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淵天司的本體相比,如今的艾華斯顯得既神圣又詭異。
隨著巨人的軀體在混雜著泥漿的暴雨中漸漸降溫,艾華斯的皮膚漸漸褪色成了沒有血色的大理石白。包裹上灰白色的泥漿之后,那肌肉也沒有最開始那樣猙獰,倒多了幾分大理石雕像的特殊美感。
漆黑的罪棘在艾華斯渾身蔓延、生長。就像是在荒蕪的石頭上零零散散長出的植物嫩芽。
而最為純粹的罪棘,則從無頭巨人的脖頸不斷鉆出,形成如黑洞般的豎直圓環。而在豎直圓環的上方,還有一個橫躺著的漆黑王冠——它并非是純粹由罪棘組成,而是由繞成環狀的“友誼之鏈”作為基底,在外面纏滿了罪棘。
在那黑洞圓環之上,有兩根罪棘則蔓延、變色,化作一對白玉色的巨大鹿角。
當鹿角完全生長完畢之后,那均質的黑洞也驟然坍塌,化為了毛線團一樣亂糟糟的球體。
隨后它們融化成了石油一樣的黑色膠狀物體,在外面組成了一副漆黑的鹿頭頭盔。那頭盔沒有在眼部留下開口,因此仍舊看不到頭盔里面有什么東西、到底有沒有真正的頭。
而艾華斯的背后,六片巨大的純白羽翼也鉆了出來。
大片大片的白色羽毛如落櫻般飄散。
它們很快就被飛快生長蔓延的罪棘纏繞著,就像是被鐵絲束縛的木樁一般、又像是被葡萄藤爬滿的葡萄架。黑色的罪棘逐漸將這些翅膀完全包裹,最終白色的羽翼完全被罪棘淹沒,只留下六片巨大的、如楓葉般破破爛爛的荊棘翅膀。
這變化的過程相當漫長。
然而無論是灰天司還是幾何天司,都沒有打斷艾華斯的重生。而是在一旁耐心等候。
鹿首人軀,黑色的王冠,荊棘之翼,如大理石般巨大的存在——
“與其說這是艾華斯,倒不如說是‘禁忌’啊。”
灰天司呢喃著:“如此的完美,又如此美麗…是了,這也是奇跡。”
祂以欣賞的目光打量著艾華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個形態的艾華斯正是灰天司一手締造的。
“——我仍是我。”
而一個有些怪異的聲音,則在虛空中響起。
那是艾華斯的回應,只是聲音有些悶。就像是將頭埋在鐵頭盔里面說話一樣模糊。
從他背后,那些罪棘仍舊還在源源不斷的涌出。大淵轉化而成的罪棘,其數量遠超養父的規模。這些罪棘甚至還在不斷生成、蔓延。
“…灰天司,和幾何天司嗎。”
艾華斯的聲音響起:“感謝兩位的幫助。我會記住你們的。”
“無妨。”
灰天司笑了笑,再度變回了少女的姿態,雙手抱胸,對自己的終末并無畏懼:“那就讓我們回歸源河吧…還是說,你需要我們幫助你去擊敗災厄之紅?”
“…我還以為你們會想要活下來。”
艾華斯有些意外。
畢竟灰天司出手救了幾何天司是事實。如果灰天司什么都不做,那么身為脆皮法爺的幾何天司就要被淵天司的臨死一擊帶走了。
他甚至已經做好了對抗解析炮的準備,不然也不會將白翼提前展開。
“我只是不想讓他死在大淵手上罷了,那樣會顯得我有些無能。”
蜘蛛之上的少女雙手抱胸,笑吟吟的說道:“我總得顯露點能力吧?只是活用灰洞的特性幫大家躲了幾次大淵的攻擊的話,看起來多少會顯得有些凡庸了。總得稍微給讀者們表演一下才藝嘛,不然到了最后,又有誰會記得我呢?”
艾華斯沒有理會灰天司那瘋瘋癲癲、半真半假的話語。
灰天司可是掌控著謊言之權柄的天司。誰要是能相信灰天司的話,那這輩子也是有了。
不過艾華斯倒是聽懂了灰天司的意思:“那你的意思是…如今才藝表演,你就要退場了,是嗎?還是說,你打算和我再來一場?”
“雖然我很想說,如果再打一場的話,就會顯得我多少有些不夠知趣…在戲份結束的時候,仍然不愿老老實實的退場。戲天司肯定會很討厭我這樣不知趣的配角。”
灰天司笑瞇瞇的說著,將手伸向旁邊的幾何天司:“不過——你怎么確定幾何天司沒有死呢?是因為你親眼看到了嗎?
“可是…你連我的話都不相信,又為什么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呢?”
