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著戰袍的男子見到那清俊道人只斜躺著,且并不答話,似在睡著,雖然是領受了師命而來的,但是以師尊和兩位師叔的手段,自己來此,不需要有說話,只是自己動了要來拜訪的念頭,一動念而已,便會被師叔得知。
非睡也,徒不愿見面耳。
復又想起了師尊閉關前的囑咐。
言道自己突然來訪,上清師叔此刻怕是心中不大爽快。
該是會閉目輕睡少許時間。
而當時他詢問師尊自己該怎么回應。
玉清元始大天尊彼時只微笑回答:
“且隨他去,等他一等無妨。”
于是這位在天庭之中,亦是威嚴甚重的男子就只是安然站立于此,并不出聲,更不會在師叔面前落座,只是視線余光瞥過此地的時候,窺見在師叔的太極圖一側,還有一個蒲團,似是給誰準備的,倒是微微訝異了一下。
難道說,平日里尚且有誰前來和師叔閑聊飲茶嗎?
能在上清靈寶大天尊面前有落座的資格。
不知是誰?
或是哪位潛修的前輩?還是師叔的私交?
雖是好奇,卻也并不去查,只是收心斂神,等著眼前的大道君輕睡醒來。
齊無惑眼前所見,無數文字的靈韻匯聚起來,組成了一名真實不虛的男子,腦海之中下意識地分析,而那身著黑衣,似真似幻的黑衣道人眸子看了他一眼,隨意詢問道:“小道士在想些什么?”
少年道人回答道:“大道君先前的文字里面蘊含有自己的神意。”
“能夠令看到文字的人性靈中倒影出大道君的模樣。”
黑衣道人平淡頷首,道:“是如此。”
如此悟性,卻倒也尋常。
只將知道的事情說出而已。
其實是因這少年道人領會了這一卷書卷上文字內容,且是真正有了自己的體悟,這才激發了這書卷上的后手,他才出現了。
希望不要太過無趣才是。
而后少年道人想了想,又道:“加入先前單純文字是以筆勾勒了畫卷,而這次就像是落筆在虛空之中,不再是畫卷上那樣扁平的,而是如同立體的,啊,是這樣嗎?這一次不是直接將意志落筆于每一個文字。”
“而是不同的文字承載不同部分的靈韻和意志。”
“組合而成,便如一分神,一分身,能如同真實的人一般行走于天地間嗎?”
黑衣道人的動作頓了頓。
眉頭微微揚起。
哦?有點意思。
齊無惑聲音微頓,心中若有所思。
這樣的話。
那樣的話,提筆則有龍盤旋,落筆則顯出氣蒸云夢。
天下萬物萬相,只要是見到過的,便都可以訴諸筆端,而后令其重現出來?
嗯…這卷書卷上說,劍不過只大道之一端,天下三千大道,無不可如此。
以劍行之,是否也可?
這樣的聲音不過是自我性靈之言語。
但是在黑衣道人耳中卻是輕而易舉便可以聽得清楚。
道人面上幾已露出了訝異之色。
悟性竟至于如此。
穩妥也!
如此悟性,當不遜于太上那一脈。
更當遠超過玉清所收的那些弟子,玉清門人那些都是死腦筋,一本正經修行毫無問題,毅力超凡,悟性也強,但是卻不甚靈活,唯專修大道,遵循玉清的教導,毫無半點的懷疑,少有如此舉一反三之才。
似乎有意思了啊。
黑衣道人微微頷首。
而后從容落座。
并不給少年道人說話的空余,雙目幽深而無變化,語氣平和,淡淡道:
“吾不過一念分化之軀,只依憑于文字,而非長久存續之物。”
“并非真身,亦非本體。”
“無需多禮,無需多言。”
“今日無有地位身份之別,唯論道,論劍耳。”
少年道人旋即明悟,只是倒著持劍,以劍尖抵著地面,雙手似拱微微一禮。
“貧道無惑,見過大道君。”
黑衣道人見后者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于是微微頷首,道:“善。”
“且坐。”
黑衣道人讓少年道人盤坐在自己面前,手中的拂塵如劍,只是一掃,便已經開口講述,聲聲皆入耳,其玄妙之處,唯獨心中有所感悟,卻難以訴諸于文字,唯我知你知,難與人說三兩分,齊無惑只靜心去聽,卻漸漸進入到了這黑衣道人所講述的東西里面。
并非是神通,甚至于很難以說是修行。
只極單純的是一場談論,并不涉及到任何的修行關竅亦或者劍仙法決。
甚至于,與其說是論道。
那不如說只是閑談。
談及天地萬物,談論所經歷的事情,談論所見到的諸多事物。
有群星萬象,有山川湖海,有眾生百態,亦有紅塵。
只是偶爾提起一句涉及到劍術的部分,便已將先前所談論的一切都匯總起來,如大國手對弈,先前的閑棋便是后時的殺招。
少年道人無心無我,恍然如醉。
忽而那黑衣道人卻停下來講述,只是道:“你聽我的講述,我也該要看看你的成色。”
“有來有回,方才是論道。”
“否則的話,豈不是本座在傳授伱法門么?”
