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水叮咚。
大殿之中的紫光混一,照出片片色彩,公孫柏范惶恐地站在洞府之外,不敢抬頭————這么多年來,別說進入鄴檜的洞府…他連門前都不曾到過。
那金眸青年卻隨意地踱步,掃了一眼四周,停在那平滑如鏡的紫色小池旁。
此水為幽紫靈水,乃是都衛一道的靈資,常被低修認作紫炁與府水,雖然珍貴卻不罕見。
隨著這位真人的注視,池水迅速的沸騰起來,地底深處的暗泉不斷上涌,又被氣化成一片片的紫色靈霧,李周巍復又上前一步,輕輕一踏!
“咔嚓!”
仿佛大地深處有所坍塌,一切紫水霎時沒落下去,一點青光驟然跳起,破空駕風欲走,卻被天光所拘,不得不墜進這真人手中。
第一時間撞進李周巍眼中的是其上之符,紫金一片,極為絢麗,符文流金,用朱筆提有四個大字:
“都仙大道。”
他隨手抽了符箓,這符箓柔韌如紙,軟塌塌地搭進他手里,光彩消散,顯現出其中之物的真面目來。
此物約一掌大小,材質奇特,青湛湛極為喜人,邊緣不規則,卻極具美感,握在手里如同令牌,上點五道玄妙符文,正中一點金、四邊四點則銀紫圓潤。
背面則平整,有四金字:
旌陽大觀。
‘是個…儲物一類的寶貝。
此物材質極為特殊,能存放靈物,似乎還憑借著某種祭煉之法將之化為了靈胚!若非他撕去符紙,外頭破山滅門所牽動的契機命數還在不斷提升其中的威力。
他靈識一掃,頓時微微一怔。
內里淺青一片,水波蕩漾,清澈透明,種種光色交相輝映,顯然是某種靈水,一枚白色的玉簡沉在水中。
偏偏是一池壁沉水。
李周巍表情有些耐人尋味,并不取出,而是隱晦地先將青令收起,踱步下去,帶著公孫柏范踏出殿外。
金眸青年著白紫之衣,披黑云之袍,已候在殿外,見李周巍邁步出來,連忙行禮,稟道:
“父親,楊將軍請見!”
李周巍并不意外,點頭邁步,父子倆便踏入太虛,飄飄向前,李絳壟等了好一陣,低聲道:
“多謝父親…如此神威,兒子與兩位弟弟…皆感恩欣喜不已。”
都仙攻克,李絳夏被派去清掃地界上的殘部,李絳梁則帶著兩個憐愍回都,只有他受命來接李周巍,口中所提自然是廣蟬的事情。
他低眉垂眼,李周巍卻不笑亦不怒,點頭道:
“釋修多算計,圖謀在你們身上,你們還是小心些。”
李絳壟連忙將自己想說的話咽下去,配合點頭。
可白鄴都仙道距離荒野太近,聽完這句話,李絳壟發覺自己竟然已經從太虛中落下,見到光彩森森的大殿了,那一身黑衣的楊氏帝裔正立在門前,親自來迎!
“恭喜魏王。”
“大將軍同喜!”
李絳壟只能再次止步,目送父親大步入殿,消失在一片陰霾的青銅鬼殿之中。
楊銳儀的面色紅潤,看上去極為欣喜,頗為親昵地領李周巍上前,大宋魏王掃了一眼,發覺自家叔公正立在一旁、含笑而立,一旁桌案上的清茶飲了半盞,顯然談了有一陣了。
楊銳儀則道:
“魏王這一鉞,聲傳南北,威震江淮,實在是…出乎意料!”
李曦明卻抬了眉,聽出弦外之音:
‘能讓楊銳儀說出‘出乎意料’四字,看來陰司也是沒有準備的!原來…天頂上的大人,也有意料之外的時候!’
他的心情一霎明亮了,聽著楊銳儀毫不吝嗇的贊美之詞,李周巍才推辭了兩句,便見楊銳儀笑道:
“魏王大功,已稟至君上之處,君上大悅,當著百官之面親口贊許,言稱是開朝未有、斬將首功!”
“不出數日,應有入京面圣,厚賜仙物的命令來了!”
此言一出,李氏兩位真人皆有意外,李曦明神色微微一變,顯得有些遲疑,楊銳儀面上的笑容則有些變化,暗暗有些擔憂地盯著他的面孔。
李周巍則笑道:
“圣恩至隆,本王當歸湖卸甲,焚香正性,以面至尊。”
此言一出,楊銳儀像是暗暗松了口氣,甚至流露出幾分感激,聲音都柔和了許多,連客氣話都不多說了,急匆匆地道:
“好極了…好極了,我不打擾魏王…”
眼見李氏二人行了一禮,一同退下去,楊銳儀松了口氣,快步回到主位上,心煩意亂地將茶杯推遠了些。
‘君上…到底是什么心思…’
如果說廣蟬的事情已經是意外了,召見李周巍更是意外之外的變化,至少從楊銳儀的層次與角度來看,楊氏從來沒有想過讓帝王相見!
