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置

第一千一百四十七章 去故

  他的話語在山間回蕩,引動著滾滾的木氣,這位程氏的真人站起身來,咬牙道:

  “如今已經不可挽回,我算是看清楚了,南北大勢終究需要這樣一把利劍,那功法是何處來的、誰人給的,想必魏王心中也有答案…”

  他退后一步,深深一禮,拜在了地上,嘆道:

  “如果有機會…還請魏王看在舊日情份…出手相助!”

  李周巍負手立著,喃喃道:

  “欲海摩訶量力,天瑯騭。”

  他心中沉郁一片,種種念頭串在一塊。

  這位凌袂劍仙,早些時候還以為是本家,如今知道不是了,卻記著他對自家算有一份恩情,更明白這位劍仙要報復這等血海深仇…在當今的局勢下有多困難。

  ‘大欲道…正是鼎盛時!在陰司眼里,當真是一把好劍…’

  他抬了抬眉,問道:

  “天瑯騭何等來歷?”

  程久問聽了他這話,抬起頭來,微紅著雙眼,低聲道:

  “他本是是仙修,修行玉真一道,得了古代道統天瑯臺的傳承,也有些劍道功夫,后來投奔釋道…如今…至少七世,極有可能已經是八世摩訶!”

  李周巍皺了皺眉。

  八世摩訶!

  在釋修體系之中,九世摩訶便可入栴檀林,在諸多法相座下坐鎮,隨時可以繼承法相之位,八世已經是釋道最高戰力,惟有神通圓滿可壓制!

  不知凌袂突破后究竟是什么個狀態,可要憑借剛剛煉就的第四道神通斬殺此獠難如登天,更遑論對方背后的就是那如日中天的孔雀!可執劍能進不能退,又涉及心魔,后果也許更加沉重…

  ‘也難怪程久問不敢讓他突破…’

  程久問的心沉在凌袂的死路上,李周巍卻捕捉到了極為敏感的兩個道統。

  ‘庚與兌!

  這兩道世間最多變化的道統不僅僅代表著兩道金德之道,更是那位金一道統大人的禁臠,凌袂不僅僅是一位劍仙,還是一位身份敏感的大真人!

  當年那位太昱真君的傳人!

  太昱真君的隕落更是直指那位金一道統的真君!

  他眼中有了幾分震撼與寒芒,輕聲道:

  “凌袂前輩,修的是哪一道庚金神通?”

  程久問低低地搖頭,卻聽見山間的風送來幽幽的三個字:

  “今去故。”

  山間的風冷冷地刮著,兩人的話語一瞬間靜默下來,程久問收了哀容,李周巍則轉身過去,金眸自上而下地俯視,正見的山間一片陰風,浮現出黑衣男子來。

  此人相貌普通腰間掛印,神色復雜,澀聲道:

  “見過魏王。”

  楊銳儀。

  顯然,李周巍如此大張旗鼓的駐足劍門,幾乎一瞬間就將消息傳遍南北,楊銳儀又怎么會不知道呢?

  他復雜的目光微微移動,落在了那顆玄松之上,低聲道:

  “事急從權,并非有意打擾前輩。”

  似乎有一陣清風拂過,讓這顆玄松晃動一瞬,并沒有言語,只有程久問震動的神色,他并不驚異于楊銳儀的現身,除了庭州,宋國的幾個紫府大陣的外陣這位大將軍早就留過出入的權限———而是那神通之名!

  今去故!

  程久問也是兌金修士,庚兌相近,他怎么會不識得這道神通?心中又驚又駭,已經顧不得其他了,站起身來,喃喃道:

  “天下革!”

  他面上如悲如喜,咬牙答道:

  “這是…這是將軍教他的?!”

  相較于面對李周巍的復雜,楊銳儀眉宇之中一片冷靜,盯著他看,聲音淡然:

  “這是必然…也是程郇之自己的選擇,他也是堂堂紫府中期的人物,難道一點感應都沒有么?行劍持氣之時,超乎常人,一度到奪陵都驚嘆的地步,難道會一點疑心都沒有么!”

  他的目光盯著程久問:

  “你也知道,那一頁立陽御辛一氣純陽劍他日觀夜摩,多多思慮,熟悉至極,卻問不出持有者…豈能不疑!”