“不妥不妥。”
“且讓我看看你的劍術。”
少年道人起身,就要提起那柄殺賊劍。
黑衣道人不見如何動作,那柄殺賊劍就自然而然浮現到了他的面前。
黑衣大道君眸子微垂,看到了這劍身之上淬煉紅塵為寶的路數,以及那雖然手法粗陋,技巧幾無,但是這淬煉紅塵為寶的風格卻又比起那些精通靈寶法,自號為煉器大宗的修者們更為純粹和純正,微微抬眸,評價道:“雖然手法粗陋,不值一提。”
“但是整體還是有些趣味的。”
“并非是那幫蠢貨,耗費無數天材地寶,淬煉出的也不過是精雕細琢,鏤刻花紋的朽木。”
“且拿去,自己淬煉溫養。”
殺賊劍被這黑衣大道君叩指輕擊三下。
而后袖袍一掃,重新回歸劍鞘。
直如候鳥歸林一般,速度甚至于比起齊無惑御使的時候更快數倍,幾乎化作了一道流光。
而后道:“不妥不妥,此劍雖然是你自己淬煉的,但是太過稚嫩。”
“如同稚鳥破殼,雖可期許未來,卻不能當即便要他翱翔九天。”
“殺人,可也,演道,差點意思。”
黑衣道人淡淡道:“此方城池,也就此劍尚可以一用之。”
他手指微微叩擊虛空。
齊無惑便聽得了一聲悠長劍鳴,那一口掛在了煉陽觀呂祖樓上的配劍猛烈地鳴嘯著。
而后直接化作一道劍光。
自劍鞘之中飛出,似有極濃郁靈性,劍氣雄渾就要直沖斗牛。
欲要發泄一番被積壓數百年的劍氣。
卻最終老老實實,收斂了一切劍氣殺氣殺機,化作了一縷劍光,直接從窗戶之中飛了進來。
門窗緊閉而劍氣如霜,破窗而入,窗不損于分毫,是劍仙之物。
而后在少年道人面前徐徐恢復了原本模樣。
是一口利劍,上面鏤刻文字持此劍行于天下,殺戮過重,已難自抑,數度傷己,反噬于吾,棄之于此,留法脈其一以鎮壓之,煉陽為名,以至陽至剛之氣消磨陰寒殺機——呂純陽,黑衣大道君似嗤笑一聲,而后袖袍一掃,淡淡道:
“你就暫以此劍舞之,本座看看你有幾分手段。”
這一口懸浮在空中的仙劍緩緩飛到齊無惑面前。
少年道人伸出手握住劍。
這一口被呂純陽因為殺戮太重,數度反噬自身而拋棄,又在此地被封印了數百年,導致兇性越發大的劍猛得一聲鳴嘯,直欲要讓天地震顫,整座煉陽觀都似乎被籠罩在了這一股磅礴可怖的殺機之中,而且這冰冷的殺機如餓了數百年后要出籠的惡龍妖虎,還在瘋狂地蔓延。
看著這趨勢,似乎是要一口氣直接將整個中州府城百萬蒼生都籠罩在這劍氣殺機之中。
劍鳴如虎嘯,沖天裂地,似欲要張開獠牙,直接將一切都撕咬粉碎。
黑衣道人的一縷文字傳遞而來的意志淡淡垂眸。
“嗯?”
