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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0章、“享受”政策的一年

  皇帝一直在期盼萬象更新,這是朝野都知道的。

  但這次,皇帝的新年賀詞里提到的萬象更新,與眾人想象當中的并不盡同。

  “…嘉靖五年第一件實事,全力推進‘農家三鐵器’工程。鐵鋤、鐵犁、鐵耙,力爭今年底做到家家至少有其一,三件皆備之家達到半數以上。為此,除寶金局外,朝廷正在商討鐵課減免、退還方略,商討農戶購買鐵農具貼補方略。各省、府、縣將在清丈田土、重造黃冊之余,細致統計農戶鐵農具缺額,鼓勵商行轉賣鐵農具至各地。”

  此時已是大年初五,這一期明報也已經傳到了河南。

  新鄭縣郊,還真有個高老莊村。

  如今村里,還有個不小的官,名叫高尚賢。

  他是去年底從正五品山西按察僉事的官位上趕回家為父親守孝的。

  只是丁憂,并沒有致仕,按照現在的規矩,他這個五品命官也能得到通驛局投遞的一份《明報》。

  此時看著這嘉靖五年第一期《明報》上的皇帝賀詞,高尚賢不禁呆了呆。

  “爹,怎么不念了?”

  在他旁邊,是個剛剛開始長了些胡須的少年。

  高尚賢微微恍了恍神,然后繼續教兒子認著報上的簡字。

  “嘉靖五年第二件實事,開展各級鄉賢推選,籌建省、府、縣三級鄉賢院。通政使司之下已于紫禁城午門之外設好御信房,地方鄉賢之書信,可通過通驛局寄至御信房,便于朕體察民情。”

  高尚賢又愣了一下。

  這樣的做法…不能說一定不會有效果。但是將來,這地方官與鄉賢,只怕得更密切地“勾結”才行,這才能讓地方上的一些爛事不至于傳遞到京城。

  當然了,地方官與鄉賢彼此忌憚,只怕有些事也會收點手。看樣子,會是要么不爛、要么全爛的后果。

  除非大家又都忌憚著那暗處的廠衛眼線。

  “爹?”

  高尚賢搖了搖頭:“肅卿,待我先讀完,你急什么?”

  他的兒子叫高拱,字肅卿,今年虛歲十五了。

  高拱指著后面:“您看這里!”

  高尚賢把目光移到那邊去,眼神微微一凝。

  皺了皺眉之后,他還是繼續看那“第三件實事”:“各地以銀、租折合等方式,于嘉靖五年內平價發賣官田,優先少地農戶和隱戶。”

  這件事,是和鄉賢推選聯系起來的吧?

  官田的糧賦更重,過去大多由地方士紳富戶承租,又轉租給農戶耕種。現在要分這些田,只看士紳富戶在嘉靖五年只清丈田土重造黃冊與改革衙署的背景下配合與否了。

  配合的,就有機會被推選為鄉賢;不配合的,只怕其他鄉賢不吝于聯合地方官把有些人的破爛事翻出來,再翻一翻新修的《大明律例》。

  只是地少的農戶和隱戶買得起官田嗎?銀、租折合,是說能夠以按年交糧的方式,最終完全得到一些官田的田底權、田面權?

  官吏待遇法落實后,官紳家的田不再給面子了,都要納糧,這田底權與田面權之分,里面的一團亂麻不知多久才能厘清。

  但朝廷要落實官吏待遇法,只怕還真的需要更多糧賦、更多銀錢。

  也許真能不用交錢,在后面這些年里從官田上多收回來許多糧,等新法真的過渡到成功的階段后,那些田也就徹底歸了農戶,以后只用交額賦。

  他心頭一動,又看到了第四件實事:改太醫院、惠民藥局并入醫養院,在嘉靖五年內做到各個縣城均設一院,有坐館良醫,有明價藥。

  高尚賢點了點頭,這確實是一件實事,就不知這遍及整個大明的醫養院如何做到一年內每縣都有,除非找現有醫館換個名字。

  這時,他才看到兒子指的那個地方,先開口問道:“這里的字,認識了?”

