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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黃粱夢醒

  琴音余韻不絕,散入風里,齊無惑抬眸所見。

  晚風動野,斜月在林。

  旋即看到了一名年約十六七的少女從轎中走出。

  冠玉蓮,披紫綃,珮紅玉,曳鳳搖。

  明眸皓腕,舉步艷冶,觸類妍媚,目所未睹。

  眸光流轉,粲然生輝。

  齊無惑神色平靜坦然,請問姓名,少女如實相告,自稱呼為瓊玉,二人仍舊相交莫逆,引以為有至交好友,這樣過去了數月時間。

  大考之前,學子們也曾經要去山中游玩,也去各地的道觀寺廟之中,為自己的大考祈福,討個彩頭。

  齊無惑隨著好友們登上了京城外名氣最大的那座鼎煙峰,其中最高的地方是一座道觀,供奉的乃是傳說之中的神女。

  聽說極為靈驗,來這里求愿的人,十有八九都可以有所收獲。

  齊無惑捻了三根香,踏入大殿之中。

  大殿供奉著神女,神女的臉上籠罩著一層薄紗,整個大殿修得又是極高,肉眼幾乎看不穿,齊無惑也沒有興趣去看這所謂神女面容。

  只是他正要上香的時候,視線朝著一側瞥了一下,卻是神色驟凝,旁人順著視線去看,卻看到那里是大殿神女隨侍身旁的侍女,身穿青衣,手捧如意,雙垂髫發,笑意燦爛狡黠。

  齊無惑死死盯著那青衣侍女。

  其面容神韻,和每夜夜間所見到的那位,竟然一模一樣!

  旁邊道長見到齊無惑動作頓住,詢問道:

  “公子為何不上香,而是在這里站立?”

  齊無惑神色不變,只是道:

  “還不知這位神女尊稱如何,是以未曾上香。”

  道長微笑回答:

  “瓊玉神女。”

  齊無惑緩緩頷首,脊背筆直,將香插入香爐之中:

  “瓊玉…”

  是夜他等于往日相見之處,再度見到好友之時,后者卻是來對他告別,感慨著道:“本來只是以琴會友,但是公子既然知道了我的身份,那么我們之間就很難再以平等的方式交流了啊。”

  “我本是貴家女,因人陷害而死,因為年少的時候修行過正統功法,是以未曾死盡,修行數年,出得陰神百里,是以遇君。”

  齊無惑微微皺眉:“山神…神靈…”

  “當真可得長生嗎?”

  瓊玉搖頭道:

  “算不得長生,只如陰靈,茍活而已。”

  “以你之才,將來必然名震天下。”

  “這一卷是當年我在餐霞洞得到的養神法,便傳之于君,便當是你我一場相識。”

  少女伸出手點在齊無惑眉心。

  一股玄之又玄,無法表述與文字的韻味流入他的眉心之中,精神微微晃動,已經散開。

  明明感覺一剎那之間,睜開眼睛,卻已經是第二天早上,衣衫沾滿晨露,眼前不見故人,慨然許久,轉身離去。

  后齊無惑科舉一舉而勝,進士登第,任命為秘書省校書郎,后因為性格剛直清冷,一年后,選擇制科這一門考試,調任為淮南縣尉。

  七年后,齊無惑二十五歲之時,升任為監察御史,后又于三十六歲之時,回京升遷為起居舍人,兼署知制誥。

  三年之后,離京出掌同州刺史,又升任中州都督,迎來送往,養氣猶甚,因為年少時候的饑餓經歷,對于百姓尤其和善,興修水利,開鑿運河,減低任內稅負,自己俸祿大半用于幫助百姓。

  百姓甚至于給他刻下石碑,記錄功德。

  后任期滿之后,又調任為汴州節度使,于四十六歲時,被征兆入皇城,任皇城京兆尹。

  這個時期,家國不寧,人族皇帝字號為神武年間,正和妖族征戰,燭龍部將領突入邊關,施展騰云駕霧之法,節度使大將軍被殺,需要有人前去鎮壓局面。

  齊無惑素來不和人結黨,這樣送死的任務自然落在他的身上,被任命為御史中丞,前往統帥軍隊,在外行走二十余年,齊無惑也認得了許多豪杰之輩,此戰豪杰奮勇,而勇卒效死,耗費數年,大破妖國。

  開拓邊關九百余里,建造三座城池以三才之陣鎮壓抵御妖族沖擊,邊疆百姓在原本的妖族圣山之上給他立碑刻功。

  凱旋而歸之后,聲望越發隆盛,轉任為禮部侍郎,后又積累功勞,升遷為戶部尚書兼御史大夫,人人皆稱其出將入相,名聲極盛,甚至于壓過了宰相。

  宰相嫉恨,暗中的流言蜚語之下,齊無惑被貶黜,外放為刺史,這個時候,心中仍舊還有一股不平之氣,常自己在院子里獨自撫琴的時候,就按住琴弦,長聲嘆息,言談之中,顯得極為不服氣,對于奸相當道,甚是憤恨。

  三年之后,齊無惑又被征兆入京。

  此次清名極盛,被認命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權勢滔天,和中書令,侍中一并執掌朝政,只是這一次入京的時候,卻是意興闌珊,曾經和朋友嘆息道:

  “我名聲盛的時候,皇上就打壓我,扶持宰相,現在宰相勢大,就將我喚回。”