并非說帝王相見有多忌諱…而是根本沒有必要!
‘兩位是最大的變數,一個代表明陽,一個代表真炁,本身已經極難管控了,還要讓他們撞在一起?’
‘兩個人一舉一動都是象征,宋帝若是有什么出人意料的舉動,要壓魏王一頭,是不是平白無故得罪人?這還算是好的,若是…若是有萬一的可能,帝反被王將了一軍幽冥里會有多難堪!’
可楊沒可不是趙帝,真下了命令要召見,誰敢說個不字?
這讓他心頭的焦慮更濃,喜憂參半:
‘更別說廣蟬的事情了…’
喜的自然是北方一時半會已經不能起風了,可他想過破局解圍,卻沒想到李周巍一鉞把人家給劈死了!
李周巍斬殺廣蟬,威風凜凜,修武之光大放,這事情只能說是好壞參半,宋帝是大喜了,可陰司呢?改變現狀的事情,幽冥里恐怕是極不喜歡的!
‘誰為大局,誰就不喜歡變數,哪怕這變數對自己有利…可只要有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誰知道下一步是還會有什么變化?與其如此,還不如不變!’
當然,李周巍這種人本身就是變數,修為越高越可能改變局勢,可未免也太早了些…
他思慮了一陣,只能放下思緒,暗暗安慰自己:
“好在這不是我要管的事情,至少從楊銳儀這個身份來看,怎么看都是好事!”
“更何況,帝王總要相見的,趁著李周巍還未過參紫早早見了也是好事,若是等到兩位都是紫府巔峰,神通圓滿,再來相見…恐怕要諸大人們親自下場來看了!”
想想那場景,他甚至有些不寒而栗,深深嘆了口氣,只覺得這位置置身刀刃之上,實在難受。
梔景山。
明陽之光先后而落,李曦明整了整衣物,笑道:
“看來陰司失算了。”
李周巍負手走了一步,坐在玉桌邊,將壺里的清茶倒滿,道:
“剛開始而已。”
“況且…”
他抿了一口茶,道:
“我看算不上失算,失利的只有大慕法界的主人,陰司一方,有推波助瀾的味道,今日之事,有幾分雀鯉魚南下居真炁客位的意思,沒有陰司大人物的允許,事情不能成功。”
李曦明陷入沉思,李周巍卻笑起來,他這張臉本就硬朗,難得一見的笑容掃去了面上的兇厲:
“卻同樣是好事——法相再如何也是真君一級的人物,無論是不是借了另一方大勢,這事情是實打實的。”
“這是一個好兆頭。”
他微微一頓,眉眼顯得張揚了:
“既然法相能失算,那真君也能失算,近幾百年來,祂們從來是交換和合謀,倘若我處的位置、所求的金位是不能交換和合謀的呢?該如何破局?高高在上的人物并非無所不能,這就夠了。”
李周巍的笑意更濃:
“叔公以為宋帝在高興什么!”
“殺了個廣蟬么?非也!”
這句話一語點醒夢中人,李曦明心中又驚又怖,喃喃道:
“原來如此!”
他思慮良久,卻還是難以理解李周巍的想法:
“宋帝按部就班,必是天下人所不能及之位,何必如此?”
李周巍為他添了茶,道:
“天武,豈能居人下?而陰司到底如何算計,若是能讓叔公輕易理明白了,更不能居幽冥而遙觀現世了。”
李曦明點頭,遲疑道:
“至于…面圣。”
李周巍笑道:
“由著他來,一時興隱無妨,明暗自知,百年爭流,孰為帝君,猶未可知也。”
他金眸燦燦眼中沉郁的金色翻滾,讓李曦明久久難言,沉沉一嘆,道:
“好!”
兩人將事情定妥了,李周巍還未開口,李曦明已然喜笑顏開,急匆匆從袖中取出一堆東西來,先是端起一枚金燦燦的寶塔,道:
“這下發了!”
“我剛才去了那一趟荒野,特地打聽過了,廣蟬這寶塔是明方天石混了離火的重明金精調和而成,看上去是釋修東西,實則價值不菲!”
他趕忙放了這東西,再把那長槍舉出來,道:
“而這離火之槍同樣不弱,槍身用了半份天離赤金,槍頭更是有一分天陽彩銅,雖然很稀薄,但也是有的!”
