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置

第一千一百四十六章 劍門之秘

  程久問一身樸素的道衣,迎接他入門,目光仍在那天地上緩緩瀟灑的明陽光彩上停了停,暗暗感慨,心中嘆起來:

  ‘多事之秋!’

  大宋立國至今,劍門一直算得上逍遙。

  劍意本就有凌駕于修行諸藝之上的獨特地位,年年壓藏,根基深厚,又秉持著多年以來的避世準則,論底蘊,如今宋國太陽道統之中,其余幾家加起來也不如一個劍門。

  可程久問明白,這份逍遙可能已經到此為止了。

  李周巍則停在山中,細細看了一眼立在山頂上的這顆玄松,稍稍行禮:

  “見過天角前輩。”

  隨著他這一聲落畢,竟然有一片溫和的青光灑下,一道溫和滄桑的聲音響徹在山巔:

  “王上不必客氣,都是自家人。”

  李周巍微微斂色。

  在他的靈識之中,這整顆玄松仿佛一瞬間活了過來,浩瀚的神通匯聚而下,五道角木神通已然圓滿,溝通太虛,絲絲縷縷,直沖天際!

  ‘果然…這位靈修,早就已經是神通圓滿了!已經多久了?一百年?三百年?五百年?”

  “五法臻極,又是堂堂角木,木德之中的生發之征,隨便一個神通都是生死人肉白骨,如果能離開這座劍峰,哪怕角木不擅長斗法,照樣能把北方一群修士打得找不著腦袋!’

  李曦明當年突破紫府,前來此地,凌袂曾言這一位前輩已經五十年不曾開口,可時光如水,李曦明突破至今已五十年有余,也就是整整一百年!

  ‘倒也是…如今凌袂出關,不但是劍門百年來最巔峰之時,甚至要對上那位洞天下來的仙修,也不能再閉關下去了。’

  他只行了一禮,道:

  “前輩客氣了。”

  這棵玄松微微搖晃,沙沙作響,撒下一捧捧清光,在李周巍面前不斷凝聚,照向他的面孔,李周巍只覺得一道春風拂過,面上那淡淡的霞光赫然消散,連帶著深可見骨的傷口也迅速愈合,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多謝前輩!”

  李周巍低頭,鏗鏘有力地應了,心中微動:

  ‘好厲害的神通!’

  李周巍這一身法軀極為特殊,可不是尋常紫府,隨意修修補補即可,別人想要為他療傷,對明陽沒點造詣還真上不了手!

  ‘是這位前輩歷經風霜,在明陽之道也有極高的造就…還是說,角木神通圓滿,已經技近于道,有成全諸法之功?’

  程久問始終低著頭,恭敬地立在一旁,著眼看著天角并未在回答,這才落了座,靜靜地為這位魏王沏上茶,微微一笑:

  “難得見魏王一面。”

  墨袍青年身姿挺拔,哪怕岸邊大戰將起,眉宇間亦無焦急之色,道:

  “當年劍門避難的事情,要多謝凌袂前輩。”

  程久問搖頭道:

  “魏王不必客氣,成言如今折在魏王手里,算是還了這份因果,至于庇護…無論師叔肯不肯出手,魏王必然能化險為夷。”

  這位劍門真人在觀察他,李周巍卻同樣暗暗打量。

  此人長臉濃眉,看上去面容嚴肅,沒有什么出奇之處。

  在紫府之中,程久問并不算有多好的名聲,一是他一向獨來獨往,不與太陽道統的修士親近,二是劍門的道德之爭本質上也是太陽道統的路線之爭,幾乎所有太陽道統修士偏向凌袂一邊,也知道那些宿老的背后就是他程久問,自然好感不多。

  于是搖頭:

  “就事論事,這份恩情亦是在的。”

  程久問沉默一息,明白眼前這位魏王在等,無論是在等自家師叔也好,那位大將軍也罷,身處漩渦中心,自家是躲不掉的。

  于是干脆挑了眉笑道:

  “庭州的事情,本該恭喜魏王。”

  李周巍點頭:

  “也應見一見劍書。”

  程久問嘆了口氣,告罪一聲,輕聲道:

  “恐怕要魏王隨我去一趟呈華殿————我修不成劍意,這劍書…哪怕是我也端不起!”

