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目光正盯著舞臺中間的二位,火花煩躁地濺起,像是有人在怪物的耳邊竊竊私語。
瓦什托爾周身的鋼鐵電纜不著痕跡地垂下,它上前一步,在佩圖拉博的目光中吟唱起褻瀆的法咒。
原體微微瞇起了眼,他的手晃了晃,垂在腰間。
蒸汽與烈焰騰起,銹跡褪去,宛如它們從不存在那般,佩圖拉博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銹跡遠去的方向,在火與電到達之前,它們便畏縮地消退了。
這也是你的誠意嗎?
原體突然開口,他盯著瓦什托爾,瓦什托爾優雅而夸張地輕輕躬身,它周身的電纜隨著它的動作藏在了鋼筋之后。
瓦什托爾遵守契約,它知道暫時簽訂的契約中并不包含這一項。
但…這是必行的一項,這是偉大壯舉的一步犧牲,為了更長遠的利益。
很高興你可以接受我臨時的好意,銹跡爬上鋼鐵,精金朽為沙土,這是令我難以忍受的。
佩圖拉博并不對瓦什托爾的話感興趣,原體的注意力似乎還在那些銹跡之上,瓦什托爾看著佩圖拉博點了點頭,側身示意它帶離艦隊。
如果你真的對我有好意的話,那么就把鐵血號帶離亞空間——當然,別的區域也未嘗不可。
佩圖拉博的話語在層層蒸汽后模糊,瓦什托爾并沒有理會原體似乎另有所指的話語。
契約已定,一方完成約定,另一方則必須遵守,它將率先完成它的部分——這樣難題就不會在它這邊。
它高舉起戰錘,骨翼張開,烈焰纏繞。
至高天的亂流開始加速,迷霧如同銹跡般迅速消退,電弧翻滾,尖利霹靂擊開巨濤,鐵血號仿佛發出了一聲垂死的呻吟,鋼鐵嘆息著。
當佩圖拉博再一次試著眨眼時,他發現鐵血號和自己正處于銀河之間,亞空間的漣漪依舊壓迫著他,但早已不是驚濤駭浪。
他扭頭,看見暗淡星河間正凝視著他的恐懼之眼。
這里的亞空間依舊跟現實世界扭曲著,但現實側的比重顯然更大。
佩圖拉博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
…這跟他想象的不一樣…它們到底想要什么?
鋼鐵之主沉默地在甲板上踱步,像是在檢查自己和鐵血號是否擺脫了亞空間,這是合理的請求,瓦什托爾握著自己的工匠之錘,耐心地等待著。
它需要展示自己的誠意,即使它的回報不是現在。
佩圖拉博若有所思地望著鐵血號之后的鋼鐵勇士艦隊,上面的銹跡確實都被除去了,但被其他的無用裝飾所代替,裸露在外的電纜,不知從何冒出的火星。
佩圖拉博像是在思索著什么地凝望著,他停頓的時間似乎有些長了,瓦什托爾走到他的身側,爐火之主抬起它的一只手,像是協商般地說道,
它們本就屬于你,你當然可以——
佩圖拉博猛然轉身,電光火石間,瓦什托爾看見了刀光,原體終結者甲上亮起的火光。
又一個不守契約者。
你可以滾了!
鋪天蓋地子彈雨間,瓦什托爾無視原體的突襲,它巨大的身軀直徑撲向同樣揮錘向它沖去的佩圖拉博,骨架張開,電纜尖嘯而出,大張宛如蛛網。
意識到對面無懼自己的攻擊,佩圖拉博及時改力希望躲閃,但一切已經來不及了——
“砰!”
佩圖拉博直直撞入金屬叢林,瓦什托爾最后的話語伴隨著一陣令人牙酸的金屬掉落聲一同遠去,佩圖拉博重新找回平衡站起后,卻發覺自己已然站立在一片昏暗的黑中。
瓦什托爾的話語在他耳邊消退,
是你先背棄契言的!以爐火之主之名,我將索取代價!