下一刻,“幾何天司”驟然融化。
它化為了四色晶石,凝聚成一把古怪的劍。
與其說是短劍,倒不如說是锏。從任何角度看上去,它的四個面的顏色都不一樣,并且會隨著角度不同而不斷變幻。
鹿首的巨人沉默了一瞬。
他確實分辨不出,幾何天司到底死了還是沒死。
“…簡直就像是魔術一樣。”
艾華斯低聲感嘆著:“修改現實的力量嗎…”
就像是將紙團放掌心,來回變幻幾次之后,問你紙團在哪里一樣。
選了左手,那么就在右手;選了右手,那么就在左手。如果同時抓住左右手,最后就都沒有。
雖然灰天司的話似真似假,但艾華斯大致已經猜到了他的意思——
灰天司對自己并沒有明確的敵意。不過他或許是有些手癢,或許是不甘心就這么離開,也或許是他想要達成某種偉業,這一任務要求他不能自殺。
因此他才會特地等待艾華斯從深淵之卵中孵化出來,再度獲得物質的軀體。
雖然嚴格來說,這具大概有十幾米高的無頭巨人之軀也仍舊不是艾華斯真正的軀體…
艾華斯只是利用了司罪獸的權柄操控著罪棘,給自己模擬出了一個能夠暫且一用的頭顱。那鹿首頭盔的內部,是密密麻麻、以近乎壓縮的方式堆砌在一起的大量罪棘。
不過這具軀體單就力量來說,遠比艾華斯自己的軀體要好用多了。
雖然禁忌殘留的柱神之力,幾乎已經在和災厄之紅對抗時消耗了大半。但如今艾華斯的體內,仍舊殘留有一部分禁忌之力。而且這具軀體,就是昔日禁忌的殘軀。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或許也算是一種死靈術——若是靈珀天司能夠得到這具軀體,或許還真有機會能將真正的“禁忌”給拼回來一大半。
“雖然不知道幾何天司到底是活著還是死了…”
巨人緩緩舉起手來,對準遠比自己矮小的蜘蛛。
在艾華斯的背后,浮現出極為巨大的法陣。
白金、燦金與暗金三重圓環嵌套生成,并且在浮現的同時便開始了高速旋轉——
與艾華斯用自己的身體發動失樂園時不同。
這具軀體中蘊藏的力量異常充沛,讓失樂園甚至都不需要積蓄太長時間法力。
三重圓環在顯現的瞬間,就已然加速旋轉并重迭在一起。
“——但想必,柏拉圖會想要見識一下真正的失樂園吧。”
艾華斯話音落下。
無數燦金色的光輝,化為一道道自天而降的光之利刃,向著灰天司席卷而來!
而灰天司也只是雙手握住幾何天司所化為的四面水晶锏,嚴肅的看向鹿首的巨人。
不知何時,他的樣子突然變了。
灰天司不再是先前那蜘蛛女的模樣,而是變成了穿著白色長袍的有翼者。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有的人目光迷茫,有的人目光堅毅。有的人在狂笑,有的人則哀傷。有人在驚嘆出聲,有人在感動落淚。
隨著灰天司逐漸將水晶锏舉起,他的容貌不斷變化,并且變化的頻率越來越快。
到了后面,甚至只是舉起一寸就要換上四五張面孔。
而當灰天司完全將水晶锏舉起之時,失樂園的轟擊也已然抵達!
彩色的虹光凝聚成球型的壁壘,在最后一刻將灰天司包裹在內!
四色虹光與金色的轟擊抵消,那水泡般的壁壘上浮現出大量的波紋、幾乎是瞬間就要完全破碎。
看起來岌岌可危。
可即使如此,虹光還是竭盡全力的約束起來,形成了一道極纖細的光束。
那正是解析炮!
當然,此刻積蓄的力量完全不夠。
解析炮與失樂園不同,需要漫長的時間積蓄力量…
灰天司實際上是通過謊言的力量,從過去發生的事實中,極為勉強的分出了一縷、將其具現于當前。
因為先前這一擊被用來攻擊淵天司,而如今的鹿首巨人某種意義上也屬于淵天司。因此灰天司將兩個事實混淆在了一起,從而偷出了來自真理的一部分力量。
而在灰天司與艾華斯的注視之下,那一束解析炮的虹色輝光、與其中一束失樂園的光束對撞,發生了劇烈的爆炸!
當爆炸發生之時,甚至就連艾華斯釋放的保存術都發生了激烈的扭曲。
石化的城市開始恢復如初,就像是逐漸解凍一般。被石化、保存的安息人,也終于后知后覺的清醒了過來,看到了那恐怖的巨人身后的光之法陣、看到了那宛如神罰一般的輝煌攻勢。
這能夠擊穿世界、消融萬物的“無限”之攻擊…卻居然像是艾華斯與墮天司的失樂園對轟一樣,爆炸并彼此抵消了!