李曦明鄭重其事:
“當年帝君轉世離火槍,用的就是天陽彩銅!此物堪比天一淳元。”
李周巍只笑著看了,道:
“用得比我還好。”
李曦明面上的笑容更濃,道:
“楊銳儀也提過廣蟬這人很是奇特,這些東西根子上沒有轉化為釋道,只做了個框架,他再用自己的仙道道行調和了釋修手段成就,金塔花些時間砸碎了,這些原料可以利用回八九成!”
“這把槍材料大多混一,砸了也不好煉制,倒是要煉好些時日。”
李周巍聽得一震,有些訝異:
“這和尚…為何要整這些彎彎繞繞?”
李曦明冷笑道:
“楊銳儀一眼看穿了,說他還想著投回魔道,自然備著后路呢!”
李周巍若有所思,那牝水琉璃蓮花寶座已經化為巴掌大小,被李曦明端在掌心,道:
“這也是好東西,是一件牝水靈物改過來的,可惜改得太深了些,應該是某個釋修送給他的,材料都已經混一,除非器道圣手,恐怕很難將其改回。”
這才把那袈裟和白皮金邊的玄鼓取出來,道:
“這兩樣東西稍次些,又被你打爛了,放在釋修里頭也是不錯的寶貝!”
李周巍掃了一眼,笑道:
“這事情不難,曲巳山的老真人本就是器道的大宗師,麻煩叔公去一趟曲巳,從中商議一番,自有解決之法。”
李曦明點頭道:
“正想到一處去了,不止那位老真人,還有位廖落真人也擅長此道!如若不能驚動老真人,正好尋他。”
李周巍便收了笑容,從袖中取出玉盒來,先放在桌案上,道:
“叔公提了收獲,正巧,晚輩此處的收獲同樣不少。”
這才將大黎山之行的話語提了提,聽得李曦明數次欲言又止,面上笑容淡了不少。
良久,李曦明方才道:
“雖說劉前輩興許是擇利而依附,可哪個不是擇利而附?數代交情、多次相助,乃至于今日鎮守東海,皆不能抹煞,他真情流露,不似作偽。”
“晚輩明白了。”
李周巍稍微讓他緩了緩,這才推了推玉盒,道:
“至于此物…青諭遣說是終闋沉元,也叫陰極外炁。”
“終闋沉元?”
李曦明多看了一眼,聽著李周巍神色復雜地道:
“太陰月華為陰極,此物為極外之陰,位于太陰隕落、遁隱之所,合陰合性,是至陰之物,因其為沉殺至陰之征,不能為人所納,吞服此氣,立刻暴亡。”
李曦明暗暗揣摩著其中的含義,李周巍則道:
“可此物如遇陰陽之氣,則有陰極求變的象征顯化,便作它道,在煉丹、煉器之中作用極大,用青諭遣的話來說:古修士趨之若鶩,如若得之其一,收入囊中,盡畢生擬一方,以求名傳后世,萬人敬仰!”
李曦明聽得雙眼明亮,問道:
“什么叫作便作它道?”
李周巍仍有驚嘆之意,答道:
“青諭遣為我舉了最有名的例子…曾經有個古真君,號作左垣,成道之前本習太陰道統,卻差了神通,便退求厥陰,苦無趁手兵器,所幸得了一份終闋沉元。”
“祂便求到了當時享譽天下的煉器大宗師司空由,此人見了終闋沉元便知名傳百代時機已至,以身殉道,為祂煉成了一道次相太弓星。”
“聽聞此物非極非厥,不滿不缺,位處太陰、厥陰之間,卻又能兼有兩相,變化之莫測舉世矚目,左垣真人更是籍此登位厥陰,成就真君!”
李曦明聽得漸漸有了沉思,李周巍則嘆道:
“聽聞這位真君所成就的金位極為奇特,明明登厥陰位,天次卻在太陰天域不遠處,為報答司空由,祂將次相太弓星懸在天際,作尾次小星,昭告世人。”
“從此之后,次相太弓星遂成匠人所拜諸星之一,常以此星卜算畢生成名之器,可謂是重中之重!”
李曦明聽得久久不語,似乎在思慮其中的玄妙,良久方道:
“我明白了!竟然是如此重寶!要用好此物…對于器藝甚至道行的要求恐怕高到了極致!”
他面色復雜的看著玉盒中裝的那小小玉瓶:
‘這樣的至寶…日月同輝天地之中還有四瓶!’
兩人對視一眼,算是意識到了其中的恐怖之處:
‘這樣的東西,得之其一,便有沖擊金位的可能,能值多少仙功?!’
‘那位疑似李江群的大人…足足有五瓶…這還是沒用完剩下來的半盒,他用去的那半盒又用在了何處?’
