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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零五章 我明白了,你是在等黃巢吧?

  椰海城的大明街、學院路、丹陛廣場里的富人,不會看毒街上那些窮人一眼,對他們的生活漠不關心,這還是住在一座城池里,尚且如此,居住在沿海地區的大明人,其實很難共情到陜甘綏地方。

  大明皇帝解釋了很多遍,多到連一個泰西的夷人黎牙實都看懂了,為此黎牙實專門編了個笑話,叫五體爭功笑談。

  說是一個叫大明的人,拳打草原,腳踢南夷,武功了得,等到打完了,這五肢忽然吵起來了。

  左手(江南)說:我織錦繡、鑄白銀,養活了大半個大明!

  右手(九邊)說:我戍邊關、輸煤鐵,撐起了江山的脊梁!

  左腳(沿海)說:我拓海疆、通萬國,掙回了四海的金山!

  右腳(腹地)說:我輸糧丁、埋骨壑,托起了社稷的根基!

  腦袋(京師)說:我定國策、統六合,維系著天下的法度!

  左手說我出力多,右手說我打得好,左腳說我站得穩,右腳說我出腿狠,腦袋說我主意多,爭論不休,最后就扭打起來了。

  魂魄(皇帝)見這場面,嘆氣道:都別吵了,諸位同屬大明一體,當以大局為重。

  五體暴怒齊聲:少來這套!

  第二天,大明就因為五體的爭斗,動彈不得了。

  因為以西班牙為主導的分配,最終就是抽窮地的血,富裕之地,還會嫌棄肚子里的窮骨頭不懂感恩。

  這泰西商業聯盟能建立才有鬼,因為費利佩的主張,從頭到尾,都只想要好處,不想承擔任何的責任。

  若是這個商業聯盟真的那么好,不用費利佩威逼利誘,大家坐到一起,也是可以談一談的。

  大明真的很大,大明也是一個整體。

  申時行不止一次提到了一個問題,那就是大明反對大明,這種反對,就是客觀描述大明各地區之間因為發展不平衡帶來的撕裂。

  大明不會永遠偉大,甚至會滅亡,這是讀過階級論第三卷的大臣們,承認的一個共識。

  沒有長生不老,沒有萬世不移,即便是嘴上不說,第三卷自然而然的推論,都能讀出來。

  大明江山永固,日月山河永照,這是一種美好的、不可能實現的愿景。

  而大明反對大明這種撕裂表現在軍事、經濟、文化、政治等多個方面,大明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獄,不是大光明教描述的充滿智慧和哲人的地上神國,也不是極樂教塑造的沒有任何煩惱的極樂凈土。

  大明就是大明,一個自我反對、自我糾錯、自我對抗的對立統一的矛盾體,并且會繼續反對、糾錯、對抗。

  最后一批選貢案的案犯被斬首示眾,掛在了朝陽門的城墻上,這些勢要豪右的爪牙們,全都被移交到松江府,接種了牛痘,上船送往呂宋、舊港、金池三大總督府和金山城。

  到了這個時候,南衙的勢要豪右終于松了口氣。

  持續了將近六個月的選貢案,終于落下了帷幕,皇帝終于收回了自己鋒利的爪牙,再次從暴君,變回仁君的時候,整個南衙恢復了往日的熱鬧。

  街上的大柵欄被拉回了譙樓之中,五城兵馬司收回了放在九門戒嚴的校尉,貨物再次沿著秦淮河源源不斷地送進了南京。

  秦淮河畔再次變得車水馬龍,邊淮列肆,專門服務丹陽富貴人家的店鋪,再次開業,依舊是人頭攢動。

  熱鬧的就像是什么事兒都沒發生過一樣,依舊是紙醉金迷的南京城。

  莫愁湖由秦淮河水匯聚而成,在南京城西南石城門外,秦淮河從三山門入城,入門不到三里就是上浮橋和下浮橋,在這上下浮橋之間,就是錦作坊,這里天下聞名,是文人墨客到南京后必去的地方。

  桂楫凌波十里歡,風扶畫舫雨含煙。

  夜游驚鵲思多艷,情灑秦淮醉晚天。

  秦淮河畔的不夜天,可是聞名遐邇,夕陽漸去,染遍晚霞,皎月初現,欲語還休,槳聲汩汩,如泣如訴。

  天光映著秦淮河上大小畫舫上的點點燈火,氤氳出一片片朦朧的煙靄;