佩圖拉博沉默地一言不發,反正他也沒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它們是一伙的,他想,那些銹跡和這個莫名其妙跑過來向他展示善意的怪物,它們是一伙的。
它們很焦急,或者說,那個自稱瓦什托爾的怪物很焦急,但既然…佩圖拉博的思緒再一次浸入了泥沼,既然他已經沒什么了——承認這件事很困難,非常困難,佩圖拉博難以想象這件事…他一度認為自己會窒息,
但極端情況下,他理智冷靜的部分依舊這么說著。
它們想要他做點什么,但佩圖拉博想起那個怪物的言語,不,不可能的,它的天真幾乎要令佩圖拉博發笑。
打一架,或者看看它們想要干什么,然后打一架,佩圖拉博選擇了后者,但他依舊…
就像是佩圖拉博不會承認瓦什托爾所言完美之城和普羅斯佩羅一事確實令他震顫了片刻般,他不會再承認他的選擇再次失敗了。
佩圖拉博深吸了一口氣,他理應理性,冰冷,根據事實完成最佳決議,他會這么做的,他一直這么做。
在現實的失敗面前,他再次封閉了自己。
像是轉移注意力般,佩圖拉博開始將思緒的重心轉移到現在的局面,這就是違背契約的懲罰嗎?亦或者它口中的真相?
佩圖拉博在內心里大聲嘲笑了一聲,真相,它們真的以為原體是如此輕易被欺騙之人?
佩圖拉博垂眸,腳邊的電纜整齊地排布著,不,佩圖拉博皺著眉辨認著,這并不是瓦什托爾的電纜。
房間內的儀器平穩地嗡嗡叫著,他鼻尖的消殺劑味道告訴了佩圖拉博答案,他正處在一處實驗室里,或許就在某個大型儀器的背后。
佩圖拉博再次皺了皺眉,真相?他本以為會是某些…更故弄玄虛的畫面,馬格努斯曾向他展示過亞空間的一角,佩圖拉博當然了解它們。
但他腳下的地板告訴他這似乎不是幻境這么簡單。
佩圖拉博低低地嘆息了一口氣,一切該結束了,他本該履行所謂直視真相的內容,但既然他已經毀約了,那么他當然可以不跟它們玩無聊的亞空間過家家酒。
原體正準備大步踏出陰影,他將會把他第一個看見的活物用彈雨撕碎,他已經感受到自己腿部的肌肉開始發力,緊接著,他聽見一個聲音——
一個他再熟悉不過,無數次思念過的聲音。
帝皇的聲音。
“它們需要對我忠誠,這是首要的。”
那個聲音平靜地說。
佩圖拉博的瞳孔猛烈地顫抖著,不,這是幻境,他想,但原體的血脈和那…那他絕對無法辨認錯的聲音告訴他——那就是帝皇。
他的心劇烈地砰跳著,佩圖拉博想要呼喚帝皇的尊名,快快地走出黑暗中,告訴他…
告訴他什么?
佩圖拉博猛然想到,他已經失去了鋼鐵勇士了,帝皇會怎么看他?他會責罵他嗎?他會用看待失敗——
失敗品。
佩圖拉博停下了呼吸,他的思維難以抑制地滑向剛剛跟瓦什托爾的對話,它說了什么?他捕獲扭曲了他們的本質,普羅斯佩羅和完美之城,被拋棄的原體。
與他本性相反地,佩圖拉博沉默了,他不知道該以何種姿態去面對這個“幻境中”的帝皇,他已經…失敗了,佩圖拉博的大腦刺痛著。
但在某個隱蔽的角落,他真的不會對帝皇剛剛所言,以及那些話產生一絲半點的好奇嗎?
