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里,是有佛堂道觀的。
而這其中,尤以紫禁城正北方的欽安殿為最,這里供奉著真武大帝。
朱棣靖難,自稱得到了真武之神相助,因此在興建紫禁城時于北方坎位修了個欽安殿。
但皇帝沒在這欽安殿召見道長們和道尊。
在養心殿西南方、仁智殿的北側,原先就是司禮監經廠。
現在,司禮監經廠的工匠力量和一些管事太監都到了紫禁城東南角的明報行編輯部刻印房工作,這個區域有了一個更明確也更重要的作用:由黃錦直接對朱厚熜負責,這里是朱厚熜管理那十八家企業的地方。
堪稱“大明皇資委”。
地方不小,論面積足有三四個乾清宮主體大殿的占地面積。院落里分布的,是很多排房間。
黃錦親自帶著他們來到了這里,邵元杰等人也明白了:皇帝并不是出于禮遇他們才派出了黃錦相迎,而是因為一同過來的,還有英國公張侖。
于是他們對于被尋召進京的目的更疑惑了。
他們并不知道這個原司禮監經廠大院如今真正的用途,只覺得英國公加上他們,還有那個原來竟是條狼氏的“道尊”,這組合太過于離譜。
到了地方,他們等候黃錦去請皇帝過來。
用這個時間,自然是跟英國公聊聊天。
畢竟是世襲國公,而且年紀也不小了。這些“道行”高深的知名道士們,本就常與權貴打交道,自然是談笑風生。
金坷垃惴惴不安,今天的場面這么大,他區區一個糞商,可憐弱小又無助。
好在沒過多久,皇帝就到了。
金坷垃松了一口氣,說來眼睛都要濕潤了:真論和他打交道時的氣氛,皇帝竟是最不輕看他、最和顏悅色的一個,有時候眼睛里還有像看見了寶一樣的光芒。
黃公公會與他開玩笑,也無非因為陛下的另眼相看罷了。
朱厚熜坐了下來之后,先對張侖說話:“今天喊你來,是有一件事讓你去辦。”
“臣必盡心竭力辦好!”
先不問什么事,先表態。
張侖不復祖上之用,更不知道軍務會議上已經在謀劃再復交趾,那可是他祖上張輔曾經建功立業的地方。現在的張侖已經選定了自己張家以后的路線:掙錢就完事了。
憑借英國公的爵位,他作為勛臣的代表,在名義上代表皇帝出面管理那十八家企業里屬于皇帝和勛戚的股份。
實則具體說話辦事的,是黃錦。
朱厚熜聽他表完了態,隨后就笑問金坷垃:“想成立個企業何必一定要找個勛戚出面?直接做!到順天府把手續登記一下,朕和勛戚們一起拿一筆銀子出來,占你們三成干股。”
這話說出來,張侖知道是什么事了,有些不敢相信地看著皇帝。
目前那十八家企業,陛下定下章程時,占的都是六成啊。剩下兩成是勛戚們的,然后才是原先各衙有一些。
可這十八家企業里,許多人都有品銜。現在只占人家三成,那這金坷垃,以后是官是民?
邵元杰和陶仲文等人更是心神劇震:這個道尊,圣眷如斯?
金坷垃嘴唇哆嗦著:“草…草民謝陛下隆恩!”
皇帝果然惦記著他,竟還安排了廠衛關照他的動靜嗎?
金坷垃不以為懼、反以為榮,雖然這只是在京廠衛們的日常工作,而且很可能是因為金坷垃安排人試探著與勛戚之家接觸所致。
但管它呢!如果有天子占股,哪敢要錢?皇商的身份比什么不強?
朱厚熜讓他起來之后就說道:“那都是小問題,伱別分心。如今緊要的,還是把那物美價廉又量大管夠的肥料配方、生產方法給摸索出來。”
邵元杰他們聽明白了:原來皇帝命人尋訪他們,竟是為了肥料。
但是我們道士跟肥料除了有一點不管辟不辟谷都會發生的生產關系,我們跟肥料到底還有什么關系?
朱厚熜這才看向邵元杰他們:“諸位道長想必還不甚了了,朕此次尋訪你們入京所為何事吧?”