  在重重疊疊的光影之中,船槳輕輕掠過河面,留下縷縷水痕,伴隨著絲竹之聲蕩向了遠方。

  “這就是秦淮河畔嗎?景美、人更美,怪不得讓人流連忘返。”王夭灼戴著一個帷帽,皂紗垂絲網,天生麗質的面龐若隱若現,多了幾分朦朧的美。

  她倚靠在桂蘭樓的憑欄處,和皇帝陛下隨意的說著話,她今天是黃公子的王夫人,不是王皇后身份。

  桂蘭樓,出自《楚辭》的桂棹兮蘭枻,‘桂棹’指用桂木做的船。‘蘭枻’就是用蘭木制成的船槳,意思是高貴典雅的湖畔酒樓,這家酒樓是魏國公徐邦瑞的產業。

  徐邦瑞和徐維志,坐在不遠處有些坐立不安。

  陛下要來棹蘭樓的消息,五天前就告訴了魏國公府,魏國公府精心準備了一番,知道陛下是‘微服私訪’,但徐邦瑞完全不知道王皇后也會一起來!

  魏國公府準備了許多攢勁兒的節目,現在王皇后在,魏國公父子二人,是如坐針氈。

  因為桂蘭樓下各種音樂聲不斷,臺下十八位美人,隨著音樂和秦淮河的汩汩水聲,翩翩起舞,如果不是這些美人穿的太過于清涼了些,徐邦瑞和徐維志不會如此緊張,真的是拍馬屁拍到了馬蹄子上。

  一層紗衣,一層抹胸,亮色的肌膚,在紗衣之下若隱若現。

  “夫君要不要帶回去幾個?”王夭灼打量著下面的女子,年齡都不大,全都是青春靚麗。

  “帶什么帶,凈說些胡話,就這些煙花世界的女子,入不得宮門。”朱翊鈞笑了笑,王夭灼吃味也正常。

  但煙花世界女子,帶回去,李太后、陳太后真的要發飆的,朱翊鈞才不會自找麻煩。

  朱翊鈞看了一會兒,搖頭說道:“跳得挺好的,但有些不太雅致。”

  王夭灼本身非常精通音律,她對這些曲子不是很感興趣,她有些感慨的說道:“這次南巡,沿途的官吏們倒是體貼的很,只要有機會,就會獻些美人,和上次完全不同了,總算是長了點恭順之心。”

  皇帝喜不喜歡接不接受,是一回事兒,獻不獻是另外一回事兒。

  “松江府禁絕了娼妓,這應天府什么時候才能跟上呢?”朱翊鈞吐了口濁氣,這些女子,看似風光,不過都是些苦命人罷了。

  朱翊鈞眼中的秦淮河畔,就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罪孽地,秦淮河都沖刷不掉的罪孽,和床底的淤積一樣厚實。

  千古悠悠,這秦淮河里,又有多少冤魂在嗟嘆。

  朱翊鈞也就是做不到,他要是能做到,就會把這娼妓事,完全禁絕。

  “停了吧。”朱翊鈞對著徐邦瑞揮了揮手。

  他本來有手段,可以慢慢安置這些從良的娼妓,那時候,京師的娼妓都變得丑陋了起來,一切一切都在變好。

  后來,一些從良娼妓,借著織娘良家的身份,招搖撞騙,官廠對這些從良女子關上了大門,朝廷又失去了這種手段。

  一切似乎沒有什么改變,除了一些僥幸的人獲得了救贖,一切的一切似乎還在按照過去的軌跡在運行。

  “等到南衙和松江府差不多的時候,這秦淮河畔,大抵才會停下吧,夫君以為呢?”王夭灼笑著說道,陛下說的停了吧,何嘗不是希望這秦淮河畔的罪惡,可以停下呢?

  這需要很多的先決條件,無論如何松江府已經開了個好頭,將娼妓、青樓定為了非法,并且嚴厲打擊。

  松江府有各種各樣的亂象,因為它走在萬歷維新的最前面,漫長的歷史里,沒有足夠的經驗去借鑒,所以會犯一些錯,踩一些坑,但總體而言,松江府在向前走。

  這是朱翊鈞在南京的最后一站,明天他就要繼續南下到浙江,由浙江再到松江府,結束這次的南巡。

  “又是這個顧眉生。”朱翊鈞注意到了上臺唱曲的女子,顧眉生上次唱了振武營兵變,可謂是字字泣血。

  南京振武營兵變發生在嘉靖三十九年,當真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當時平倭的戰場已經轉移到了浙江南和福建地區,南京已經沒有了倭患的威脅,以南京戶部尚書馬坤為首,開始拖欠南京備倭軍糧餉。