  “故而是今去故。”

  程久問立在原地,目光中疑慮重重,怔怔地看著楊銳儀,這大將軍邁了一步,贊道:

  “去故鼎新,當年的上青,也是這樣做的,寧愿拋了轂郡世家的身份不要,也要一分鼎新的氣象,這最適合他。”

  程久問呆立在原地,目光低沉,似乎滿心話語,卻不能問出口,久久停留在原地,于是這清冷幽雅的劍門山巔又安靜下來。

  楊銳儀移目,終于不得不對上那雙金眸。

  這位端坐在山巔,神色淡然的魏王顯然不可能是閑來無事往劍門逛一逛,他的舉動更是意圖昭昭,一口氣將楊氏給架起來了。

  這位魏王身處的局面換成江南的任何一個真人,唯有在大局里記恨戚覽堰的份,不可能有質疑決定的機會,連背后的取舍都不會覺得有異樣,可他不同。

  楊銳儀想過這位魏王會震怒,也想過這場大戰之后要補償庭州,甚至想過李周巍會挺兵入白江,以危機換生機…甚至想過有萬一的可能李周巍預感到了什么,會拒不遵旨,前來山稽談判。

  可李周巍在劍門立下神通,昭示南北。

  ‘他是立給戚覽堰看。’

  戚覽堰的目的是利用庭州不得不守的痛腳和陰司也想要損害明陽的利益,欲要重創李周巍,可李周巍如同丟一塊垃圾般丟掉了庭州,無視楊氏所有的調令,告訴全天下他在劍門,如此一來,戚覽堰只能在庭州和李周巍之間選一個!

  同樣面對抉擇的,還有他楊銳儀!

  只要李周巍在劍門亮了神通,楊銳儀就只能讓李周巍在山稽參戰,他與戚覽堰的默契是有限的,如若此時李周巍退回修武不照的庭州,沒有李周巍,戚覽堰全力以赴之下,攻克山稽的事情必然演變成無功而返甚至更糟。

  楊銳儀抬起眉來,盯著那雙金眸,其中的冰冷色彩昭昭,仿佛在警告他。

  ‘他不在乎庭州什么下場,他要他來決定南北大戰在哪里打、他要決定南北的走向去往何方,他要逼著觀化與大宋在白海打一場史無前例、真刀實槍的大戰!’

  他深深地嘆了口氣,心中那股微妙的預感終于成真———只是想不到李周巍會一瞬間撕破過往溫順的外衣,越過他將戚覽堰一軍,更想不到這事情來的這樣快。

  這位宋國大將軍滿心沉甸甸,一時不知如何開口。

  可他沉默在原地,那魏王卻站起身來了,他的身形并不過分高大,寬肩俊腰,卻投下一片陰影,暗中只有那金眸亮閃閃:

  “大將軍!”

  這三字戛然而止,讓楊銳儀深深地發寒,他掛著笑容上前一步,眼前的魏王卻不看他,盯著手里的杯,淡淡地道:

  “眼下只有為本王犧牲的大局了!”

  楊銳儀心中一震,望著那雙灼灼的金眸,腦海中那股不祥的預感終于成真。

  ‘戚覽堰算準了幽冥的利益,看似把決定權丟給了我楊氏,實則沒有給我選擇的權利,又何嘗不是一種———離間。’

  如今李周巍的神通昭示,已經代替他楊氏把問題砸了回去,可他楊銳儀能說是幽冥的默認么?他能把責任推給那些大人們么?

  盡管江南諸修一片無知,可眼下兩方都是聰明人,只要李周巍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不肯作幽冥利益的犧牲品,事情真相被揭開,與戚覽堰茍合的只能是他楊銳儀!

  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氣,強自鎮定,沒有更多推脫之言,客客氣氣地道:

  “愿使諸修守庭州。”

  李周巍那雙金眸瞧著他看,靜靜地道:

  “大將軍能知北修兵馬,想必能看護好庭州。”

  楊銳儀低了低眉,聽出他的言外之意,驟然沉默。

  李周巍靜靜地看著楊銳儀。

  他敢只身前來劍門,并非沒有把握!

  他在劍門立下明陽,實則在告訴戚覽堰另一重意思,無論先前楊氏有沒有算計李氏,這明陽屹立,楊李之間必然攤牌。

  ‘王子琊不可能過江,只能在江淮為戚覽堰托底,楊銳儀…是知道北方部署的…可戚覽堰,并不知曉謫炁籠罩下的南方布局。

  一旦楊李之間攤牌,對戚覽堰來說,前往庭州已經不可能———大宋在這種情況下不可能放任他破壞庭州,他有多少人在白江,楊銳儀就會有多少人來應對,甚至會由本人坐鎮,而李周巍又在山稽,無人守候的白海就會任憑李周巍馳騁!

