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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新黨實力恐怖如斯

  皇帝甩手丟出了一套看似已經深思熟慮過的架構和設想,于是接下來又變成了令參策們“痛苦”又“頭癢”的答疑時間。

  “陛下,若如此,廣東明年支用就將達到數十萬兩之巨,錢從何來?”

  “廣東已定下以賦稅代餉,再加去年今年新增之官田,佃租出去后數年內無虞。”

  “…只是陛下,廣東百姓恐無力多加佃租,隱戶又未厘清。”

  “科則統一貧富共擔,百姓自不被徭役束縛,可多多佃租。其余部分,皇明記可佃租下來。”

  “…皇明記?”

  “朕命魏彬載貨出海,歸港時只帶三樣:銀子,人丁,大明無有之物。”

  王瓊頭皮很癢,勉力跟上節奏:“故而皇明記可役使夷民耕種,則地方徭役采買也由其人承擔?”

  “這是卿等需要商榷的細節。皇明記承擔,又或者地方商行承擔皆可。最主要的是,讓老百姓農閑時不用自帶干糧應役,又或者應了大役拿不到銀錢。于新法有領悟之地方鄉紳富戶自然能清楚,此法比僅僅逃點賦役賺錢更快。”

  龐大的官府采購一年下去就是數十萬近百萬兩的市場,而廣東全部田地一年的產出他們又能賺到多少?土地總數就那么多。

  何況還有隨之活躍起來的民間市場。

  “陛下,臣恐一開始鄉紳大多觀望,則如何立信?”

  “這事更不足慮,皇明記是讓眾勛戚一起參與的,卿等當勛戚此前經商沒什么合作對象?這批人自知利字在哪。何況,皇明記海貿行、轉運行所需大量車舟、往來采買、雇工所需,本就是一筆龐大生意。”朱厚熜看著他們,“海貿行是帶著近三百萬兩銀子南下的,一年兩三次周轉,廣東之商機何等龐大?”

  “…陛下,那將來其他諸省沒有這等投入,效用…”

  “效用首先是規則。百姓得以更專心在自家土地上,官紳一體納糧,田賦無憂;行商、稅課規范,歲入實銀增多,則支用靈活;農、商、進學,自下而上,更多人的努力有方向,生機便顯露出來;從朝廷到地方,教以禮法、約以律例,天下官民行止有序。”

  朱厚熜停頓了一下之后說道:“此亦合乎天理。這人理,既是個人,也是家國。人人都希望過上好日子,若如今禮制只讓官紳日益富庶、百姓日漸艱難,那便是孤陰不生,孤陽不長。朕于新法諸多思慮,皆源于此。其合乎天理處,便在于流轉二字。人要流轉,錢要流轉,權亦要流轉。”

  科則統一折銀,官紳一體納糧、交稅,沉重的新法壓力籠罩著參策們。

  廣東大量提高官員數量、提高官吏待遇,真的能把這個改革推行下去嗎?其他諸省知道了新法真實完整面目后,又會是什么樣的反應?

  楊廷和看了一眼孫交:袁宗皋不在了,現在你是國丈,你勸勸?

  孫交不說話。

  楊廷和心塞:費宏這老家伙!整出了朝廷仍有舊黨的局勢,皇帝永遠留有余地。新法如果不成,也就是新黨倒臺、死無葬身之地罷了。

  孫交這個國丈穩坐釣魚臺,幫皇帝鎮住大局就行。

  “陛下,臣以為,明年廣東便只先開恩科、改衙署、選官員,至于賦役,放在后年吧?明年編審科則,先不興大役。若有,則向皇明記及當地商行采買。新法教化,士紳分化,繼續以訴訟刑名為器懾服地方,都需要時間。”楊廷和還是要堅持一下節奏,“最緊要之事,陛下,京營未成,皇子尚未降生。”

  孫交不勸,楊廷和就得自己開口。

  他又趕緊保證:“新法總綱早已宣之于眾,賦役是一定要動的。既然是嘉靖五年以前觀成效即可,臣以為分步施行更為穩妥。明年使廣東衙署煥然一新、官吏用命,諸辦采買及商稅也能看出一二成效;后年再動厘定賦役,官紳一體繳納,屆時皇子繁榮、京營初成,其余諸省縱然驚懼,也只能多上彈章攻擊臣等。”

  楊廷和苦著臉:“陛下,屆時您得明鑒臣等難處啊。”