  事情以馬坤削減掉了軍兵妻室之月糧,最終引發了兵變的發生。

  顧眉生是魏國公府的‘女兒’,其實是魏國公從人牙行買來的,上一次魏國公就想把這女子投獻給皇帝,但未能成功,四年匆匆而過,顧眉生依舊沒有成婚。

  “顧妹妹當真是好面容。”琴弦撥弄時,王夭灼露出了一個笑容,行家一出手就知道有沒有,顯然顧眉生的琴彈的極好,至少能入的了王皇后的眼。

  人美,琴聲也美。

  琴弦如水流過,音色逐漸高昂起來,她清亮的嗓音在桂蘭樓內回蕩了起來。

  “萬歷朝,工坊亂,窮民苦力淚漣漣;劉東家,心腸歹,拒賠銀錢釀禍端!”

  “徐惡霸,逞兇頑,逼死老幼絕人寰;馬三強,怒沖冠,血刃滿門報仇冤!”

  “朱天子,圣德彰,明察秋毫辨忠奸;斥豪右,護良善,王法昭昭不容寬。”

  而這一次,顧眉生唱的是馬三強。

  王夭灼有些可惜,終究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要不然這女子入宮做個姐妹也是不錯,至少顧眉生愿意唱一唱這些窮民苦力悲慘的遭遇,和陛下有話可說。

  顧眉生沒有嫁人,更沒有相好,再加上皇帝知道這女子的名字,魏國公也沒苦苦相逼,左右不過多一雙吃飯的筷子罷了。

  顧眉生不肯嫁人的原因也簡單的很,不愿給救命恩人的魏國公找麻煩,她嫁給誰也是天大的麻煩。

  正統十三年,刑部侍郎齊韶,請托兵部侍郎徐琦、駙馬都尉趙輝說媒,迎娶史宣的女兒,招致了殺身之禍。

  因為這個史宣女兒被正統皇帝看上過,后來太后說一次選的美人太多,史宣女兒領了筆錢退了回去。

  來年朱祁鎮又想起來了這女子,要招入宮中,結果人已經嫁人了,后來,齊韶就被坐罪論斬了。

  顧眉生詩書禮樂都很精通,若是皇帝不知道她的姓名也就罷了,皇帝既然知道了,顧眉生就沒有嫁人的想法了。

  “夫君,且收入宮來?”王夭灼想了想說道:“左右不過是個妃嬪而已。”

  王夭灼一直在安排冉淑妃冉蕙娘侍寢,但陛下都沒有理會,王夭灼和周德妃都已經有了身孕,陛下近前連個侍候的人都沒了。

  而且魏國公府在這一次選貢案里,用行動表明了態度,觀其言察其行,不要光聽人說什么,要看他做什么,這顧眉生入宮,也算是給魏國公家里吃顆定心丸。

  王夭灼作為皇后,考慮問題,是非常全面的。

  “也行吧,今晚讓冉娘子到宮里來吧。”朱翊鈞不僅準了顧眉生入宮,還準了冉娘子侍寢。

  王夭灼和朱翊鈞已經認識十七年了,青梅竹馬,皇帝之前為什么不肯,不是生氣,而是心疑,懷疑冉娘子和南衙選貢案有關,即便是可能性微乎其微。

  皇帝的疑心病很重很重,能信任的就那么幾個而已。

  選貢案已經調查的很清楚了,冉蕙娘就是起了點不該起的心思,而且這點心思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千不該萬不該在選貢案期間,把不滿寫到臉上去。

  朱翊鈞今天來桂蘭樓,不是來風花雪月,而是來看聚談的,因為選貢案宣告結束,皇帝要繼續南巡了,這南衙暫停了許久的聚談終于再次開始了。

  而這次聚談的話題,是馬三強案。

  這個案子,仍然爭議很大,主講的是五品格物博士林輔成,而和林輔成唱反調的是高攀龍,他在皇帝上一次南巡的時候,就和林輔成吵過一架,沒吵贏。

  這一次又來挑戰林輔成了。

  “不是,這林輔成又遲到了?!”朱翊鈞看了看時辰,這聚談遲遲沒有開始,朱翊鈞看到了高攀龍,卻沒看到林輔成,就知道這廝老毛病又犯了。

  明知道皇帝閑暇無事一定會過來看看,結果又遲到!