  這和戚覽堰的初衷背道而馳——倒還不如在白海大戰,還有在混戰之中針對的機會!

  ‘從這一刻起,宋趙之間只有在白海打一場大戰這一種可能!’

  當然,李周巍哪怕把戚覽堰吃得死了,卻不能把所有可能都寄托在此人會乖乖就范上,他移開金眸,道:

  “本王要守咸湖。”

  ‘這對戚覽堰來說是個左右搖擺的抉擇,對我來說卻不難應對,能知曉北方的局勢的不止他楊銳儀,還有查幽!’

  他李周巍只要守在咸湖,占據地利,居高臨下,整個玄妙的局勢他便一覽無余,而李絳遷守在江上,同樣能望見白江布局,防止萬一的可能戚覽堰惱羞成怒,純粹要惡心他一手。

  有這雙重保障,他甚至能監督楊銳儀在湖上的布局!

  楊銳儀聽了這話,卻明白他是要時刻告訴戚覽堰他在東邊,理所應當地合手道:

  “皆如君意。”

  他的話語落下,這魏王已然如煙飄散,化為一道道光明閃爍,楊銳儀面色復雜地隨他望去,目光落在北邊那波光粼粼的湖面上。

  一尊璀璨光明、玄紋密布的天門正矯然升起!

  這叫楊銳儀閉上雙眼,唇齒微微一動,卻聽著撲通一聲輕響,眼前的程久問已然拜倒在地,目光復雜,低低地道:

  “幽冥諸圣,行筆如龍,平定天下,我等小修,唯唯從命,愿為寶劍…只盼…只盼!留有長鋒歸鞘之時!”

  這位一向冷漠嚴肅的劍門真人嗅到了極危險的氣息,毫不猶豫地拜在他面前,此刻的楊銳儀仍然沉浸在局勢失控的憂慮之中,目光落在他身上,竟然有幾分物傷其類的憐色了。

  ‘留有長鋒歸鞘時…幾人能歸鞘?我?他程郇之?李周巍?甚至是…君上?’

  可眼前的楊氏帝裔、幽冥嫡系終究一言不發,后退一步,如迷霧般消散了,只留下程久問直起身來跪坐在地,目光冷冽。

  “鐺!”

  澄澈明亮的響聲回蕩在夜空之中,山頂上的道人靜靜地端著手里的銅鐘,面色平靜不遠處的天門矗立在湖面上,在他瞳孔中倒映出一陣天光。

  ‘可惜是咸湖,不是望月湖。’

  他望著那影影綽綽的天光,仿佛從這朦朧如紗的白色下望見了一雙冰冷的金眸,沒有一絲猶豫、一分憐憫,將那生他養他的大湖拋之身后,滿是野心的兇眸如狼似虎地望著江淮遼闊的土地。

  他的目光中有了一分感慨的色彩,卻看不出南邊神通色彩的一點端倪,身后的弟子沉默了一陣,膽戰心驚地道:

  “師尊…白江那邊的增援…”

  興許是王子琊在一旁嘆息搖頭,又或許是戚覽堰的心態已經渾然變了,他并未發怒,而是很平靜地道:

  “先回來罷。”

  梵亢如蒙大赦,急急下去了,王子琊則負手而立,幽幽地道:

  “好快的反應。”

  戚覽堰并未有懊悔,而是目光平靜,道:

  “他是李周巍。”

  王子琊皺了皺眉,道:

  “可惜…”

  “不可惜。”

  戚覽堰幽幽盯著江岸,道:

  “我說過了,他在白鄴我打白鄴,在白江我打白江,如今在咸湖,我照打不誤,無非是一場五百年未有之大戰,至少我現在還壓得住他。”

  “更何況…”

  他突然笑起來,腰間的綢帶微微漂浮,收攏著道道仙光:

  “這事情不會什么痕跡都沒有的,至少陰司的態度有痕跡,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一旦信任打破,是挽救不回來的。”

  “他未必不知道陰司不懷好意。”

  聽著師叔的話語,戚覽堰道:

  “關鍵不是他明白,是陰司知道他明白,幽冥對李乾元的態度統一,對他的態度卻模糊不清,可對這些大人來說,疑罪從有,就是要他們疑。”

  王子琊吸了口氣,見著戚覽堰直起身來,一雙眼睛目光炯炯,牢牢地盯著湖面上那沖上天際的萬道天光:

  “至于如今…且見分曉。”

大熊貓文學    玄鑒仙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