  高拱克制著一點小驕傲,嘴角卻忍不住微微翹起來:“爹要的字典雖還沒買到,兒子已經反復讀了四期《明報》,大多還是能認識了。”

  高尚賢看著他,隨后道:“今年河南大概也要如廣東、山東一般,有鄉試恩科,好好用功。”

  “有爹在家指點兒子學業,兒子有信心!”

  高尚賢也是進士出身,教兒子是足夠了。

  而這時,他看兒子指的那個內容,心里其實從之前開始就一直在翻江倒海。

  這第五件“實事”,只怕會引發不小的波瀾。

  嘉靖五年第五件實事,從今年起全面落實官員奪情制度,以日易月。學成出仕,是為忠君治國平天下。忠孝難兩全,官員遇喪須丁憂者,皆以追贈至親亡者恩銜,奪情復用。存哀于心理政安民,光宗耀祖兼顧國事。

  丁憂,是官員們無法回避的一個檻。

  守制服喪,不是說不能再復出,官品仍在。但是離開二十七個月,官位自然早有人。再要出任,就得候缺。

  遍翻史冊,其實官員當中真正守制和被奪情復用的,其實唐時大約是五五開。而宋后,尤其是理學興盛后,被奪情也大多推辭,不守制者名聲堪憂。

  如今這第五件實事,雖說有“奪情”這個幌子,有追贈恩銜光宗耀祖了的借口,當真合適心安理得地以日易月之后繼續做官嗎?

  這只怕是陛下對如今禮法的一個小試探。

  他謂之“實事”,卻忘了夫子是怎么罵宰予的嗎?

  這賀詞的后面,還有五件實事。

  從官府公文開始規范簡字,讓更多孩童更易識字讀書:會不會有爭論?民智盡開是好是壞,歷來爭議都不小。而且,這不是會讓科考越來越難嗎?

  改進印刷技術,讓書籍刊印成本降低:這自然是要和簡字搭配,那個上一期里刊載出來的獲封鄉爵的工匠鄭魁,那印刷機和新字模的技術,只怕民間一時半會掌握不了。

  河道衙門勘繪黃河全圖,陛下懸賞天下求問黃淮水患良策:這件事沒得說,如果今年能完成這個階段,將來真把黃淮水患控制住了,那是千古功德。

  群牧監設牛騾所,于各地試行牛騾平價租賣,以應農時:這牛和騾馬確實都能耕地,各有優劣。惠民事好,但只怕推行不易,大明還是太大了。

  各地驛站改歸通驛局后,通驛局將逐步接待能力、遞送能力更強的驛傳體系,送信、投宿、用車用船等逐漸對百姓開放:書信這么私密,需要書信來往的也大多是官紳。這通驛局莫非又是陛下的另一個眼線?若信件被拆看了,那怎么辦?而普通百姓大多一生都不出縣鄉,也用不著什么投宿、車船。

  想來想去,高尚賢覺得這通驛局將來只怕還是以做官紳生意為主。

  也許還有商人?

  “前五件實事,今年力爭辦成;后五件實事,今年打好基礎。值此新春佳節,朕也跟天下臣民道一句新年好。盼望到年底時,天下臣民也都能在心頭道一句今年確實后,明年春節過得比今年更心喜。”

  高尚賢看完了,微微張著嘴。

  皇帝給天下人拜年,這還真是頭一遭:因為這報紙,現在不僅各府縣絕對每一期都要關注,哪怕是鄉里老農,也都知道有了這么個玩意。識字的童生、有點身份的秀才,莫不以宣揚報上內容為樂。

  所以老農們也會知道,陛下給他們拜過年…

  “爹,您是怎么考慮的?”高拱眼睛明亮地問道,“奪情那件事?”

  親兒子和親孫子并不是對過世兩個月的老人家不孝順,但他們畢竟也是親父子,不必避諱一些話題。

  高尚賢皺著眉:“你用心溫習功課便是!”