  “抱歉諸位,路上遇到了一位好友,就多說了幾句,諸位海涵海涵。”林輔成著急忙慌的跑了進來,急得滿頭是汗,他的身后還跟著一個人,這人名叫李廷機,乃是萬歷十一年的進士。

  李廷機是萬歷十年順天府鄉試第一,萬歷十一年會試第一,差一點就三元及第了,可惜沒拿到狀元,殿試算學發揮不好,考了個二甲第六名,被皇帝緊急調到了南衙接替了林烴,成為了南京理工大學堂的祭酒。

  南京國子監已經被取締,原地改建,成為了南京理工大學堂。

  李廷機考中了格物院格物博士,但他最終還是選擇了仕途,進了格物院就和仕途絕緣了。

  林輔成和李廷機因為《保定府游記》相識,認識已經數年之久,這次路上遇到了,這話匣子一開,林輔成就遲到了。

  李廷機看到了二樓憑欄處的皇帝,起初有些疑惑,定睛一看,大驚失色!他見過皇帝數次,自然認識陛下。

  而且陛下很好認,一身的腱子肉,坐在那兒就看起來格外的雄壯,但渾身的書卷氣,一看就是個讀書人。

  “那是黃公子。”林輔成笑著說道:“我們光德書坊的大東家。”

  逍遙逸聞這本雜報的大東家有兩個,一個是黃公子,一個是王公子,林輔成對著皇帝拜了一下,算是見禮了。

  陛下不是很在乎虛禮,有些人三呼萬歲,但渾身反骨,有些人是真的忠君事。

  “高攀龍,聽說你又落榜了?”林輔成一看自己的對手,先戳了下高攀龍的心窩子。

  高攀龍今年去北衙參加了會試,不出意外,再次落榜。

  這不是皇帝刻意為之,劃掉了高攀龍的名字,是萬歷十七年科舉是皇帝親自出的題,高攀龍答得亂七八糟,最終落選了。

  “你。”高攀龍最恨人說這落榜事兒,結果林輔成一見面就是這么一句,讀書人吵架,雖然不罵娘,但句句都是奔著殺人去的。

  “這讀書人罵的就是臟啊。”朱翊鈞一看這士大夫扯頭發就樂,算是他為數不多的樂趣之一。

  “我自然會潛心治學,下次必然高中,就不勞林大師費心了,倒是我聽說林大師在南洋納了三房小妾,還被海寇給搶走了兩個?”高攀龍腦筋轉的很快,沒有過多糾纏,而是罵了回去。

  “謠言罷了,我下南洋,只有婢女一人隨行,不是誰都跟畜生一樣,到哪里就那點下三濫的事兒,高公子的風流韻事,我在南洋都聽說了,上個月新娶了第九房?”林輔成并不惱怒,而是懟了回去。

  高攀龍是勢要豪右之家,別說第九房,就是第九十房也娶得起。

  “胡說,那是,那是家人!”高攀龍漲紅了臉,林輔成說的都是事實,高攀龍說的都是謠言。

  林輔成指著高攀龍,對著李廷機哈哈大笑的說道:“哈哈哈!家人,四年未見,睜著眼說瞎話的本事,還是沒變。”

  這一句話,直接讓在場的士大夫們都笑了起來,高攀龍面色通紅,聚談講道理講不過,現在連罵街都罵不過了。

  “不要東拉西扯了!”高攀龍一甩袖子說道:“今天要說的是馬三強案。”

  林輔成立刻回答道:“我支持朝廷的處置,雜報我都看過了,你們曲解夫子和孟子的話,二圣已經作古千年,還不肯放過夫子和孟子嗎?夫子和孟子教你們漠視人間困厄之民了?”

  林輔成今天跟吃了槍藥一樣,一登臺,就是攻擊性直接拉滿,因為這個高攀龍就是把馬三強案貴歸罪到窮民苦力天生道德敗壞,小人德草的筆正。

  而且他還是絕對自由派,鼓噪阿片自由的那種人。

  真的按照高攀龍的主張,這自由二字,很快就會散發著惡臭,被大多數人所拋棄。

  所以林輔成的話,就越發的不客氣了起來。

  高攀龍站了起來,他端著手說道:“這窮民苦力,不讀書便不明理,遇到事情就只知道暴起殺人,我說錯了一點了嗎?”