再聽一點,他想,決議權依舊在自己這邊。
“女士,我的需求是讓它們對我絕對忠誠,它們將畏懼我,但同時難以抑制地渴求我的嘉獎,它們將成為帝國開疆拓土的將軍,因此,忠誠是必須的。”
“它們必須絕對忠誠,這會是刻印在它們肉身基因中最深處的編碼,編碼在雙螺旋上,流淌在血液中。”
佩圖拉博顫抖著看向自己的雙手,帝皇,他想,忠誠。
將軍…佩圖拉博清晰地感知到帝皇在指誰,他在指原體們,佩圖拉博顫抖著想到。
當他渴求帝皇的嘉獎時,當他惱火于他人的受賞時,當他一次再一次地把戰果奉到他面前時,當他在內心中希望著…佩圖拉博恥于承認這一點,但…但…這應該是發自內心的,這是兒子對于父親的仰慕,將軍對于皇帝的效忠,而不是…而不是…
帝皇故意設計的。
而且,佩圖拉博想到,帝皇…他的父親,他在用什么代詞稱呼他的子嗣?
它?!
佩圖拉博整個人仿佛僵在了原地,他內心中仍有一個聲音微弱地告訴他這一切都是幻境,是亞空間生物的謊言——但佩圖拉博絕不可能認錯帝皇!
他無數次等待著帝皇的目光從眾多的原體中移向他,他無數次地流出血,只為了他口中的夢想,他拿起刀與劍,而不是筆和圖紙,只為了他!為了帝皇!
而他甚至不曾多看他一眼!
佩圖拉博曾經本還可以用帝皇信任他欺瞞自己,他信任他,所以一次又一次地將任務交予他。
但現在…現在…他不知道。
佩圖拉博沉默著,這一刻,他不再心跳,不再呼吸,仿佛只等待著帝皇的話語,那宛如裁決般的話語。
“它們的本質都很危險,所以我需要用肉體的基因限制住它們,以讓它們更好地為帝國服務,基因是重中之重,這一步不可懈怠。”
本質,
佩圖拉博呆滯地想,他想起瓦什托爾的話,他捕獲并扭曲了他們的本質。
那么我們究竟是什么?我究竟是什么?
佩圖拉博的大腦在顫抖,他是帝皇的第四子,他是帝國的將軍,他是鋼鐵勇士…他的思緒停頓了片刻,他是…他是他口中稱為“它”,被肉身拘束之物,被基因編纂要求忠孝之物。
佩圖拉博才恍然大悟地意識到自己聽到的儀器轟鳴聲極像蓋勒力場運行時的聲音。
他難以抑制地滑向深淵,但他仍未墜落。
帝皇的聲音遠去了,靴子踏地的聲音平靜地遠去,帝皇似乎去查看其它的實驗區域了,不再是一開始所想的大步走出,佩圖拉博小心翼翼地從儀器中探出頭。
只一眼,他看見巨型營養管中,那個被囚禁的,隱隱跟他共鳴的亞空間之物。
佩圖拉博眼前一黑,他的肉身不受控制般地向后倒去,他墜入黑暗池沼——
當佩圖拉博再睜眼時,他發現自己正躺在鐵血號的甲板上。
他茫然地站起來,他看見鋼鐵勇士整支艦隊都完好無損,沒有一點銹跡,也沒有一點暴露狂般審美的電纜和不知所謂的金屬,它們完好無損,整潔光亮,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
佩圖拉博所做的第一件事是檢查自己終結者甲的彈藥量,那些打向瓦什托爾的子彈確確實實地少了,這像是證明那一切混沌發生過的唯一證據。
但緊接著,佩圖拉博意識到了那一切確實都已發生過了。
他看向甲板上仿佛正在例行站崗的鋼鐵勇士,他正欲張嘴喊士兵過來,但在這個念頭冒出的那一刻,那個士兵便已經轉過身朝他走來了。
佩圖拉博驚詫地看著他的子嗣走過來,在注意力移向士兵的一瞬間,他便已然知曉了他的所有數據,身高,體重,肌肉密度,對各項武器的使用熟練度——但唯獨沒有姓名。
佩圖拉博讓他摘下頭盔,原體嘗試著觸碰這個想法,鋼鐵勇士乖順地摘下了頭盔,佩圖拉博并不認識這個子嗣。
但他將它命名為A00001,接下來,佩圖拉博低頭,透過甲板,那些數據如海般向他涌來。
佩圖拉博喘息著,他不知道該做何反應了,這…難以置信…難以置信…但佩圖拉博確信他是這些士兵們唯一的主人,他頭皮上插入頭骨的數據管嗡鳴,這讓他想起幻境,不,現實里的那些儀器,那恍惚間的一瞥。
這是…這是他原本的能力。
這是名為“佩圖拉博”之物,在最初便具有的能力。
亞空間洗掉了他們的靈魂——又或者說,讓他們足夠虛弱,足以讓佩圖拉博接手它們。
佩圖拉博難以置信地低笑了一聲,亞空間當真有善意?馬格努斯說的是真的?