  黨魁求保護,朱厚熜笑了起來:“閣老勿憂,朕只是望卿等從全局去謀劃,不要畏縮不前。朕提出這些想法,卿等自當盡量穩妥行之,嘉靖五年前有個初步模樣便可。”

  楊廷和松了一口氣:“陛下圣明。”

  朱厚熜又看著眾人:

  “《大學衍義補》中,朕讀得一語,頗以為然。民之所欲,天必從之。天以天下之民之力、之財奉一人以為君,非私之也,將賴之以治之、教之、養之也。”

  “正如太祖之得天下,蓋因蒙元治下我華夏之民永為奴仆、生靈涂炭。順應天命、代行天理者,需順應人人皆欲安身立命之人理。若朕不能使天下百姓人人皆有安身立命之可能,則大明日漸違背人理,天命終將歸于他人。若要天下百姓人人皆能安身立命,其法恐需從物理中尋得。”

  朱厚熜停頓了一下:“世人多有謂丘公妖言者,為天子諱也。其有言曰:世間之物雖生于天地,然皆必資以人力而后能成其用。其體有大小精粗,其功力有淺深,其價有多少。直而至于千錢,其體非大則精,必非一日之功所成也。朕深以為然,此言道盡物之理、人之理。”

  “天下財非定數,大明田土物產所有數,然人力如何順應物理而用,天下財貨便如何增減。朕必欲行新法,只因大明人力已日漸束縛于田土、徭役之中,而于世間諸多之物漠視之。此書雖不可盡信,然其明道術、辨人才、審治體、察民情、崇敬畏、戒逸欲、謹言行、正威儀、重妃匹、嚴內治、定國本、教戚屬等等諸治國要旨,卿等亦可讀之,思之。”

  后面這大大幾段話,又把廣東新法的這個框架與天理、物理、人理這一理論結合上了,老年學習班勉勵跟進。

  這也是朱厚熜在萬法館中經人介紹之后的一個發現,丘濬這《大學衍義補》在這個時代確實堪稱“大逆不道”,不僅詳細闡述了君主合法性來源這種敏感問題,甚至還提出了“勞動決定價值”這種觀念。

  朱厚熜雖然不會盡數采用,但不妨礙他取其中有價值的內容來包裝自己的天理、物理、人理學說。

  大明如今的問題其實就是內卷。

  官方束縛太多,大家主要都圍繞著田地在想心思,膽大一點的行商受到重重限制,海貿行商更是犯禁。而明明很可能已經有了一億多人口,一小半都逃成了“隱戶”,沒有身份、沒有尊嚴、沒有未來。

  朱厚熜知道新法的細節一定會出很多問題,但那是臣下應該幫他去想周全的事。

  他的大方向只有一個:先松松綁,釋放一下來自于人的生產力。

  看他們若有所思,朱厚熜笑著說:“這偶有所得,還需卿等細細思之。新法要旨、學問精義,朕都不需要,朕只要一個富強的大明。”

  十七參策及兩伴讀心情復雜地看著他。

  偶有所得…除了吳廷舉一個人,其他人心里都想著:你偶得太多了,伱怎么經常有所得?

  皇帝不要這方面的名譽,他愿意這些參策們拿他的智慧去裝逼,去疊光環,去獲得聲名。

  但他要效果。

  當然了,參策們也不敢現在就在外面胡咧咧什么學術新發現——以己度人,他們不敢去搶這一個榮譽。皇帝會在什么時機正式公開他的學問心得,恐怕也會有考慮的。

  現在只不過是安他們的心:新法并非胡亂想的,新法也是符合圣人教誨,符合天理、物理、人理的。

  所以變法,也是他們鑄就文名的一部分。

  參策們并沒有用很長的時間討論這套架構的可行性,因為格局被打開之后,已經知道廣東擴編及提高待遇對于廣東士紳的分化作用。

  有皇明記自己采買和皇帝借支戶部進行采買,廣東短時間內的財政壓力真不算大。

  因此下一步做什么很快就明確了:機構改革。

  有更多官位自然是令人喜聞樂見的,分化抵抗力量也很有效,更是下一步去動賦役、開經商、收商稅的基礎。

  接下來則是一個很明確的問題:誰負責去廣東宣傳新法?

  孫交請纓了:“臣去吧。皇后之選一出,臣仍列臺閣恐頗受非議。介夫推行新法,于廣東大肆改革衙署,其他諸省必定嘩然。臣去了廣東,不講新法,只督帥宣講之人,可視為陛下警惕介夫專廣東之權。”

  吳廷舉麻了:又開始編劇?

