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的離去,帶來的另一個迫切問題就是皇帝本人的萬年吉壤。
歷朝歷代,不知多少皇帝會非常早地就開始操心自己駕崩后的陵寢事。
但如今的皇帝陛下對此并不關心,甚至之前有過一次態度不好的駁斥。
駁斥的對象是嚴嵩,那時候嚴嵩是禮部尚書。緣由是安嬪的離世,嚴嵩委婉地奏請:在為安嬪選陵地之時,是不是也開始選擇萬年吉壤?
那時候皇帝駁斥的理由是:博迪雖然死了,但籌備北征,錢糧何等吃緊?萬年吉壤這等工程,何必急在一時?
盡管如此,當時的朝臣們心里還是不免暗暗琢磨:陛下是不是很忌諱這件事?
因為除了太宗皇帝的陵寢是生前就開始建,其實到目前為止,其他皇帝并沒有在生前就開始興建。但是不建,不代表沒有先選好位置,做些前期準備。
要不然等人沒了,倉促之間修得好嗎?還是讓皇帝在紫禁城里再躺上一年半載?
所以耗費太多顯得像是個借口,皇帝似乎不喜歡別人那么早就提他的身后事。
前期準備也花不了多少銀子。
但現在,按規矩,皇后先下葬了,將來也是應該和皇帝合葬一處的。
因此必須得選了,并且實際上就應該是選陛下的萬年吉壤。
在這種皇后離世可能影響將來太子儲君之位的敏感時刻,嚴嵩、劉龍不得不到朱厚熜面前,奏報堪輿結果。
因為不論怎么樣,皇帝必須親自查看一下,好確定他自己將來埋在哪個“備選地”。
御書房里,嚴嵩、劉龍二人大氣都不敢出。
遷都北京后,帝陵其實大范圍上就已經有了一大片區域,那里被稱作天壽山。
“橡子嶺和十八道嶺?”朱厚熜意興闌珊地看完,毫不猶豫地說道,“安嬪她們葬在哪,選那邊就是。”
嚴嵩和劉龍渾身一激靈,頓時下跪勸阻:“陛下,萬萬不可!”
朱厚熜皺起眉頭:“為何?”
嚴嵩和劉龍兩人跪著面面相覷,兩人這才有些猜測,原來皇帝大概是真的對身后事、乃至于對這些喪儀講究根本就不太了解。
“…陛下,安嬪、莊嬪等都能葬于天壽山,這已是陛下殊恩。只是,陛下九五至尊,萬年吉壤豈能…豈能…何況那里,如今恭肅端慎榮靖皇貴妃吉壤,早已占據了風水最上之地…”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謹慎地解釋著,朱厚熜這才慢慢回過神來。
確實,他哪里那么關心這些身后喪葬事?不愿在那個時候多花錢是真的,覺得自己還有得活也是真的。
但是如今孫茗去了,這個問題不得不提上日程。
而大明祖制,只有皇后才能葬入天壽山,妃子死后是葬于西郊金山的。
但是這個規矩,之前朱見深已經破了,萬貴妃死后成了在天壽山皇陵區單獨入葬的第一人。
所以在安嬪去后,包括去年的莊嬪等人,朱厚熜安排直接葬過去,其他人也沒多說什么。
其實朱厚熜都沒什么概念,包括他安排讓自己的祖母合葬到朱見深的茂陵,那也是壞了祖制的——邵氏畢竟沒有后位。雖然朱厚熜繼位后尊為太皇太后,但那畢竟是后來才由朱厚熜這個孫子追尊。
在當時的環境里,大家都依著皇帝的意思,朱厚熜甚至沒聽到什么明面上的反對。
但現在,皇帝居然準備自己也去萬貴妃下葬的萬娘墳旁邊陪著已經下葬在那里的安嬪等人,這可就駭人聽聞了。
嚴嵩心頭感慨,誠懇地勸道:“慈孝獻皇后歸葬安陸,顯陵雖重修一番,陛下力主不必遷至天壽山,已是愛惜民力、節儉為先、圣明之至。然陛下萬年吉壤,孝潔圣皇后位份尊貴,如何能輕忽?”