  他覺得這些事還輪不到兒子來考慮,況且他現在明顯是想慫恿自己不丁憂了——以日易月的話,高尚賢已經滿足條件。

  但上行下效,將來老子百年后,你小子是不是也不準備給老子守孝?

  高拱卻一本正經地說道:“兒子治的禮經,奪情之事古已有之,陛下言之有理。況且,爹,兒子后面再考科,只怕新學尤為重要。爹您懂新學嗎?”

  高尚賢被問住了,無言以對。

  高拱語帶深意地說道:“中樞大改,京城官缺很多。京城,才是新學最易學好之地。”

  高尚賢抬頭嘆氣,看了看他爹的牌位。

  您孫子確實不一般,府臺過府時都說了,這家伙有望奪一奪鄉試禮經魁首。

  爹啊,兒子要不就為了您孫子,不要那勞什子名聲?

  誰知道將來會是什么氣象呢?

  小小的高老莊村,在隨后這幾天之中也漸漸都知道了皇帝賀詞里的內容。

  高拱家頓時更加熱鬧起來,本就已經拜過年了,又有許多人再度登門。

  這里面,既有同族鄉紳富戶,也有村中小農戶推舉了頭領、湊了禮物而來。

  鄉里鄉親,高尚賢不可能在正月里將人拒之門外。

  “賢公,咱高家如今以您老為尊,這次陛下定了心要在咱河南也行新法了,您是主心骨,可得幫咱們分說分說啊!”

  “是啊是啊,那官田發賣、鄉賢推選,您在縣里都說得上話。”

  “賢公,若是以日易月,您可以被奪情任用吧?老大人若得陛下欽賜恩銜,族譜都得改一改啊!眼看陛下天恩普降,賢公興許再高升四品,那就穿朱袍了!”

  高尚賢哭笑不得。

  所謂十樁實事,他們關心的也就是其中三件,外加一件沒在里面專門說的清丈田土。

  他高尚賢的未來,自然也與高老莊村息息相關,誰讓他中了進士呢?

  高家祖上沒出過大人物,他這個正五品就是“發家之人”。所幸眼下自己五個兒子,已經長成的兩人,長子也中了舉。次子雖不見有什么文才,但這三兒子高拱當真是未來可期。

  高老莊上上下下,都盼著高尚賢“以身作則”、帶領他們享受政策。

  他嘆了口氣:“如今還只是陛下旨意,這官田如何發賣、鄉賢如何推選,總要朝廷、省里定了章程,府里縣里照章排期,才知道會如何施行啊。”

  “有您在,這鄉賢至少得有我們高老莊一人吧?”

  新鄭縣高老莊村高氏如今還不夠格簡稱新鄭高氏,這個宗族的族老也不闊氣,可他很篤定地說:“我那不成器的兒子雖沒考中秀才,但也識字啊,能給陛下寫信!”

  高尚賢哭笑不得:“陛下要推行簡字,他可識得寫得?”

  “這不是您在嘛,為了咱高氏,您得教教啊!”

  被推舉來的貧農頭領支支吾吾。高尚賢避不過,是定了時間讓他們一起來的。現在鄉紳富戶和族老在,哪有他說話的余地?

  高尚賢先敷衍著應下了,對其他的事卻不愿多碰。

  高拱眼見如此,開口說道:“各位叔伯,咱高老莊可沒有官田。那官田散布各處,想必還是就近領買。俗話說,強龍不壓地頭蛇,難道還去別村耕種,甚或遷居別村受欺負?”

  高家堂屋里頓時靜了下來,那貧農頭領眼神一黯。

  高尚賢看了看兒子,抿了抿嘴。

  高拱見父親沒訓斥自己,得到鼓勵一般繼續說道:“至于那鄉賢,虛名好處倒也罷了,能得自然是好的。可若想做這鄉賢,只怕不是先得好處,而是要幫著縣里得罪人。這田土人丁實有多少,不光士紳大戶擔心徹查,普通農家也擔心啊。來年多交一點糧賦事小,這鄉賢數村能推一人出來就不錯了,咱們高老莊那是要得罪周圍其他村的。”

  族老聞言呆呆問道:“拱哥兒,那照伱這么說,官田、鄉賢,咱高老莊都別想了?”

