子驚慌站起來。
趙駿來過幾次,剛開始想讓他們叫自己哥哥,但后來想到宋朝的哥哥也有父親的含義,就讓他們叫自己叔叔。
雖說宋朝的叔叔也有小叔子的意思,但也有叔父的意思,含義上已經跟后世的叔叔差不多。
他笑著雙手往下壓了壓:“大家都坐下,不用拘束,這里以后就是大家的家。”
“謝知司!”
有個女子微微欠身行禮,似乎在被擄走之前頗懂一些大家閨秀的規矩。
其余人也有樣學樣地說道:“謝知司。”
一個護工婆婆熱情地說道:“知司,吃了朝食嗎?”
“倒是還沒。”
“那快來這邊坐下。”
“好。”
趙駿笑了笑走過去坐下來。
瓶兒就在旁邊。
桌上擺著豐盛的食物。
現在皇城司的資金充足,慈幼局人也不多,因此每餐都有肉食。
二十七個人,都是兩葷兩素一湯,不過早餐就沒那么豐盛,今天是灌湯包和面條,還搭配了羊肉湯。
往日飯菜端上來后,大家就都會開動。但今天卻很拘謹,趙駿坐下來,誰也沒動筷子。
相比于無憂洞里的地獄,這里就像是天堂。
就連瓶兒都恢復了那么點神智,不再像以前那樣渾渾噩噩,只會保持著麻木的微笑,本能地背臺詞。
所以每個人都很害怕回到以前,生怕觸怒了趙駿。
趙駿的左手邊有個丫頭,她正可憐兮兮地看著自己,他笑了笑道:“都吃吧。”
話是這么說,可誰也沒有動手。
趙駿就只好自己拿了一個灌湯包,遞給了那個小丫頭。
小丫頭餓壞了,本能咬了一口,湯汁濺射出來,糊了一嘴,倒是沒那么燙,便傻傻地笑起來。
“咯咯咯咯。”
周圍孩子們瞧著小丫頭的樣子,也都笑起來,紛紛開動。
趙駿在地上撿起兩片樹葉擦了擦手,扭過頭看向瓶兒,另外一只沒有拿包子的左手摸了摸瓶兒的腦袋。
瓶兒瞇起眼睛像是小貓一樣享受,身邊那個護工婆婆正在給她喂吃的,趙駿問她道:“瓶兒,在這里過得好嗎?”
“好。”
瓶兒嘴里咀嚼著湯包,含糊不清地說道:“李婆婆對我比蔡婆婆好多了。”
“不要再提那個蔡婆婆了,也不要叫她婆婆。”
趙駿叮囑道:“那個人現在過得生不如死,等過一陣子她就會死掉,瓶兒把她忘掉就是了。”
瓶兒就沉默了下來,問道:“蔡婆.她會死嗎?”
“會,瓶兒不希望她死嗎?”
“瓶兒不知道”
“為什么會不知道呢?瓶兒不應該恨她嗎?”
趙駿皺起眉頭。
瓶兒停下嘴,沉默片刻,小聲嘀咕道:“也有好的時候。”
趙駿就不說話了。
在那種地方無依無靠,蔡婆婆雖然虐待得她猶如在地獄里。
但為了活下去,瓶兒也只能依靠她,甚至對于犯罪者產生情感,這就是所謂的斯德哥爾摩綜合癥吧。
也許這需要瓶兒一生去治愈,或許一生都治愈不了。
旁邊的小丫頭四肢健全,她原本就是被父母賣出去的,無憂洞的人打算把她轉手賣給妓院。
這在當時是很常見的情況。
她開心地吃著面條,滋滋地喝著羊肉湯,然后揚起頭,翹起臉,問趙駿道:“知司叔叔,我們以后天天都有飯吃嗎?”
“嗯。”
趙駿笑了笑道:“會的。”
“以后不會再有壞人把囡囡抓走吧。”
“不會的,不過現在確實有一些更壞的人,他們不想讓囡囡過得好。”
“為什么?”
囡囡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委屈起來,像是要哭:“是囡囡做得不好嗎?”
“不是。”
趙駿又摸了摸囡囡的腦袋,望向遠處皇城的方向:“是他們的心,本來就是壞的,不過囡囡放心,知司叔叔不會讓他們如意的。”
有些人。
當了官,頭就抬到了天上去。
自己以為高高在上,身份金貴,已經與普通人云泥之別,早就看不到底層的悲哀。
這種人,其實最可悲,因為他們永遠都活不在人民心里。
早朝持續了一個多時辰。
先是處理各地的公務,將國家大事做好。
接著又是匯報一些另外的事情,比如哪里受災了,哪里地方官員任免,以及邊境動向之類。
等到各種各樣的國事處理得差不多,按照正常程序,該宣布散朝的時候。
監察御史行里楊若云便站出來道:“陛下,臣有奏!”