“…陛下明鑒。”
他們內心都有些不快,實在是因為落差太大了。
但天子面前,不能表現出來,個個都平靜坦然。
“道家方術,實有一些奧妙。”
皇帝的話,令他們心中先是一松,然后又聽朱厚熜說道:“《淮南子》當中,便記載了當時淮南王劉安與精研黃老之術的八公修道煉丹,后來無意間以豆漿和石膏制成了豆腐的故事。硫磺和水銀煉出了丹砂,硫磺和硝石、炭煉出了火藥,《肘后救卒方》里也有鹽水用于清洗傷口的妙用等等。”
擁有龐大又聽話的“秘書團隊”,做過功課的年輕天子讓道士們有點意外。
這是個懂一點煉丹的皇帝,但懂的方面好像有點不對勁。
我們煉丹是為了修道啊。
“朕悟出了物之理,以為世間萬物皆有其道理,明之便近大道。”朱厚熜看著他們,“道長們煉丹,是取萬物有用之精華反哺己身。金坷垃制肥,也是取諸物之力滋養莊稼。朕以為,這有異曲同工之妙。若能明萬物之理,道長們煉丹、金坷垃制肥,也都能更有成效。今日,便是為了商討此事!”
邵元杰等人都不知道怎么接話。
陛下您也知道我們是取萬物之精華,這什么金坷垃是干什么?他是用諸多污穢廢物漚肥啊!
然而朱厚熜已經一本正經地發問了:“金坷垃制肥,還用了螺灰蠣灰石膏石灰等物。朕皇莊里的農學供奉說,去冬用了這些肥的一些莊稼,長勢竟確實比普通糞肥還要好一些。諸位道長深知物性,可知其理?”
全真道的人表示并不想回答這些問題,看向了正一道的人。
邵元杰也不想回答,但還是開了口:“…貧道等都是煉丹自服,不知那莊稼為何喜石膏石灰…”
誰真的煉出了什么對修煉有用的物事,那可是妙法!
就算真的知道一星半點,能這樣宣之于眾嗎?
朱厚熜又問了幾人,都說不知。
他明白金坷垃是不可能知道的,但經常煉丹的道士們也說不出一二,讓朱厚熜有些失望。
煉丹,如果追究這個形式的本質,可以認為是用加溫的方式催化各種物質反應。
朱厚熜之前舉的一些例子,不是道士們煉丹的主要目的,而是無意間的副產物。
但這確實是原始的化學。
現在,朱厚熜也知道道士們只怕很失望,道士們也瞧不上這么接地氣的事。
于是朱厚熜正色道:“諸位修道,耗費頗多吧?朕愿供奉一二,只盼與道長們一同煉丹。不奢求長生,只望能參詳萬物之理一二。不知諸位道長之中,論煉丹之術,何人最為精深?眼下可稍講丹理,朕今日便可選一人,封佑國宣教真人,賜欽安殿住持,長居紫禁城北,助朕煉丹。”
還是要用他們聽得懂的話,其他的事慢慢來。
皇家封號,常伴天子,先套一套誰在煉丹過程中最了解各種物質特性再說。
這下子輪到張侖和金坷垃懵圈了。
看來看去,皇帝這么做最終的目的似乎還是為了制肥。
可陛下為什么真的覺得道長們煉丹和制肥有關系,而且讓他們一直在這里聽各位道長們開始如同互相切磋一般展示著各自對丹術的理解?
前有儒門弟子文華殿辯經,今日是道門兩大派別論術。聊著聊著,他們很快就進入到了對修道方式的辯論當中。
朱厚熜聽著,感覺他們跑偏了。
朕多忙一人?是來聽你們講誰家修道法門更加正統、更加有用的嗎?
