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屋床榻邊,氣氛寂靜了會兒。
阿青還在迭被子,保持著彎腰微微翹臀背對著歐陽戎的姿勢。
詢問之際,她鋪床迭被的動作也沒有停下。
歐陽戎聽到阿青話語的第一時間,不是回答,而是轉頭,看向少女肩膀上的妙思。
很顯然,阿青問的是黃萱給他的那迭經書。
阿青在東林寺時,讀過小沙彌們的寺內學堂,雖然認識的字不太多,但是男子女子的字跡她還是分辨的清楚的。
只見,肩膀上的小墨精,做出了東張西望的姿勢,在歐陽戎的注視下,她一副啥也不知道、你別來問本仙姑的表情。
歐陽戎不確定多嘴的妙思,吐露了多少事情。
“我前些日子去了趟山下,遇到了幾位潯陽舊人,她們正在幫我送信,其中有一位小娘,我和小師妹曾救過她,這些經書,是以前小師妹送給她的,這回正好遇見,她讀書正好有些不解之處,我便要來了經書,幫她批注…”
歐陽戎情緒平靜,嗓音輕聲,如實道來。
“哦,這樣呀…”
阿青不時的回頭,看一眼阿兄淡然自若的臉龐,一邊鋪床迭被,一邊認真的傾聽著。
某刻,她淺淺一笑,打斷了他話語:
“阿兄,不會是阿青的小嫂子吧?”
歐陽戎怔了下,旋即,臉色有些無奈:
“她和你一樣大呢,你在想啥呢。”
阿青輕盈后仰,躲過了歐陽戎遞來的一記板栗。
她有些撅嘴道:
“這不是怕喊錯了嗎,誰知道阿兄會不會又帶一個小嫂子回來,阿兄又不是第一次了。”
歐陽戎:…
這小妮子估計還是沒忘記當初歐陽戎回到三慧院吃飯,向柳母和她提及繡娘的事情。
他嘆息搖頭。
少頃,床被鋪迭完畢,阿青回過身子,里屋本就悶熱,阿青一番干活,歐陽戎看見她額頭冒了些細密汗珠。
阿青像是沒有察覺到出汗,仰著小臉,張望著歐陽戎,神色好奇的問道:
“阿兄,這位妹妹這么好學的嗎,把你交代的話,記的這么牢。”
歐陽戎沒有多想,輕輕一嘆道:
“是啊,如此自律和毅力,小萱還是很適合讀書的,可惜當初不知為何,小師妹好言挽留都沒用,她執意選了三清道派,跟陸道長回了茅山修道…”
他搖搖頭:
“直到現在,小師妹對此事都還很惋惜,還和我時常提起…”
阿青點點頭:
“我覺得除此之外,還有一點,就是阿兄和謝姐姐,對她而言肯定是很重要的人,有些事,有些恩情,是忘不了的,就像阿兄以前幫我家一樣…”
聽到阿青提起恩情一事,歐陽戎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抱胸的雙臂解開放下,微微垂眸,情緒有些沉寂下來。
“阿兄沒事吧?”
阿青關心問道。
歐陽戎搖了搖頭,回過神來,露出些笑:
“沒事的,不提這事了。”
他又看了看阿青仰起的小臉,潔白額頭上布滿了細密汗珠,少女不知是不是沒察覺到。
而有些強迫癥的歐陽戎,則看不下去了,準備抬手去幫她擦拭一下。
結果下一霎那,一直遲鈍了很久的阿青抬起了小手,用手背隨意的擦拭起了額頭汗珠,她那張小臉,神色自若的。
歐陽戎便也順勢作罷,欲要抬起的手掌按捺了下來。
兄妹兩人差點就要動作重合,撞在一起。
阿青擦了擦汗,換了個話題:
“阿兄,師尊說我是易出汗的體質,怕熱卻更怕冷,可能是小時候身子骨太虛了…”
歐陽戎抿嘴,少頃道:
“有些時候夜里,你睡覺也會出虛汗。”
阿青笑問:“阿兄怎么知道的?夜里睡覺,還關心阿青這個呀,可阿兄不是夜里都在看書不睡嗎?”
歐陽戎無奈:“路過的時候,總得看一眼的,阿青睡覺不算安靜,有時候明顯是做噩夢了,眉兒都擠在一起了,汗出了不少。”
阿青安靜下來,微微低頭,說道:
“阿兄其實心思很細膩,不像看起來那么的…”
歐陽戎好奇:
“那么的什么?”