這口劍瞬間安靜下來。
在虛空之中停滯了好一會兒。
劍柄輕輕蹭了蹭齊無惑的掌心。
劍身仍舊微微鳴嘯。
但是不再是凄厲而霸道,不再瘋狂充滿殺戮甚至于嘗試反殺呂純陽。
而是低而細微,且微綿長。
少年道人握著劍,空氣被刃口自然地分開,能感覺到一種奇異的順暢感。
溫順如同還沒有斷奶的小奶貓。
而后抬手起劍指。
一手叩劍,忽而舞動,隨心隨性,初時是黃粱一夢之中,江湖游俠般的路子,劍招凌厲而迅捷,舞動之時,仿佛繁花怒放,森森劍氣,逼人神魂,侵人筋骨,旋即忽而一變,變化得至醇至純,隱隱然已有劍仙臨凡的堂皇大氣。
正是玉妙所悟的混元一系劍術。
那些文字所化‘黑衣道人’所講的,并非是劍術,也沒有什么詳細的招式要訣。
只是簡單道出那一卷書的內容。
是指出了方向。
一切全憑自悟。
有只撿拾了些許碎石的,也有的可以看做群山峻嶺的,能帶走什么,皆由自取。
此刻盤坐,手持拂塵,神色平淡地看著少年道人舞劍。
眼底深處頗有遺憾。
只如此,也不值得什么在意的啊。
于他門下劍招精妙者不計其數,這后面那一路劍術雖然已極上佳,但是又有什么區別呢?
不過一精妙劍訣耳。
精妙劍訣海了去了,會使精妙劍法的也是到處都是。
便是南天門有守天元帥,不過只是看天界大門的,劍法不亦極精妙?
無趣也,無趣也。
正在這樣想著,齊無惑腳步一頓,劍勢一下就停下了,沉思許久,忽而再動,這劍上的氣機變化,劍招忽而打散了,其中有的是曾經被玉妙師姐于書卷之中呵斥的江湖劍招,是所見到的劍仙流派,是混元劍典之中所蘊藏的諸多劍仙招式。
只是施展劍訣必然有其內在心法,有運轉氣機的法門,并非是隨意的橫斬斜揮。
塵世中劍客們講求不拘泥于招式,但是劍訣其實是自身先天一炁和元神的流轉。
一個不小心,氣機沖突,反倒是要讓自己咳血。
搞得自身的元神都分裂開來。
少年道人這一次施展的磕磕碰碰,無論是劍術招式的精妙,還是展露出的森森然劍意。
遠不如之前甚矣。
幾乎如同是稚子頑童,持拿一根樹枝在那里揮舞似的,幾乎有幾分好笑。
可那已百無聊賴的黑衣道人卻微微抬眸,眼底出現了一絲興趣。
當第二次劍術結束之后,少年道人握著劍安靜許久,閉目冥思。
再度持劍而斬。
招式變得更加地散碎開來,就連江湖招式和混元劍典之中的痕跡都開始變淡了。
黑衣道人手中拂塵一掃,周圍似有無形氣機彌散開來,將這劍鳴遮掩和劍氣痕跡遮掩起來。
第一次是演練混元劍經的招式法門。
第二次已是有三五分失去了原本韻味,失其韻味,也失去了混元劍典的特性。
第三次已完全變得不是樣子。
最終不知道多少次之后,少年道人掌中之劍術,再也不見到其余任何人的痕跡,甚至于沒有了招式或者神通的不同,劍招凌厲而從容,終于徹底脫離了混元劍典的范疇。
此刻盡數都不再拘泥于上品心決還是下品粗劣招式,而是隨我一念心動而已。
黑衣道人的眼睛亮起,忽而手中的拂塵一掃,呵斥問道:“小子所使,是何劍法!”
此刻少年道人入無我之境,只自然遵循性靈的感悟,自然回答:
“非劍法。”
“好,劍法小矣,是何劍術?”
“非劍術。”
“術亦不足,那么,是何劍道?”
“非劍道。”
“是何道!”
“非道唯我!”
于是黑衣道人放聲大笑:“哈哈哈哈,好一個非道唯我,好一個非道唯我!”
“汝知吾之道也。”
“吾見汝之心也。”
“上善者也,莫過于此。”
黑衣道人似極欣喜極暢快,而后手中的拂塵一掃,就如他的性格必然會做的事情一般。
自然而然,如是言道:
“汝可有師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