“何事?”
趙禎問。
楊若云說道:“太祖云,刑不上大夫。臣想問,陛下是否要違背祖制?”
開始了。
滿朝官員頓時精神一振。
趙禎的面沉如水,說道:“朕如何違背祖制了?”
楊若云道:“馬元與馬仲甫皆是科舉入仕,進士出身,二人并無大過,皇城司卻抄家拿人。據聞司吏殘酷,猶如前唐酷吏,對他們施以毒打之刑,陛下豈不是違背了祖制?”
“不錯!”
監察御史劉文采也站出來說道:“陛下素以仁厚,萬不能行酷吏之事。還請陛下裁撤皇城司,放歸馬元與馬仲甫,以安眾心。”
“請陛下三思!”
接著又有好幾個御史站出來為二馬求情。
唯獨知諫院富弼說道:“馬元與馬仲甫罪證確鑿,雖刑不上大夫,卻也不能就此放歸,臣以為當流放。”
“流放?”
立即有人不忿道:“些許小事也要流放,富彥國這諫官做得倒是好大威風。”
“呵呵。”
富弼冷笑道:“難道這天下還有官員犯了罪,卻還官復原職的道理?”
“呵,就不信富大官人沒有不慎坐罪的一日。”
有人同樣冷笑。
仁宗朝的官員,可是出了名的猖狂。
但他們顯然不知道,如今的趙禎,已經跟原來的趙禎早就截然不同了。
經過趙駿的多次CPU,趙禎想法已經不再如以前那也只知道包庇官員犯罪,而是另有思量。
“好了,朕知道你們想說什么,恰好今日朕有話要說。”
他環顧四周,下面寂靜無聲,便面無表情地說道:“先帝時,下詔“自今諸州官吏有罪,只要在敗露前投案自首,便可一切不問”。朕以為不妥,什么時候,官吏有罪,只需自首,便能一切不問?若是如此,豈不是放縱天下官員犯罪?”
“天圣五年,范希文奏《上執政書》,言明如今官場,貪腐成性,十之七八。其余多有清流官員,也上書于朕,告知天下官吏貪贓枉法,索賄行賄受賄日益嚴苛。古者刻剝之法,本朝皆備。”
“所謂官不潔則政治削,吏不廉則百姓苦。所以漁奪小利,蠹耗下民,搖茲而作矣。朕以為治國安邦就必須繩贓吏重法,以塞濁亂之源。而萬不能姑息養奸。”
“因而授皇城司緝捕、審查之能。嚴于刑法,防于未然。自此今諸州官吏有罪,現投案自首者,可從輕處置。但若有負隅者,當按重罪處置,贓罪不赦,以典正名。輕則革除一切功名,罷職流放,重則判監坐獄,乃至抄家殺頭!”
話音剛落,全場嘩然。
呂夷簡、王曾等三相三參,更是臉色驟變。
士大夫們經過太宗、真宗以及當今朝三代,終于讓皇帝不再殺士大夫。
而且貪官污吏即便干的事再嚴重,最重最重也就是罷職流放,甚至基本上不再罷職,而是降職處理,等過一陣子再調上來。
現在可好。
直接把三代士大夫們的努力一朝打回原形,又回到了當初宋太祖趙匡時期,可以隨意殺士大夫的時候。
這別說那些貪官污吏,就算是那些清廉的官員也有點不能接受。
畢竟就算自己清廉,也保不齊家屬、門生故吏一類有些人情往來,搞些背地里的交易也是常有的事情。
貪贓枉法可不是單純指貪錢的人,也指那些徇私枉法的人。
而在大宋貪污公款的其實少,利用職權欺壓百姓,耀武揚威,自己做官后,指使親屬經商,然后打擊競爭對手,保證官員壟斷經營,獲取合法收益的較多。
嚴格來說,二馬只是收了馬宜的錢,親屬之間送錢在大宋還真不算什么,蘇軾連懷孕的小妾都送出去了,更別說送錢了。
二馬真正落馬是以權謀私,通過官員職權搶奪別人的家產和名貴字畫。
因此在大宋貪污公款進去的人肯定會很少,但如果官家追查那些徇私枉法的人,有大批人要進去撿肥皂,甚至可能呂家都要牽連其中。
所以趙禎的話,頓時引起軒然大波。
一個個御史紛紛站出來說道:“官家,祿不充則饑寒迫,先帝之時,皆因體諒天下官員俸祿不足以養家,因而才下此詔令,維護士大夫們體面。且此詔之后,官員貪污者甚少,此乃上策也,萬不能改啊。”
“宋以忠厚開國,凡罪罰悉從輕減。先帝曾言:“贓重及情理蠹害者授諸州參軍,余授判司,京朝官,幕職、令錄簿尉,等第甄敘”。這并非是縱容官員,皆因先帝仁厚。”
“我大宋自有臺院、殿院、察院、諫院等監察百官之處,上下官員少有貪墨。陛下怎么能執意放權于外,讓宵小之輩管理朝堂,如此國之不國也!”