阿青看了看他不似作假的臉色,腦袋搖了搖:
“沒什么。”
歐陽戎似是想起什么事,問:
“說你易出汗,雪中燭可有帶你去看過什么大夫?話說,劍澤內,可有專門的醫堂?”
阿青想了想道:
“醫堂?這倒是沒有,不過蘭堂那邊有負責草藥的堂口,另外,蘭堂也會給各個越女堂口,分發草藥膏貼,一些簡易的醫術,我們都要學的…特別是秋堂,配的草藥最多,因為經常外出,深入云夢澤。”
歐陽戎若有所思的聽著。
俄頃,長呼一口氣:
“對了,阿青今日休假,難不成是你師尊又消失了,和二女君一起去了別處?”
他有些期待此事,可惜阿青卻是搖頭:
“沒,這次是我主動請求的師尊,她允許我休假兩日,師尊還是待在女君殿那邊,沒有外出,二師叔好像也是如此。”
歐陽戎微微皺眉。
阿青像是想起什么,立馬開口:
“對了,阿兄,你讓我找的二師叔墨寶,我沒尋到,我借機去過幾次蘭堂,可是蘭堂那邊管理十分森嚴,關于二師叔的筆墨信書都是嚴禁物,要被蘭堂越女管控并銷毀的,不允許流落出去,可能是怕被朝廷的人拿到…”
阿青說到這里,停頓了下,看了看阿兄臉色。
說起來,阿兄也是朝廷的人,甚至她也正在幫朝廷的人。
但是,無比信任阿兄的她,并不懷疑歐陽戎拿到二師叔書信,會有何壞用處或邪惡做法。
某種信任,在阿青心中是根深蒂固的,自從歐陽戎當初在東林寺為其披上那件儒衫起。
只見阿青繼續開口,輕聲道:
“阿兄,自從和師尊修道后,才知道,原來有一些煉氣術十分離奇古怪,比如,有邪惡方術士,可以用他人貼身之物或筆墨書信,構建一些咒術,影響他人…
“或許這也是蘭堂管控嚴厲的原因,我聽師尊說,咱們越女道脈,春秋以降,千年以來,都克制方術士,與它們不共戴天…師尊還有句話,叫啥來著,唔…春秋以前斬蛟,春秋以后斬方術士。”
歐陽戎眉頭愈發凝起,聽完后久久沒有說話。
“好。”
少頃,他回過神來,點了下頭。
阿青忍不住問:
“阿兄,阿青是不是很沒用,一直沒幫你拿到繡娘姐姐的線索。”
歐陽戎立馬道:
“沒有的事,你那邊慢慢來,我這邊的話,最近有了些苗頭,說不得快了,你無需有太大壓力。”
阿青凝視著歐陽戎臉龐看了會兒,直到歐陽戎眸光投來,二人直視,她低垂眸子,過了會兒,小聲問:
“聽說阿兄最近每天夜里都要給清涼谷玉堂那邊送齋飯,阿兄找到的線索是不是在里面。”
“差不多。”
歐陽戎低語:“也快了…”
頓了下,他颯然一笑,輕拍阿青消瘦肩膀,安慰道:
“好了,先不提這些事了,你好不容易回來,好好休息下,不想其它。”
“嗯。”
歐陽戎轉身,取了一迭感覺衣服,走出出門,準備去沖個澡。
去月棲島聚會一趟,身上除了不少汗漬。
阿青卻俏生生的跟在后面。
妙思留在了房里,估計是回衣柜繼續吃東西去了,和個夜里溜進廚房的大老鼠似的。
阿青背手,亦步亦趨的跟著木訥青年。
后者聽到后方傳來少女好奇的嗓音,再次的突然提起:
“阿兄還沒說,那個小娘叫什么名字,是叫什么小萱嗎。”
歐陽戎輕聲道:
“黃萱。我和小師妹都喊她小萱,喊順口了。”
阿青點頭:
“那下次我也喊。”
歐陽戎隨口道:
“她說不定比你大一點。另外,她有她的事,你們都不一定會見。”
他發現后方的阿青沒再說話,便也不再多提。
浴室在院子西邊,和廚房緊鄰,方便燒水,歐陽戎帶著干凈衣物,進入浴室。
進去前,把青銅面具隨手摘下,連帶青銅卷軸一起,遞給了阿青。
因為青銅面具維持的假身盡量不能碰水,容易失效。
阿青幫他貼心的收好兩物。