天壽山那邊,皇后之外的其他妃嬪,如今單獨安葬的很少。或者說除了萬貴妃之外,目前就只有朱厚熜的女人還有單獨安葬在那的,位份還只是嬪!
倒是當年最早選擇安葬在天壽山的朱棣,在那里修了東西井。雖然下葬的都是妃,卻是殉葬的性質,既沒有名字,更是都埋葬在一起。
朱見深開了先例之后,他兒子朱佑樘就只有一個皇后,如今還活著。
朱厚照的康陵,去年夏氏也合葬了過去。他其他的妃子,已經去世的,根本不需要朱厚熜親自管,也沒能葬到那邊去。
朱厚熜看了看嚴嵩,緩緩說道:“這一年多,你治喪不少。依你的看法,橡子嶺和十八道嶺,哪里更好?”
嚴嵩低下了頭:“臣豈敢妄言?陛下,萬年吉壤事重,陛下為孝潔圣皇后視陵,還是御駕點選的好。”
“…為皇后視陵…”朱厚熜微微琢磨了一下,沉默下來。
說是自己的萬年吉壤事重,但現在是為孫茗去親自考察。
朝野豈能不知這是在挑選皇帝本人的萬年吉壤?但對外要強調一下皇后嗎?皇帝看重皇后,是不是也就意味著看重太子?
朱厚熜深深地看著嚴嵩:他是已經聽到什么風聲了嗎?
不論如何,嚴嵩在想方設法做個貼心人,繼續開口奏請:“陛下重情,選定吉壤后,臣與舜卿再定新制,帝后局于中,妃嬪伴于側。此次安葬,將來動遷,都能先修好神道、祾恩門等,則萬年吉壤將來興建,耗費也能少一些。”
朱厚熜不禁無語,這意思是:您都打算自個兒和安嬪她們葬一起了,想必將來其他妃嬪都是這個待遇。既然如此,您將來的陵寢,就一點點修吧。哪個妃嬪再不幸過世了,就繼續添磚加瓦,將來陰間一家親?
然而從儀制上,這合適嗎?
孫茗自己的想法且不論,現在的太子、將來的皇帝,樂于見到先帝陵里這么熱鬧嗎?
朱厚熜有點疲憊,這樣一件事,背后也有嚴嵩委婉的試探:若準了這一點,皇帝也就隱隱有把其他妃嬪與皇后差不多一同看待的意思。
這又何嘗不是給其他妃嬪、給其他皇子另外的希望?
“先去看看再說吧。”朱厚熜開了口,“順便,朕也去諸陵親自拜祭一番。”
挑選萬年吉壤、為皇后親自視陵、祭拜祖先“祈佑轉運”,三個目的都被朝臣們琢磨著。
孰輕孰重?
不確定。
但是,皇帝終于有了實際行動,操心他自己的身后事了,這是事實。
不到一年里,生母離去、皇后離去,皇帝的心境有沒有變,朝臣們心里也在猜測。
以己度之,大概是有的。
以史鑒之,大概也是極有可能的。
歷朝歷代,有多少天子都只是半生明君?勵精圖治已有二十載,如今大明已有盛世之象,皇帝人到中年,皇子陸續長成,嘉靖朝這后半段的主旋律會是什么?
大家都預感著皇儲風波。
另外還有重要的一點,都不說一朝天子一朝臣了,新皇登基之后,如今國策會議、國務殿、軍務會議、總輔總參等諸制,會改嗎?
陛下確實英明神武,能夠掌控一切。現在的太子,將來的陛下呢?