年輕的陶仲文發言很少,這時揣摩了一番面前形勢,忽然開口說道:“修道本不拘內外。人生天地間,吞吐天地元氣,日用五谷雜糧,更煉服仙藥,可見命體本有不足。百姓尚有以形補形之說,我輩點石成金,這位金信士以石膏石灰肥莊稼,卻如陛下所言,有異曲同工之妙。貧道以為,不必爭執內修外修了。”
邵元杰只長于符箓、齋醮,聞言立刻說道:“陶道友不妨為陛下細細剖講一下丹術心得。道友神藥,貧道聞名久矣。”
接下來是陶仲文的主場。
在大明的諸多道士當中,陶仲文能在嘉靖朝留下一筆,自然有他的本領。
歷史上,嘉靖也是病重時求助于邵元杰,而邵元杰出于自己年老需要找一個接班人、皇帝對修道的尊崇和當時的特殊情況推薦了陶仲文。
當時的特殊情況便是:嘉靖子嗣同樣艱難。
而陶仲文出馬之后,嘉靖同志在隨后的三十歲到三十五歲之間迎來了屬于他的嬰兒潮——嘉靖一共十三個孩子里,十二個是這個時間段出生的。
雖然其中有十一個早逝了,更是有六個沒有活過兩歲。
但嘉靖同志十五歲登基,這十多年間子嗣艱難的狀況得到改善是很明確的。而這其中,陶仲文對他身體的“調養”不容忽視。
現在,陶仲文因為邵元杰這一捧,開始講起自己對于丹道的理解。
他有幾把刷子,朱厚熜知道他,所以并不關注他對于煉丹修道的刷子,只關注到一點。
陶仲文是把這些方術當做很正經的大道在研究的,雖然他的出發點還是為了修道成仙。
“陶道長見解頗深!”朱厚熜暫時找不到其他更有潛力的“化學”人才,因此裝作很驚喜的樣子,“道長所煉丹丸,效用一至于斯?”
“因人而異。”陶仲文并不愿意打包票,“貧道所煉丹丸,一向為己所用。陛下若有心向道,也不可舍近求遠,修身修心一般重要。”
朱厚熜連連點頭:“那便是陶道長了。黃錦,擬旨!”
一道旨意下去是不是會助長正一道的聲勢,朱厚熜懶得管。
在紫禁城內煉丹“搞研究”,最終還是聽他的。
朱厚熜已經聽出來了,陶仲文其實是個很聰明的人。
發覺話題跑偏,就把話題拉了回來,側重于皇帝的需要上。
朱厚熜很明顯并沒有好奇哪一家修道的法門更好,他只關心具體的煉丹術而已。
而這方面,陶仲文確實很自信。
旨意下去,陶仲文獲封佑國宣教真人,正一道“大獲全勝”。
隨后,朱厚熜命人“禮送”諸位道長出宮,只留下了陶仲文這個“欽安殿住持”。
邵元杰和陶仲文提前交流著“提攜”與“被提攜”的眼神,朱厚熜卻在等著這里只剩下好說話的少數人。
而后,朱厚熜、張侖、陶仲文、金坷垃四人共聚一室,旁邊是黃錦。
“陶真人,你于丹道之上心得,可能印證于金坷垃制肥一事?”
朱厚熜已經封賞了他,現在也沒有更多的耐心去讓他更加“心甘情愿”地做一些事,而是直白地問。
陶仲文聞言凜然道:“貧道既以為確有異曲同工之妙,愿精研一二。”
朱厚熜滿意地看著他:“陶真人于修道,已近得真諦。英國公,此事原委你已知曉,其后便多用心吧。如今朕求得修玄高人互相印證,皆為參透肥料之理,利我大明百姓、壯我國力而已。”
這番話,既是說給張侖聽的,也是說給陶仲文和金坷垃聽的。
皇帝做事的目的性很強,他并不是因為對長生術感興趣這才尋訪了各地修道高人,他的目的很明確:利大明百姓、壯大明百姓。
討論的范圍進一步縮小,這時外人里,只剩下了陶仲文和金坷垃。
朱厚熜微微一笑:“陶真人,朕雖不懂煉丹,卻也于萬物之理頗有一些參悟。可愿隨朕一道,去欽安殿中看一看?”
陶仲文就這么仍舊成了朱厚熜身邊一個不容忽視的人,他這個被新賜的欽安殿住持自然是行禮道:“貧道遵旨。”
朱厚熜站了起來:“走!”
他不必去扭轉整個道家煉丹方式的方向,他只用扭轉一個特定的人,用權力的誘惑,加上事實的震撼。
欽安殿內,早就準備好了一切。
朱厚熜御駕到來,進門之后就對陶仲文說道:“朕請陶真人先看兩個小實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