  李周巍看得清楚,這位劍門真人已經是二神通,神滿氣溢,光華沉郁,那第三道神通想必已經練了許久了,僅僅一步之遙。

  ‘竟然連他也拿不起。’

李周巍心中生疑,起了身,一同程久問邁上青階,很快就見到那江南劍修夢寐以求之所  呈華殿。

  此殿并沒有想象中的富麗堂皇,除了那青盈盈的瓦片有點色彩,甚至整體還是木制,經受了風吹雨打,呈現出深淺不一的灰白色,門檻旁放了幾枚圓凳,都很簡陋。

  邁入其中,兩側的墻上色彩斑駁,刻畫了一道道圖錄,或是斬妖除魔、或是救濟天下、以青黑紅三色為主體,滄桑古樸。

  程久問似乎滿懷心事,道:

  “重明六脈———姑且算六脈罷修越最廣,如今也算是最有本事,教出了一位真君,可劍門始終不明媚連先祖也曾感慨過,重明諸修之中,他最不通神妙。”

  李周巍明白他口中的先祖是真君座下弟子、萬昱劍仙程留行,程久問低眉道:

  “這也怪不得誰,劍道本領要高,又要有修道的天資,實在是太少了。”

  他領著李周巍上前,很快就看到了那一本藏藍色的劍書,頁面淡黃,攤開了一半,字跡清晰明亮,上方的暗灰小字明媚。

  下方是暗灰色的字跡:

  一旁的蠅頭小字密密麻麻,寫的是大悛初醒一性稟真劍。

  見了李周巍的目光,程久問道:

  “這是蜀國的宣舟真人徐瑰之劍,他前些日子曾來過…”

  李周巍本就聽聞蜀國出了位劍仙,人皆稱為徐真人,此刻才知道名號,暗暗點頭,眼前人便拿起一根細如箸筷的玉棍,灌注了神通,去挑那書頁。

  他翻了數頁,方才見著劍書上亮起字來:

  這字跡銀白一片,隱約帶了一點青。

  李周巍移動目光,便見下方寫著:

  青月見合萬璘歸鄉劍!

  他將這劍名記住,金眸轉動,輕聲道:

  “我倒有一事要問一問前輩,這劍意之名,是何時顯現的?”

  李周巍前來不僅僅為了自己的事情,也是為了李絳淳的劍意作鋪墊,程久問有一瞬的意外,很快便開口道:

  “貴族弟子到了都城,面見君上,在宮中舞了一劍,劍書上便呈名了!”

  李周巍心中微妙地一松,進一步道:

  “竟然不是在湖上?”

  程久問低了低眉,道:

  “先輩有過經驗,到了什么秘境洞天里頭,劍書便看不得,如若不是,那就是受了某種大法力、大神通遮蔽…此書雖然為真君所書,卻不曾達到法寶一級,哪怕達到了,這天下也大有法寶也觸及不了的地方…”

  李周巍心中漸定。

  ‘既然如此,那便好遮掩…只要這劍意是在湖上證得的,甚至在將來自家立下的洞天之中得來的,便可以躲過劍書…’

  他笑著點了頭,目光卻落在對方手上的那一根玉棍上,低聲道:

  “我家叔公提過,說這劍書奇特,若是身有劍意,凡人也能輕而易舉拿走,若是無劍意…紫府難以拿動,當年還是凌袂前輩取給他的。”

  李周巍雖然不曾說清,可意思已經極為明顯,當年李曦明前來劍門,可是這位凌袂真人親手取來,隨意翻動,面無難色!

  當時李曦明只覺得是凌袂神通強橫,已經能做到無視劍書重量,可如今見著程久問連翻頁都要借助靈器,一頁一頁地慢翻,心中怎么能不起疑呢!

  這位魏王微微瞇眼,早有疑慮:

  ‘當年那位小王劍仙前來湖上,提過江南有四位劍仙,當年的上元真君、大鵂葵觀的老劍仙、漆澤奪陵…應當還有一位!’

  程久問聽出他口中的疑慮之意,久久沉默,方才答道:

  “我不瞞魏王…這事…實乃我…劍門之殤!”

  這真人微微顫聲道:

  “我師叔…本名不叫李袂他本叫程郇之,是我程氏子弟,也是程家的嫡系!”

“在劍道上,他十歲就得了劍氣,我家師祖極為鐘愛,那時手中握的就是傳道之寶白梨,其實早早在筑基時就參悟了御辛  立陽御辛一氣純陽劍!”

  “在修行一道,他以難度最高的君兌隅成道,不窮鋒與殺收宮一共不到百年…不到三百歲的年紀就已經摸到了參紫!”