  “又找來其他二人,和我彼此制衡。”

  “在這朝堂之上,竟都只是皇帝的棋子,就連想要給百姓做點事情,都要勾心斗角。”

  “說起來,我年少的時候,家里也沒有什么錢,只在一個小山下面,但是春日的時候自己耕種,夏天的時候去山上乘涼采風,秋日各類野果,實在是比起現在自在地多了。”

  “再想如當年那樣,年少無憂,上山拾柴,已經是夢一般了,我多想要回到少年時,和你在竹林畔撫琴對談,真想要回去啊,可是這怎么還能回得去呢?怎么可能回去…”

  齊無惑惆悵難言。

  又是數年,齊無惑幾乎已經是天下第一名士,卻忽而有傳言,說他和邊疆將領勾結,欲要圖謀不軌,前一天還是上殿不趨,入朝不拜的重臣,第二日就被收入詔獄之中,齊無惑神色冷淡平和,已經不在意這些事情。

  等到了那些手持利刃,鎖鏈的酷吏踢開門進來的時候,一身布袍的天下第一名士,不過是平淡吃一碗米粥,眸子平和一掃,風輕云淡,便已將那數十名酷吏鎮住。

  而后從容就縛。

  因其功高,名震天下,故而不殺,只是流放于荒原之地。

  下一個皇帝即位,立刻便為齊無惑平反,召其入京,任中書令,奉齊國公,以先長公主妻之,齊無惑婉拒,曾經語氣平淡和自己的弟子,也是皇帝的耳目說道:

  “老皇帝要死了,要給下一個皇帝留下一把劍。”

  “所以他把我罷黜,而讓他兒子為我平反么?恩威并施,以我為劍,帝王心術,也不過如此了。”

  那少年道:“皇權高遠,先生驚懼否?”

  滿頭白發的老者眸子仍舊幽深,淡淡笑著道:“只覺得乏味啊。”

  旋即不顧那少年的隱隱驚懼,只是平淡詢問:

  “你不喜財色,不好奢侈享受,不愛美人。”

  “可能勘破名之一字?”

  聰穎俊朗的少年許久后回答:“學生年少,還不曾遍歷紅塵,看盡世事…”

  “名之一字,此生破之。”

  齊無惑飲酒大笑,后乏,揮袖令弟子出。

  弟子走出,便急急赴皇宮中,將齊無惑所言盡數道出,帝王總是威嚴,年少皇帝心中的波濤洶涌誰都不知道,而后來的野史只用了簡單的言語,記錄了這一日皇帝心中的掙扎和結果。

  帝懼。

  遣禁衛而出。

  等到了這些披著鎧甲的禁衛沖入了那奢豪宅邸的時候,老者已安然坐在屋子里面,閉著眼睛,其氣勢猶深如淵海,眾人不敢動。

  卻已氣絕。

  其一生名動天下,家中賞賜的諸多財寶不知道多少;而車馬,田宅,更是數不勝數。

  宅邸空洞,而墻壁之上,只留一句詩。

  齊無惑,性剛直,出將入相,不喜詩詞,甚少留存,這是唯一的一句,是對他這一生宦海的回望。

  “七十年來狼藉。”

  那酷吏忽而覺得這六個字里面滿是悵然悲傷。

  七十年來狼藉啊…

  京城外城,齊無惑神魂走出,他修行養魂之法,身死之時,神魂仍存,一步已走出百里,所見天下繁華,而當初自己苦讀的屋子已經破敗。

  少年時曾經見過的山神瓊玉出現,似乎是知道了齊無惑的命數已盡了,眼底隱隱悲愴,此刻的齊無惑鶴發雞皮,臉上已經有了老人斑,而瓊玉仍舊一如幾十年前所見的那樣,清麗如同仙人神女。

  “我已經老成這個樣子了啊,可你還是當年那樣。”

  齊無惑感慨,忽而笑道:

  “世上,可得長生否?”

  這是幾十年間的唯一一次見面,詢問和當年一樣。

  但是相詢的情緒卻是截然不同。

  少女回答:“鏡中花,水中月,可見不可得也。”

  白發蒼顏的老者撫琴,琴韻已動山色,令云海濤濤,幾已入道,一曲盡罷,那山峰依舊。

  忽而想到年少時候的經歷,再想要回去,已不可能,這七十年追逐名利,所為是什么呢?究竟是為了什么呢?齊無惑按琴低吟道:

  “七十年來狼藉,東壁打到西壁。”

  “而今收拾歸來…”

  “仍舊,水連天碧。”

  曲終人盡,闔目而魂散。

  唯山依舊,水流不絕,亦如當年。

  亦是,惆悵。

  忽而卻有人用力地推了一下他的肩膀。

  仿佛夢中一腳踏入懸崖墜下,渾身冷汗。

  齊無惑打了個寒顫,猛地睜開眼睛,正恍恍惚惚,看到一老者指著自己,笑道:“小子,你做夢也就做夢吧,怎么一副要哭的樣子?”

  齊無惑茫然許久:

  “這是哪里?是,什么時候了?”

  老者笑罵:“你家都不認得了?”

  “至于時候?”

  抬手遙指鍋灶,蒸汽騰騰,答曰:

  “天已日中。”

  “落雪未停。”

  “黃粱飯,尚有一刻方熟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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