充滿著不確定性,因而各有各的判斷。
其中最感到無所適從的,就是虛歲已經十九的朱載垺。
年齡大了,他現在到了仍舊獨居于宮里新建好的、位于前朝東華門內南八所的皇三子朱載垠這里。
東華門進來后,內金水河在文華殿那里拐了一個彎繼續往東流。
文華殿東面,過了三座橋和徽音門,就是如今集中的皇子居所。最靠南的,便是太子東宮端本宮。它的西側是原先光輝殿區域所改成的御學,而端本宮的北面,總面積只稍大于端本宮一些的,便是另外八個皇子院落共同組成的南八所。
現在,曾經有單獨院落的,是皇長子越王朱載垺、皇三子澳王朱載垠、皇四子和王朱載墀。
澳王十五歲,和王十二歲。年過十二,封了王,才會移居到這南八所。所以再過了今年,都出生于嘉靖九年的皇五子朱載墫及皇六子朱載垣也將獲封移居于此。
更多的皇子還在路上。嘉靖十二年的年底,淑妃文素云誕下了皇七子朱載堰。而這六年里,后宮又有兩子四女降生。
僅僅目前來看,十多年后就是九子共存的局面。
現在朱載垺已經和黔國公的女兒大婚,在北京南城興建了越王府。
定期入宮向皇帝和母妃請安之余,他到了朱載垠這里。
皇宮之中,朱載垠的身份特別。他母親是卡蘿麗娜,區區昭儀。朱載垺的母親雖然貴為皇妃,但出身卑微。
朱載垠因為混血長相,雖然是黑發,卻有一雙藍瞳,所以在皇宮里更顯異樣。
哥倆碰了面,十五歲的朱載垠有些苦惱:“大哥,這樣的時候,伱來做什么?”
“順道看看你啊。”朱載垺說道,“太子殿下和四弟都在幾筵殿,你今天去過沒有?”
“自然已經去過了。”
“…哎,還想拉上你和老五老六一起去的。”
“大哥你自去不就好了?”
朱載垺沒有回答。
老三的母親是葡萄牙人,老五的母親是素來不爭的靜嬪張晴荷,老六的母親則是出身朵顏的昭儀塔娜,他們都是和皇后之位不可能有關的人。
朱載垺也很為難。庶出的身份,名義上的母親都應該是皇后。
去祭拜、守靈,那都是應有之禮。可他這個皇長子如果表現得太“孝順”了,也是很尷尬的。
朱載垺到這里來,也就是為了此事罷了。
連在這里多呆一點時間也不能,免得被人說皇子之間現在就開始拉幫結派…
朱載垺停留得極短,仿佛只是過來打個招呼,隨后就往幾筵殿那邊去。
到了幾筵殿,先朝悲痛又憔悴的朱載墌行了禮:“太子殿下節哀,保重身體。”
朱載墌也回禮:“大哥。”
而后便是朱載垺向皇后的梓宮跪拜。
上了香,燒了紙,朱載垺在朱載墌的側后方也跪了下來,先在這里停留上一陣時間,以盡本分。
朱載墌輕聲開了口:“聽張公公說,父皇出了宮,去天壽山那邊了。”
朱載垺低了低頭:“是。我到養心殿請安,說是御駕已經出了宮。”
“大哥遷居王府后,還勤練武藝嗎?”
朱載垺沉默了片刻,隨后回答:“父皇教誨,不敢或忘,自然是仍舊勤練武藝,強身健體。”
“你我兄弟二人,也許久不像前幾年那樣在南八所小校場一起練武了。”
“…過了今年,五弟、六弟應該要住過去。我已經成親,卻不便常常入宮陪太子殿下了。”
朱載墌只緩緩說了一句:“他們還小…”
“…可惜三弟只喜文。”
幾筵殿里沉默下來。
過了一會,殿外唱道:“淑妃娘娘、皇七子到。”
文素云帶著老七朱載堰過來了,于是又是先互相見禮,而后文素云哭泣著到了梓宮旁絮絮叨叨地說這話,虛歲八歲的朱載堰加入了跪著的隊列。
朱載墌沒說話,只看著文素云的背影。
母后臨終前,他聽到了母后的遺愿和父皇的允諾。但是如今文院長才名遠播、皇明大學院門生滿朝,焉知會不會有變數?