  “毫不客氣地說,他乃是我劍門多年以來的第一天才,天賦與劍道修為之高,一度蓋過祖師的數位弟子…這千百年來,能與他比肩的,不會超過三指之數!”

  他眉宇中一片黯淡:

  “兌金一道,雖與庚金移而混一,多有干擾,卻依舊為正位,余下兩道皆是命神通,一道為金一鎖去,不能為下修所知,可是最后一道,我劍門也是有的。”

  “是我一直以宗內事務連累他、是天角前輩沉默以對,對他的求問不置一言!他早該邁過參紫…是我們藏起了宗門內的第四道神通!”

  “他不能修命神通!”

  李周巍神色中涌出幾分冰冷來,低聲道:

  “為何?”

  程久問面上浮現出一點痛苦之色,低頭道:

  “當年我劍門真人新喪,師祖雖過參紫,卻有傷在身,師叔為門中棟梁,本該仔細保護,偏偏有個下山煉道德的規矩,叫他前去海上守島…”

  “當時,大欲與純一搶奪秘境,那大欲道的摩訶量力天瑯騭親自南下,與元商前輩交手,偏偏有一道釋光挪移,落到島上來了。”

  李周巍有些疑慮地皺眉,聽程久問紅著眼睛,一步步走出這大殿,咬牙切齒道:

  “原來師叔年紀輕輕得了劍意,本只有師祖、師尊二人知曉,那大欲道的摩訶不知從何處算的,這次過來不僅僅是威懾純,還是來害他的!”

  “那一道釋光…迷惑心思…元商前輩趕來之時,只見了滿島被一劍封喉的門人與狀如瘋魔的師叔,而那天瑯騭——仍恬不知恥,打算將師叔渡去北方!”

  “元商真人拼盡全力,天瑯騭見奪他不走,便生歹意,元商真人動用了好些靈物保住他…帶回山中,卻已經晚了,他身軀有恙不談,妻兒皆在島上,一同死于他手,師叔雖然勉強保全了性命,卻壞了道心…”

  程久問說到此處,已經走到了那棵遮天蔽日的玄松之下,雙唇顫抖,淚流不止:

  “他誓要殺天瑯騭,卻從此入定常常驚醒,更用不出劍意,師祖與師尊都明白,紫府已經無緣,哪怕能去求,以當時師叔的道心去沖擊紫府,必折無疑!”

  李周巍已然有了明悟,程久問則低眉道:

  “于是…師祖請了天角前輩出手…用了一道玄角寶穗松的靈枝,補完了他的傷勢,又請了修越的上渺真人師徒出手,借助了修越鎮宗之寶,抹去他那段記憶…”

  他揭開了劍門過去幾百年來最慘痛的秘密,緊緊握著拳,哀聲道:

  “改作李袂亦是取了巧,尋常抹去記憶是不能渡過突破之時的無限幻想的,本質上他已經再造身軀,幾乎讓他轉了世,隨著天角前輩姓李,借助更加厚重的胎中之謎才蓋過這一重…”

  “可蓋得過無限幻想,蓋不過命神通!這命神通叫做請兩忘,亦為位從孚,能順天應命,使民忘勞忘死,故曰請兩忘,更遑論自身了,性命加身,必然釋開疑惑!”

  “而這功法叫順天行孚功,傳承就在天角前輩手里!”

  李周巍目光微震,聽著這真人泣道:

  “正是因此…正是因此,天角前輩才會五十年不敢答他,我才會遲遲不為他尋功法,一年年閉關,事事讓他奔波,只希望他修行得慢一些,甚至希望他如那位!”

  “可他只在參紫面前停了六十余年,便輕輕渡過,這事情終究有個頭,師叔亦有所察,兌金功法不得,便修了他道!聽聞這一道庚金,亦是命神通!”

  這程氏的真人深深嘆了口氣,低聲道:

  “人皆道…師叔主入世,我卻主出世,挺著那幾個宿老,合起來同他作對…可這事情豈是一句話能說清的,出世、入世,決定權難道真的在我們這些人手上么?!”

  “外頭對程氏多有微詞,我更是成了陽奉陰違、食古不化的人物,我程久問不在乎這一兩句流言,可習劍之人只求一個劍心通明,劍仙更是如此,一旦拾回記憶,師叔…豈能忍下去,他必然要找大欲道見個分曉!”

  這真人一向嚴肅,可此刻面色蒼白,那雙眸子中滿是痛苦:

  “你們都以為這是我劍門的大喜事,實則…實則我程久問比誰都要害怕這一天到來!”

大熊貓文學    玄鑒仙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