  “不然!只是講清利害!”高拱朝父親作了作揖,“爹,兒子以為,您丁憂在家,正該領頭,襄助縣里辦好此事。此時遠離廟堂,若幫縣里辦好了陛下所言諸實事,必能上達天聽。屆時陛下主動下旨奪情,才是上上之選!”

  高尚賢抿著的嘴張了張:此前做按察僉事時,對家里的關注就少了些。這兒子聰明自己是知道的,現在竟已經懂得了這么多為官之道?

  在位有在位的好處,不在位有不在位的便利。

  推行新法,對任何一個地方官都會是頭大的事情。如果有自己這個閑居在家正五品的襄助,其他的不敢說,新鄭縣的阻力能少很多。

  地方的動靜,皇帝遲早會知道。

  這下自己仍舊在家丁憂,名聲無缺;識得大體,幫助陛下推行了實事;若再有些亮眼的方略幫縣里解決了諸多難題,那又是有才干的表現。

  皇帝主動奪情任用他,比自己去信舊友幫著活動,那自然好多了。

  “…那照你看,爹該做哪些事?”

  高拱頓時更加有表現欲,連忙回答:“辦學、教簡字,這是一事。以此時在野之身,籌備縣鄉賢院,為諸鄉賢剖講利害,清丈好田土,這是二事。召見縣里行商諸家,去聯絡鐵器販售、籌建醫養院、刊印簡字新學書籍、牛騾所,這是三事。官田發賣,縣里必定多要銀、少要糧,畢竟衙署改制后支用頗多,爹可讓鄉賢院募錢借出,少取息甚至不取息,這是四事。”

  高尚賢的表情顯露出震驚:“以鄉賢院募錢借出,不取息?”

  高拱肯定地點頭:“這鄉賢初設,名必重于利。眼下熱衷這鄉賢之人,自有目光短淺之輩,但也有著眼長遠之人。諸策并舉,目光短淺之人,爹自可說說話,建議縣尊不可推選之為鄉賢。觀陛下數件實事,是當真急民所需,必不愿新法害民。設這鄉賢,本就著眼于賢字。既要鄉賢不仗勢害民,還要鄉賢防著官吏借新法害民。爹,只有百姓齊呼陛下圣明,爹去做這些事,才稱得上當真有功!”

  高尚賢震驚的并不是高拱那個鄉賢院籌錢借給百姓買田還不收息的點子,他震驚的是兒子表現出來的政治智慧。

  此時的他自然不敢去想象自己這兒子將來其實有多高的成就,只是有一種官當著當著突然發現兒子在某些方面比自己還牛了的感覺。

  以進士身份在鄉里辦學、教簡字,這是拴住新鄭縣諸多鄉紳大戶人家子嗣一輩的將來。

  幫助縣里籌備鄉賢院,是拴住他們的現在。

  靠朝野的關系,幫縣里行商諸家聯系寶金局、將作監、明報行、群牧監及其他外地商行,是拴住新鄭縣的現銀財源。

  把普及“農家三大件”、建立醫養院這些事情落實到位,是拴住新鄭百姓對皇帝和朝廷的民心。

  高尚賢還心不在焉地發愁著怎么體面地被奪情,兒子幫他把路指好了。

  “拱哥兒將來定是做那總宰相的料!”族老大拇指快翹翻了,然后殷切地對高尚賢說道,“賢公,我看行!”

  “…待我再好好想想。今天你們過來的意思,我是明白的。這樣吧,等過了十五,我先拜會一下童知縣,看看他有何計較。”

  正五品就要有正五品的矜持,哪能現在就在外人面前高呼“我兒大才”?

  等他們留下禮物離開后,高尚賢一臉正經:“你去年都看了些什么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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