“太祖留碑,與士大夫共天下。官家取士于民,士自養萬民百姓。何來苛責一說,陛下萬不能聽信小人之言,而毀君子之風!”
諸多御史們聯名上書,甚至還有其余官員也都對奏直言。
若是把權柄給皇城司,那還比較勉強說是加強皇權。可現在對貪官不赦,那就是懸在所有士大夫頭上一把刀,讓他們戰戰兢兢,誠惶誠恐。
到時候他們還怎么肆無忌憚,怎么為所欲為?
然而趙禎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下面,現在他已經被趙駿說服,哪怕心里再不忍,不想違背百官意圖,可跟大宋江山比起來,那自然是后者更重要一些。
他揮揮手,王守忠和閻文應就從旁邊拿出一大堆公文,接著還有一摞,兩摞,三摞,成堆的公文堆積在地上,像是一座小山。
曹修從旁邊拖出一張桌子,又有人給他拿了一張椅子,上面擺放了文房四寶,筆墨紙硯。他就坐在那里,好整以暇,一邊磨墨,一邊滿懷笑意地看著眾人,像是在看一場好戲。
這些事情都是內侍們默不作聲地在做,看得百官們個個一頭霧水,不知道他們想干什么?
趙禎等大家都說完,等曹修準備好了紙筆,等那些公文都堆在地上,又等了幾分鐘,再也沒有人說話了,才開口說道:“這些都是皇城司從開封府諸多犯官那查抄出來的罪證,你們可以看看。”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伱,誰也沒有過去拿那些公文。唯有富弼站出來說道:“陛下,這些日子皇城司已經將這些罪證公之于眾。”
“嗯。”
趙禎點點頭道:“那看來你們都知曉開封府干了些什么事,堂堂開封府,天子腳下,虐待生民,殘暴不仁。馬元和馬仲甫,一個監察御史,一個三司判官,受收賄賂,為開封府馬宜等人背后撐腰,還有韓綜!”
他說著拍案喝道:“看看這些人犯的罪過,為無憂洞、鬼樊樓等民間惡社撐腰,害得多少百姓妻離子散,家破人亡。開封府藏污納垢,多年下來苛責生民數以萬計!這就是你們說的何來苛責一說?難道這數萬百姓,不是朕的子民,不是大宋的子民嗎?”
韓億剎那間臉色煞白,拱手行禮道:“陛下,臣.教子無方,請陛下恕罪!”
“這些人罪不容赦,范希文何在?”
“臣在。”
范仲淹出列道。
趙禎說道:“朕令你與皇城司聯合審查,務必要將汴梁諸多貪官污吏,為非作歹之徒,清查干凈。”
“是。”
范仲淹面無表情地回去。
趙禎又看著下方已經鴉雀無聲的諸多官員,冷聲道:“曹修。”
“臣在。”
“把那些為二馬求情的人記錄下來,回去讓皇城司查查,看看有無錢財來往,有無為開封府徇私枉法的記錄。若是沒有也無妨,把他們為二馬求情的事情公布于民間。”
“是。”
曹修應下。
頃刻間,所有官員的臉色都變得不對勁了。
要知道皇城司先下手為強,不僅找了很多證人和證據,還把所有的罪證公之于眾。
先在全汴梁都知道開封府藏污納垢或者說以前也知道,但沒有人掀開這個蓋子,導致大家都知道,卻只能敢怒不敢言。
但趙駿出手后,開封府頃刻間變成人人喊打的老鼠,如今就算有冤屈,也多去找皇城司而不是開封府衙。
要不是范仲淹還有以前的名聲在,又重新回開封府后,整頓了一下,不然怕是現在的開封府衙徹底變成了門可羅雀的地方,再無人問津。
若眼下按照趙禎這個做法,二馬以及開封府很多官吏名聲臭不可聞的情況下,百姓們知道他們為二馬和開封府求情,怕是唾沫立即會將他們淹沒,輿論壓力頃刻間就會涌來。
官家這一招真的絕。
這是要把二馬、韓綜以及開封府那些官吏往死里整!
官家。
真的變得和以前不一樣了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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