不可能。
在意識到自己獲得了這項新能力后,佩圖拉博花費了一天時間適應它,同時控制著鋼鐵勇士們檢查艦隊的每一處角落,鋼鐵勇士的艦船依舊像未進入亞空間的那樣,嶄新整潔。
艦隊正停泊在瓦什托爾最初帶他們來到的地方,在稍作沉思后,佩圖拉博選擇了率領艦隊找尋此處空間的一處物理世界安穩處——他暫時不打算做亞空間躍遷。
這項新能力極大地沖淡了佩圖拉博先前的挫敗感,這些蠢貨再也不會犯錯了,不會支支吾吾地告訴他瘟疫蔓延過來,不會私下爭吵些無所謂的事情,不會再為了些蠅頭小利反抗,它們只聽命于他,完全地聽從。
佩圖拉博再三地確認,最后他接受這個事實,現在整支艦隊完全聽命于他了。
但鋼鐵之主的危機感并未消退,整支艦隊進入備戰狀態,佩圖拉博猶豫再三,最終沒有選擇向著附近的帝國艦隊呼救,鋼鐵勇士們開始試著在主艦隊保持最高警戒的狀態下殖民附近星域。
無聲,完全高效的士兵們如同真正的戰爭機器般忙碌著,而佩圖拉博本人則并沒有現身,實驗室內,佩圖拉博舉起自己赤裸的手臂,他盯著這只完美的手臂…仿佛可以看透皮膚,挑過血液,看見那些足夠微小的,足夠細微的小東西。
不可能,佩圖拉博想,全身基因編輯需要在幼年完成,即使他現在意識到了這一點,這一切也終究無濟于事。
但他還是用針管戳破了皮膚,他看著那些鮮紅滲出來。
佩圖拉博將自己的血液放在了儀器之下,他還是邁出了徒勞的那一步,仿佛只有看到它他才會死心,接受現實。
他可能花費了很長一段時間,但沒有人來打擾他,可能恐懼之眼附近的時間流速本身就是錯誤的,也可能是因為他本身就是被遺忘…被拋棄的那個。
最終,他解出了最后的那道基因鎖。
不…佩圖拉博想,你只會死心的,你現在是一個成年體,基因編輯只可能在幼時生效。
但他還是看向了屏幕。
佩圖拉博沉默地咽了口唾沫。
他看見了那個,被半敲除的忠誠基因,仿佛即將脫落。
他現在完全可以直接敲除它。
那個基因粗暴地干擾了它附近好幾個基因的表達,佩圖拉博的眼角抽搐了一下。
他突然想起…自己并沒有幼年的記憶。
佩圖拉博抬頭,透過甲板,他看見恐懼之眼正凝視著他。
亞空間并沒有時間之分…佩圖拉博緩慢地想到,他丟失了幼年的記憶,但他卻記住了恐懼之眼…
在長時間的沉寂后,鋼鐵勇士的艦隊再一次打開了躍遷亞空間的曼德維爾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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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噢噢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