  朱厚熜想想確實是這個理,國丈兼閣臣確實太扎眼了。

  “那便如此安排。大婚之儀后,請閣老南下。至于新法宣講之人,那吏部可以將這一批銓選至廣東赴任的在京官員都先集中起來學習一下。人手還需要多一點,從國子監里調人吧,翰林院中也可以選一些人。”朱厚熜想起一樁事,笑著跟他們介紹,“至于宣傳,朕此前遣了文徵明、祝允明、唐寅南下。”

  其他人愕然看著他,這個動作有什么意義嗎?

  “自楊慎拜訪士紳起,廣東這數月來之變化,朕是命三人都記錄下來了的。張孚敬上奏,三人詩文畫作精妙,可成籍刊行。朕已批復了,他們三人恐怕詩文畫作都有些高深,令張孚敬找畫師與墨客編寫些淺顯易懂的散布廣東,皆署他們三人之名,用一方私印。”

  楊廷和他們嘴巴都張大了。

  吳中才子是這樣用的?這不比殺了他們還難受?

  隨便找些阿貓阿狗來寫寫畫畫,還讓他們署名,還讓那么多老百姓看!

  朱厚熜才不管他們的想法,人盡其用,頂多補償一下:“故而宣講教化,大約會容易一些。陳金已至廣東,按察使汪鋐、總兵官蔣修義皆用命,張孚敬奏曰并無新災,廣東只辦謀逆之人,暫無大事。朕已命文徵明等三人攜廣東新科舉子入京,大婚之儀前,卿等準備好新法宣講教化之事吧。明年,廣東擴編,增院試恩科,招考秀才。”

  讓廣東讀書人先感受一下來自考編的誘惑。

  楊廷和日漸令京官們感到陌生,既是因為他“堅決”的態度,還因為他拿出來的那么多令人感覺“腦洞大開”的方案。

  大家都知道廣東要行新法,上次陛下砍人那個朝會上楊廷和說的新法就夠新了,沒想到現在新到了這種程度。

  機構大改,下至未入流但在編的吏員,上至總督,僅僅廣東一省就會有近萬個由朝廷及地方一起發放俸祿的官員。

  這可是在提高了待遇的基礎上的近萬官員!

  而后,新黨竟然從陛下的內帑里“借”到了四十萬兩銀子!

  這已經是很久沒出現的事了,正德皇帝從來不借錢給戶部花!

  新黨實力恐怖如斯,獅子大開口,陛下竟然答應了。

  但陛下也不是完全支持,皇后是孫交的女兒,這個定下來的消息傳遍京里之后,不知驚掉了多少人的下巴。

  陛下是說過今年選秀不再只是從普通人家里選,但這個皇后的出身太恐怖了吧?

  孫交想象中的彈章畢至確實到了,都不說陛下不能立孫茗為后,而是說孫交不宜再任閣臣。

  全部留中,而后任命出來:孫交去廣東督巡新法宣講,臨時差遣,只管這件事,與廣東總督不沖突。

  制衡!一定是制衡!

  又要行新法強國,又要提防著楊廷和不斷坐大!

  大家有時候想著楊廷和,覺得既佩服又可憐。

  隱忍了那么多年,竟然是個變法黨,忠公體國堪稱百年無一。是為了太廟,還是為了良心?

  不清楚,佩服他腦子里這么多年竟然思索了那么多點子。

  但可憐他:廣東的這種做法,簡直是把財政壓力拉到了極致,想用擴編去減小阻力。

  能不能成不知道。但如果不成,楊廷和以及新黨就完蛋了,族誅之罪。

  楊廷和的生活顯得日益壯烈,每次他入宮看到有太監也開始練那什么健體十術時,心里就忍不住吐槽。

  這是閨房秘法,你們練了干什么?

  內心的負能量很多,想著皇帝讓他去裝逼、去忙,而皇帝自己正在宮中悠閑地和新選立的后宮妃嬪們一起愉快玩耍,楊廷和就委屈。

  本來就很清閑的老年生活的。

  為什么當初不學梁儲趕緊跑?