一門兩姐妹相繼母儀天下,朝野間一定會有議論和阻力的。
哪怕父皇的威望足以壓下一切,但朱載墌對未來仍舊充滿著擔憂。
想到這么多年從父皇叮囑關心著的朝鮮王儲之爭中看到的事情,朱載墌心頭縈繞著陰云。
在母后剛剛離世的當下,在悲痛和不安的心境里,就算兄弟間往日里被父皇教育著相親相愛,又曾一起長大、一起在南八所和宮里玩耍,朱載墌終究難以真正放松。
更何況,他還有東宮屬官,他們平日里講史、講治國,總委婉地提醒他,儲君難做。
朱載垺從側后方看著背脊跪得很直的二弟、太子,心里也悠悠嘆了一口氣:自己這個庶出的皇長子,難做啊…
獨居宮外,從不敢主動與朝臣來往,但偏偏有些朝臣和人家會主動來他府上。
乖乖地向父皇匯報,只得到一句:你認識點人又不是壞事,文的和楊侍郎關系好,武的和黔國公關系好,做生意的和成國公關系好。
朱載垺從楊博那里已經聽過了,他將來應該是要去外滇的。
可是一切都還沒明朗,落在朝野眼里,是皇長子交游廣闊啊!
在幾筵殿呆了小半個時辰后,朱載垺才向朱載墌告辭,離開了皇宮。
回到了越王府,他的王妃、小時候在黔國公府就認識的沐紹勛的女兒看丈夫愁眉不展,只能好聲寬慰。
朱載垺長嘆一聲:“但愿父皇早做決斷。再這樣下去,這根弦早晚繃出動靜來。”
文徵明的周圍,來往得更近的其實反而是勛戚。
那些主要以皇明資產局作為如今方向的勛戚。
因為各家企業,如今更多的高級人才,來源于皇明大學院。
而文徵明已經做這個皇明大學院的院長近二十年,別看他現在已經七十一歲了,身體好得不得了。
這段時間,什么文會、飲宴是不行的。
但是想到文徵明這泰和伯府來拜謁的,同樣不少。
皇后走了,宮里只有兩個人位份是妃。賢妃雖然和皇帝的緣分更早,但她出身卑微。而相反,淑妃既有兩女一子,又因為性格活潑,一直頗得皇帝寵愛,眼下自然是離皇后之位更近的人。
但文徵明畏懼異常,閉門謝客。
躲得了泰和伯府的客人,躲不過皇明大學院里的客人。
拐彎抹角的,皇明大學院收到的資學捐贈在這段時間反倒多了起來。
原本只是皇莊和內承運庫支撐的皇明大學院如今規模越來越大,皇帝首肯了之后,這些年本就有不少宗室、勛戚甚至民間士紳富戶捐贈。
但是皇后正在喪期,這幫人突然集中往皇明大學院丟錢,什么意思?
文徵明感覺自己正被架在火上烤,而二十年前驚魂不定的感覺,他始終沒敢忘記。
別鬧了,就寫寫詩文、畫個畫,做點和曲藝司肩負的重任有關系的事,管好皇帝很看重的皇明大學院就行了。
最近的情況嚇到文徵明了,他已經開始在寫辭表,猶豫著什么時候是合適的時機呈上去。
理由當然是很充分的:都七十一了啊!不知道哪天就會入土的人。
但眼下時機就很難把握了。
皇后走了,他請辭,這是不是對皇帝心意的試探?
文徵明只恨去年沒有提早一點辦這件事。
一是因為政治覺悟實在太低,二是因為他確實感覺自己身體倍兒棒。
能多為皇帝辦點事,女兒在宮里肯定更安穩一些啊。
憂愁縈繞于京城很多人的心頭,但夏言穩如泰山。
虛歲已經五十九的他在軍務會議總參謀這個位置上已經坐了十三年,但這六年多來,軍務會議的事情不是朝堂主旋律。
然而夏言并非沒有功勞,用六年的時間,軍改陸續完成了。
如今,大明步兵、騎兵、海兵,總計六十余萬,再加上海、陸兩大長城公司及海貿行、大明銀行等等這些護衛兵,可謂實力雄厚。
積累六年時間,國庫和糧儲號,也都做好了準備。
關鍵問題是,他已經五十九了,皇長子也已經十九了。
有些事,是時候著手開始做了。夏言看得很清楚,繼續這么下去,大明積蓄的實力不對外釋放,就不免要在內部角力。
就有一個難題:如今主旋律是禮交、是邊貿、是萬壽大典和寰宇運動會,一派歌舞升平,以什么緣由師出有名?
恐怕只有一處了:從嘉靖十二年到現在,一直往西征伐、往東劫掠的俺答。
得想點什么法子!
還有一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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