兩人一時沉默,同時撇開這話題不談,也不敢將這東西裝在儲物袋里了,默默地收好,準備送回日月同輝天地里,李周巍這才取出入山的第二樣收獲,那是一枚金燦燦極為沉重的靈卷:
太虛元序玄司營造法!
此書篇幅極長,密密麻麻皆是金字,隨意一符落在靈識之中便是萬字玄言,李曦明堂堂紫府,竟然也看得目不暇接、眼花繚亂,命神通感應加持,這才能讀得清清楚楚。
李周巍嘆了口氣,道:
“這東西我讀了玄綱,果然是貴重至極,當初司伯休的那清炁靈物算是收對了,能解大麻煩,可也不過解決了一二分的難題而已。”
李曦明鄭重其事地收好,道:“我曉得這東西珍貴,收集靈資都不知道花費多長時間,這事情須等闕宛出關,一同商議。”
自家的條件雖然不錯,可距離在太虛營造秘境還有很大的差距,兩個晚輩即將成就紫府,必然又是一大筆開支,李周巍便不多提,從袖中取出那都仙道得來的青玉,交到李曦明手中笑道:
“叔公看看,這是都仙道中得來的…此物被寄托在地脈深處,借助破山滅門的運勢祭煉。”
此地沒什么忌諱,李曦明一翻手,便將那一枚玉簡取出來了,這么一看,訝異道:
“云都入道秘笈?這是…”
李周巍搖頭笑道:
“叔公細讀看看。”
李曦明便花了一些時間讀罷,久久不語,道:
“像是…某一道入洞天的秘法…只半段而已…還要依托什么玄令,實在太過復雜,這半段還在手里,你我也毫無用處…”
這倒是叫李周巍笑起來:
“鄴檜…竟然喜歡玩這種把戲,看來…他對局勢頗有了解心中的想法也多得很”
李曦明一時沉默,仔細看了一陣,疑道:
“這是…什么意思?”
李周巍笑道:
“鄴檜道行高,心計深,豈會隨意冒險留一物在山中?此物偏偏能被我的法身所觸動發現?我本就有疑,見了令中一池壁沉水,便有了預料…此人…是特地將此物留給我的,其中有什么不好,非要這壁沉水?…是暗示,也是他的本事所在!”
“他知我必克都仙門!也知道我家極缺壁沉水!”
李曦明一時沉默,答道:
“這半份云都入道秘笈…是他的誠意?”
李周巍點頭道:
“叔公可記得這人是如何起家的?”
李曦明頓時恍然大悟:
“兜玄山 滁儀天!手里這枚就是玄令?!”
可他很快有了疑色,低聲道:
“他鄴檜給出了這等誘惑…總歸是討要些什么罷?我家又有什么值得他這樣換取的!”
李周巍搖頭,笑道:
“我家沒什么可貪圖的…可南北大勢————供他貪圖的可多著!司徒霍有投過去的心思,可難道沒有人有投過來的心思?此人心高氣傲絕不愿意投釋,釋修卻貪他修為,豈能背靠著釋修?”
“北方七相多少法相,既然占據了都衛之本華炁,豈能容他貪圖都衛!都衛這樣一道都山點靈的大道,常與鬼魅靈怪相與,投入陰司是不是好極了?”
李曦明霎時間徹底明悟: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他好大的膽子!”
這位真人仍有些難以置信,道:
“聽聞…衛懸因對他極好,委以重任,他竟然一分一毫不顧情誼,從頭到尾都在謀劃著背叛之事!”
“情誼?豈有金位之重!”
李周巍笑道:
“他要討好的是陰司,不是真炁,故而要對局勢有大改變————從他投入北方的那一日就開始盤算了,我曾經疑惑過他既然要投北方,為何提前來救叔公,為何來我家山門說上那樣一番話語…他所謂互幫互助根本是放屁,表明自己的志向…就是為了表明自己不投釋,為了這一天做鋪墊!”
“楊銳儀善守不善攻,是不會持兵太久的,司徒霍指不準會反過來賣了他,只有我家早早在他視野里,他也知道我家必然落到南方手中,提前做了布局…是最妥當的。”
“而我家是宗族,顧及晚輩,這洞天最適合提攜晚輩,甚至還有武関遺產,不愁我家不心動!”
李周巍雙眼璀璨如明星:
“當然還有一點————他不知道自己的投誠到底在不在雙方大人的算計中…楊銳儀到底靠不靠譜?愿不愿意接受他這個變數?而我卻是一定的————這位魏王一定不會放過大破北方的機會,也絕對樂意接受變數!”
“有一點,叔公說的不錯。”
這位大宋魏王有了幾分贊嘆之意,低聲道:
“此人膽魄之大,野心之足…堪為當世罕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