阿青現在八品了,有她在家,幫忙警戒,歐陽戎倒是安心。
說起來,兄妹二人的相處模式越來越默契融洽,放在以前,歐陽戎摘面具給她都得猶豫好一會兒。
阿青在浴室門口停步,轉而去了廚房,不知去搗鼓什么,歐陽戎沒管。
有她持劍守在院子中,他安心洗澡睡覺即可,這也算是阿青休假回來對他的好處之一。
一刻鐘后,歐陽戎沐浴完畢,穿戴整齊,才出了浴室。
頭發沒有洗,主要是這個時代,洗頭發十分麻煩,因為頭發都很長,是不可能一天洗一次的,都是隔上幾天,甚至有的人一個月都不見得洗一次頭發。
歐陽戎來走出門,瞧見阿青正兩手托腮,坐在院門邊的臺階上,佩劍橫置膝上,似是有些走神。
歐陽戎出來的動靜,令托腮少女回過了神,抬頭看來。
二人默默對視了眼。
阿青起身,走進后方霧氣繚繞的浴室,少頃,小臂上搭著幾件臟衣服,從浴室走了出來。
她甜笑道:
“阿兄回屋休息去,衣服交給我來,我晾完衣服,等會兒再收拾下院子,忙完也洗個澡。”
“好。”
歐陽戎聞言,心情安定,揉了揉她腦袋。
剛準備進屋,后方少女突然喊道:
“等等,阿兄。”
歐陽戎溫和停步:
“嗯?何事。”
阿青背手身后,眸光有些偏移:
“阿兄,是不是忘了啥…”
歐陽戎疑惑問:“忘了?忘了什么?”
阿青小聲說:
“阿兄,我沒帶干凈衣物回來,上次我留在你這兒的衣物呢…”
頓了頓,阿青語氣有些羞澀:“那天早上走之前,我洗完幾件衣物,晾在架子上的,你答應幫我妥善收回去的…”
歐陽戎立即反應了過來,指了指屋內:
“嗯嗯,在衣箱里。”
阿青輕輕“哦”了一聲,抬頭看了眼歐陽戎。
歐陽戎帶著阿青,走回主屋,他臉色自若。
阿青那套雪白吳裙中,還有些貼身衣物,歐陽戎不便碰,當時是托了隔壁李夫人幫忙收迭好的,放在了衣箱里。
阿青似是清楚,沒有再細問此事。
來到屋內,裝衣服的箱子和妙思睡覺的衣柜緊鄰。
衣柜門是緊關著的,小墨精似是吃飽后在睡大覺。
歐陽戎沒去理它,掀開衣箱后,沒有繼續翻,朝阿青示意了下:
“都在里面呢,阿青等會兒可以取,阿兄休息去了。”
“嗯。”
歐陽戎離開衣箱,走向里屋。
阿青卻沒有離開屋子,而是留下了,上前幾步,來到衣箱旁,安靜翻找起來。
歐陽戎沒有注意到,后方不遠處衣箱邊,纖瘦少女翻找衣物的動作停了停,神色似是愣了下,然后偏頭看向了他所在的方向。
歐陽戎隨手放下了里屋的卷珠簾,哈欠之際,準備解衣上榻。
下一剎那,衣箱那邊傳來阿青的聲音。
“阿兄…”
“嗯?”
只聽到少女語氣有些疑惑:
“怎、怎么沒有…”
歐陽戎下意識的反問:“沒什么…”
說到一半,他反應了過來,一個激靈跳下了床榻,跑回了衣箱邊。
只見,阿青臉色迷糊的站在衣箱旁,手里明明拿著一迭雪白吳裙,但卻朝他小聲說:
“我翻了好幾遍,只有裙子,沒找到其它的。”
她沒有詳細說“沒找到其它的”是指什么,但是歐陽戎卻秒懂阿青的意思。
她留下的那些衣物,除去翻找到的這件雪白吳裙外,還能是什么?
“怎么可能。”
歐陽戎有些不信,搖頭上前,此刻也顧不上什么忌諱了,證明某種清白最重要。
他埋頭翻找了兩遍,無果,少頃,他翻找的動作漸漸緩慢,然后停下。
真的沒有。
阿青一雙無辜大眼睛看了過來。
歐陽戎臉色怔住,看著面前的衣箱。
他記得阿青的衣物明明是放了進去的,怎么會不見呢?而且不見的還不是什么吳裙外衣,偏偏是最私密敏感的那兩件貼身小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