  超級累的還有王瓊:廣東機構大改革,最實際的大工作量在他吏部!這么多衙門,那么多官員、吏員如何定名、定品、定薪,如何銓選、考成,這都是要盡快先拿出個方略來的。

  “就忙活這一次,若廣東新法有成,將來其余各省便是依樣畫葫蘆。”王瓊召集齊了吏部屬官,“楊閣老說了,與老百姓直接打交道的那些官員、吏員,他們的官名、職權一定要簡單、明白。還有,注意刑部與提刑司發上下管轄,戶部與稅課司的上下管轄,都察院與都察司的上下管轄。原先按察使司如何整編為治安司,也要好好琢磨。”

  吏部屬官頭禿:“…大天官,就不能先給咱們吏部添些人嗎?”

  “想要升遷,想要吏部將來添人手,就把廣東先做好!”

  屬官們腹誹:大天官這些原先的帝黨促成新黨得勢,也是為了讓陛下倚重他們制衡新黨吧?

  畢竟原先有污點,官位全系于陛下一念之間也太不保穩了,必須創造出新的存在價值。

  新法若成,再攜天下怨言扳倒新黨坐享其成嗎?

  感覺跟王瓊一樣累的還有定國公徐光祚。

  一路趕去廣東,屁股都快被馬車顛散架了,又暈船了一陣。

  去了之后,就是個工具人。

  是不是調湖廣兵南下的權限在張孚敬那里。不調過來,徐光祚就歇著。調過來了,徐光祚就擺擺門面。

  當然了,不是沒有作用。

  擁立重臣、勛臣頭牌坐鎮廣東,朝廷決心和震懾力是十足的。

  可是不讓他多歇一陣,又急匆匆地動身趕回北京——陛下大婚,他又得去代表陛下去迎親。

  三個月,從北京殺到廣東,又從廣東殺回北京,路上全都是急行軍!急腳遞一般!

  哪怕像文徵明他們一樣和廣東新科舉子一起悠哉悠哉坐船回京呢?

  早知道這樣,還不如學郭勛去練兵呢!

  新科舉子都是有官府出資載他們赴京應試的,廣東路程遠,這一科干脆出發早一些。

  三大才子只是賜進士出身,文徵明連中舉的成就都沒有,三人現在也并沒有心情搭理那些新科舉子。

  “這供奉,抵京之后便想法辭了去!”唐寅悲憤地說,“那等畫作如同稚童涂鴉一般,豈能讓我署名,還留下了那方印!我唐伯虎一世英名…文國丈,你一定要幫我求情!”

  文徵明兩眼紅通通的:“不想我終究還是成了國戚。”

  “…雖不是皇后,也是二妃之一,聽說要賜伯爵的。”

  文徵明不想說話并無奈地看了唐寅一眼,他現在只擔心自己那養得有些野的寶貝女兒在宮里的安危。

  “希哲,怎么不說話?”唐寅只好找祝允明。

  “你們二人沒有做過官。”祝允明沉默了一會,“我在興寧縣數年,其實渾渾噩噩便過來了。自認做了一方父母官,那幾年也辦了些實事。這幾月看來,才知百姓艱辛處,我從未深思。你們都無官身,又一貫逍遙,我為官數年,卻也照樣置了些田地。如今想來…”

  三人一時沉默。

  “回京之后,我想請陛下將我們三人所作刊印成集。徵明,伯虎,陛下用我等三人用得對,我們著實不是為官之才。年已五六十,也就只有些薄名了。廣東之情狀便是天下之情狀,以我等之名傳揚開去,是一件積功德之事。這一生除了詩文畫作,總要留下些別的東西。”

  百姓的慘狀不是觸動他的地方。

  是楊慎的瘋狂,張孚敬的果斷,桂萼的精明,霍韜的圓滑…許許多多真正的官吏觸動了他。

  在廣東之前的那場大戲里,祝允明終于意識到自己就不適合做官。

  可是皇帝命他們三人南下的用意,他們現在也清楚了。

  唐寅想了想就笑起來:“只怕是載入史冊的一次新法,我們三人要以此留下姓名么?倒也是一樁快事,敬昌谷,可惜他去得早了些。”

  徐禎卿早逝,吳中四才子已去其一,如今剩下的三人卻都別有際遇。

  皇帝延請為供奉,卻不是讓他們制宮廷詩、為貴人造像,而是游覽天下,記錄世情。

  當此時,是張孚敬這樣的人如何艱難前行,是百姓在天災人禍之下如何困苦。

  “這樣說來,你我可有畫出一卷盛世圖景的那天?”唐寅喝了酒又問。

  祝允明和文徵明都沒說話,一起看著船外的江水。

  這誰又能說得準呢?

  但誰又不喜歡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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