  “陛下圣德昭彰,推行丁亥學制,行亙古未有之教化之功,人之初性本善,可這世間有太多的污濁,磨滅了這本性之善。”

  “此案,馬三強稍待時日,上海縣衙門、松江府衙門,自然給他一個公道,而不是現在得了個罪身,去了南洋,再不能回來腹地。”

  “陛下就在南衙,馬三強滅門慘案發生,陛下豈能容忍劉家?且不說兗州孔府陳大壯得了公允,朝陽門外懸掛六百二十二家勢要皮骨,陛下未曾寬恕一家。”

  朱翊鈞眉頭都擰成了疙瘩,這個高攀龍終于是走上了一條邪路,扛著忠君體國事主上威富之權的大旗,在封建帝制之下,進行道德綁架。

  “這高攀龍沒有恭順之心。”連久居深宮的王夭灼聽完這等話,立刻就反應起來了,話里話外都是圣上圣德,要小心。

  有些人就是這樣,把陛下圣訓掛在嘴邊,但從來沒把圣訓放在心里過,嘴上一套,心里一套,做事又一套,生活在套子里的人,一層又一層。

  這類人就是最典型的反裝忠,王夭灼統管六宮,也見過這樣的宦官、宮婢。

  “胡扯,《禮記·檀弓》之誡:苛政猛于虎也!爾早就忘得一干二凈了,就知道向下推罪,以經術飾吏事,我來問你,馬三強案里,劉友嘉做了什么?”林輔成看著高攀龍越發厭惡了起來。

  上一次高攀龍可是說要放內帑兼濟天下,現在裝忠誠?

  晚了!

  “劉友嘉是劉友嘉,他自己蠢,一點點銀子都能解決的問題,非要搭上性命,是自己活該。”高攀龍立刻來了一刀正義切割,直接劃清界限,富養德行,肉食者之間,又不全都是道德敗壞之徒。

  林輔成臉上帶著寒意,繼續問道:“那萬歷九年的操戈索契呢?前年寧都、瑞金、寧化三縣佃戶攻破州縣呢?”

  “《請定工傷賠償條例以安民生疏》過議推行,松江府查出類似案件,三百二十四起,真的只是劉友嘉個人行徑嗎?”

  “換句話問,馬三強案是一個必然,還是偶發案件呢?是窮民苦力心里的怨、心里的恨堆積如山,最終導致如此惡性的案件爆發,還是馬三強不讀書不明理,不修德,鋌而走險呢?”

  林輔成發現,高攀龍非常善辯,他的觀點邏輯是十分縝密的,今天這場聚談,不是那么好贏。

  高攀龍將階級矛盾異化為了勞資矛盾。

  “自然是偶然。”高攀龍回答了之后,沉默了很久,才深吸了口氣說道:“這人間的惡,數不勝數,類似的冤案,無窮無盡,自古以來,什么時候,窮民苦力得到過公義二字?”

  “不是偶然是什么?大明國祚兩百年,此類的事兒,又有多少呢?”

  “林大師,不是憑姚光啟、王謙這一兩個君子,就能澄清玉宇,平定天下冤獄了,別說一個,就是十個八個,百個、千個,也休想把這渾濁的世道,變得天朗水清!”

  “世道本就是如此,昨天如此,今天如此,明天亦是如此。”

  朱翊鈞看著高攀龍,面色有些同情,對著王夭灼笑著說道:“丫頭,你看他,他其實就是篤定了,大明可以千秋萬代,信心比朕還足呢,覺得秩序可以保著他,保著他們家永遠欺壓窮民苦力。”

  “朕都不知道大明哪天就亡了,他倒好,覺得世道會一直這么下去。”

  “不過他有句話是對的,讀書少確實不太行,他但凡是把矛盾說,階級論看完,就不會這樣以為了。”

  朱翊鈞想到了一個人,徐霞客,這個一生都在游山玩水的士大夫,在他死后四年,家族二十六口,滿門死于窮民苦力之手,江南奴變如火如荼。

  真當大明可以長長久久,永世不滅?

  “夫君,若是信了這等小人言語,豈不是正中他們下懷?”王夭灼可不想陛下突然失去了雄心壯志,把精力放到后宮來。

  她的夫君是弘毅士人,是偉丈夫,是社稷主。

  朱翊鈞搖頭說道:“他的這些話,朕聽過很多次。”

  “那些崇高的理想,那些堅定的意志,那些高潔的人格,最終都會被卑鄙者所竊取、抹去、代替;在人性本惡的面前,任何崇高,都顯得那么微小,如同長夜里的螢火,撲朔迷離。”

  “若是咱連這都想不明白,還當什么皇帝?”

  奮斗的意義就在于在歷史長河里留下那么一把火炬,哪怕極其微弱。

  林輔成也是一臉的同情,他走南闖北這么多年,見了那么多人,高攀龍這樣的人,他見了很多很多,林輔成清楚他為什么會這樣想,矛盾說階級論是一句沒讀過。

  “我明白了,你是在等黃巢吧?”林輔成眼睛珠子一轉,靈機一動回了一句。

  “你!簡直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高攀龍直接破防了,指著林輔成連揮了三下衣袖,臉色紅成了豬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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