——這意味著一件事。
解析炮雖然是模仿的失樂園,但它在與失樂園對抗的時候,已經無限接近真正的失樂園了!
“…啊。”
那一瞬間,艾華斯與灰天司仿佛都聽到了一聲滿足的嘆息。
那是來自幾何天司的嘆息聲。
這群法師們,為了追尋夢想、為了恢復榮光、為了窮盡真理,而復刻出的“究極法術”…在創造出來的時候就已經失去了意義。
——因為能夠使用失樂園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艾華斯突然陷入到了奇異的幻覺之中——
他知道,那是灰天司向自己傳達的幻術。然而艾華斯卻并沒有反抗,而是靜靜接受了幻術,沉浸其中。
他看到了,一群稚嫩的小鳥倉惶的離開那傾覆之塔。
這些有翼者們,從出生開始就沒有離開過他們的家鄉。他們只不過是一群生活在高塔之上的學者。
一幅幅畫面從艾華斯眼前閃過——
他看到有的法師圍繞著比他們更高大的路西菲爾,親昵的感知著他的情緒與知識;
他看到有的法師則好奇的與戴著單片眼鏡的蛇接觸,用稚嫩的言語認真的記錄著什么;
他看到年輕的法師們開始利用言語,彼此激烈的討論著什么;
他看到高塔傾塌,灰頭土臉的法師們迷茫而狼狽的行走在有些荒蕪的大地之上,抹著眼淚,埋怨著什么,隨后被人群中的長者安慰;
他看到法師們彼此幫助,看著他們再度堆砌高塔,看著他們重建文明…
看著他們彼此鼓勵,看著他們相互爭吵,看著他們不斷失敗,又從失敗中振作起來。
他看到年邁的法師已經去世,其他人為他們而哀悼、又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來;
他看到昔日好奇的少年少女變成了成熟的青年,隨后變成了沉穩的中年,然后變得衰老。而原本就已經是中年或是老年的法師已經有人去世。
終于,法師們開發出了解析炮。
他們無比振奮!
他們幸福的狂呼,他們抱在一起,他們張開羽翼,飛向天空。就如同他們回到了自己剛剛離開通天塔時一樣——
然而很快,濃郁的哀傷就淹沒了成功之時的狂喜。
——因為他們已經無法再度證明自己的理論了。
他們所尊敬愛戴的路西菲爾飛升失敗,分裂出去的墮天司已然墮落,他將同族轉化成了丑陋的惡魔;他們同樣崇拜的有鱗者之王,則正是主導了這一切陰謀的罪魁禍首,如今也同樣飛升成神,進入了他們無法觸及的夢界。
教會他們成長的兩個人,如今都已經離開。
當年離開通天塔的法師們,都還是一個個稚嫩的孩子。
他們從另一個角度證明了偉大之真理,超越了他們過去的同族。他們變得成熟了起來,也變得強大。
可他們卻再也回不去曾經。
若是放到其他的種族…當他們變成中年人的時候,身邊就會開始多出來新生兒;當他們變老的時候,就會有一批新的青年。
然而,法師們的種族終結于此。
隨著太一的光輝隕落,有翼者無法再度誕生。
一個又一個的老人離開。
法師塔逐漸變得荒蕪。
直到最后一位年邁的有翼者,認真打掃了整座法師塔。分門別類的將所有的知識與歷史整齊放好,與一座座寫著名字的墳墓告別,站在了至高主機柏拉圖面前。
他也死去,化為骷髏。
許久之后。
作為朝圣者的精靈們返回巨樹,好奇而警惕的進入了已經是荒蕪遺跡的法師塔。
那時的精靈仍舊身著獸皮,手持弓箭。
而當第一批精靈們從法師塔走出之時,就已經成為了舊日的繼承者。
——這就是精靈文明的誕生之初。
昔日的愿景,無法證明的真理。
時至今日,終于完成。
“通過解析四大元素,或許有重建新法術體系的可能。”
艾華斯的心中,響起了一個年輕而充滿活力的聲音:“哪怕是復現失樂園這種規模的法術,也不是不可能!”
那是有翼者們最初聚集在這里的原因。
——證畢。
雖然這一束解析炮只有一發、只有一束。
其他由失樂園射出的光束,就像是導彈般自主彎折、向著灰天司淹沒而去,瞬間就將其撕碎。
然而只是這一發極為微小、仿佛什么都做不到的纖細虹光,就已經證明了…他們的一切努力,并非白費。
新的法術體系,已經抵達了舊體系的終點。
而新法術的路還遠遠沒有走到頭。
因此,他們的道路才是正確的!
而如今,這個世界也如他們的研究一般,行走在正確的道路上——
——這就是法師們,對真理永遠狂熱、永遠真摯的追求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