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北面玄武門進來后,秀女們又跨過了順貞門——此門,取恭順、貞潔之意。
這條路,是秀女進宮之路。順貞門是門的名字,也是走過這道門的秀女們必須恪守的訓誡。
這是鯉魚跳龍門的起點,也是悲歡從此不同的界碑。
順貞門往南便是御花園。
孫茗在人群中閉口不言,小步走過這熟悉的御花園。
其他秀女之中,有大膽的用眼角余光打量著著御花園景色,膽小的就只是低頭隨著隊伍前行。
寂寂花時閉院門,美人相并立瓊軒。
含情欲說宮中事,鸚鵡前頭不敢言。
唐時朱慶馀的這首《宮中詞》,流淌過張楫的女兒張晴荷及文徵明的女兒文素云的心底。
此時此刻,豈非正是如此?
繞過欽安殿,經過萬春亭,她們目光的右前方就是高聳的坤寧宮——那個令此時許多秀女心里無比向往的位置。
再往前走,她們能看到乾清宮。此刻,陛下應該正在里面吧?如果能夠進入五十人之列,她們就都能站到陛下面前。
這次并非僅僅選立一后二妃,還有九嬪。五十選十二,所以先位列五十人是至關重要的——對那些有心一躍枝頭變鳳凰的秀女來說。
她們走過乾清宮之后就轉而向左,面前是一條長長的巷道。
左手邊,應該就是東六宮。她們先路過了長安宮的宮門,又路過了長壽宮的宮門,此刻其中都沒有主人。
秀女們走過了兩重院落,左邊出現了規制要小得多的宮門。
前頭的宮女停下了:“這里便是宮正司六尚局所在。這三月里,你們都起居在這里。宮規森嚴,不可亂走,不可妄自窺探,都聽明白了嗎?”
“…是。”
排成幾列的三百人齊齊軟聲喊出這句話,然后依次走入了宮門。
往北又往東,經過一方長條形的空地,她們又來到了紫禁城東北角。
三個大的院落,每個院落安排住進了一百人。記住自己的住宿之處后,她們全都到了那塊長條形的空地里排成了隊。
近十丈寬、四十丈長的一塊空地上,站在她們面前的是來自宮正司、六尚局及司禮監派出的“秀女培訓甄選”團隊。
“奉太皇太后、太后懿旨,眾秀女即日開始熟習宮規,牢記女訓,著宮正司典正、尚儀局彤史、六局二十四掌遍察眾秀女德行、才情、女工,歷三月,六選其一,以備御選。眾秀女宜謹聽教訓,不得驕縱,不得忤逆!”
孫茗聽著前方女官開始宣讀規矩,心里漸漸緊張起來。
這才是普通良家秀女一定會經歷的,接下來的三個月里,這里會有多少明爭暗斗?
她還記得母親昨夜叮囑她的:不要亂吃東西,不要跟別人一起嬉戲打鬧,注意利器莫要被傷了哪里…
這其實是淘汰率最高的一步:第一次是五千留四千,然后是留半、再留半、十中留三。
而這次,是六中留一。
一步之遙了,母儀天下的誘惑,可能令多少人心里滋生出瘋狂?
站在太陽底下空曠的平地上,第一課就是站立姿態和行走步伐。
“她可有怨意?”國策會議之后,朱厚熜回到了乾清宮之后問了問高忠。
“回稟陛下,娘娘端正謹慎,沒有絲毫怨意。”高忠認真地回答。
朱厚熜點了點頭。
“陛下可想去瞧瞧?”高忠笑著問了一句。
朱厚熜平靜地看了他一眼。
“…奴婢知錯了,請陛下懲治。”高忠被這個眼神掃得跪了下來。
“起來吧,吩咐下去,朕要去萬法館。”
朱厚熜往里間走著,林清萍跟著他走進去幫他換常服,卻又語帶笑意地問道:“陛下真不去瞧瞧?”
“著什么急,你也別著急。”
林清萍是可以膽子更大一點,仍舊問一句的。她畢竟更熟悉皇帝,身份也不同。
朱厚熜卻是話里有話,林清萍不由得眼神一黯。
從正月到現在,五個月的時間,她與皇帝在這乾清宮里朝夕相處。相比起將來的雨露均沾,這五個月的時間里她是何等獨得恩寵。
但毫無身孕的跡象。
看她為自己換著衣服,朱厚熜輕輕捏了捏她嬌潤了不少的臉頰:“說了別急。大婚都還沒辦,難道屆時冊封你時伱還挺著個大肚子?”
林清萍有些迷糊地看著他。
這話她聽不懂。
朱厚熜換好了衣服之后把她摟了過來,指拈輕提。等林清萍心前一悸暈染開后,他已經潤了口舌往外走。
“今天好好備點香湯,等朕從萬法館回來。”
林清萍舉袖掩住了口唇,抿著嘴按著胸口想著心事:不是每個月都有那么連著數天很忙碌,沒讓她侍寢嗎?今天似乎正是那樣的數日…
從二月底讓駱安告訴各地行走去宣旨,被延請為萬法館供奉的主要是三類人:老農,算學家,一些在科舉路上漸漸走歪的雜學人物。
那些老農是最容易請來的,因為皇帝給的榮耀太猛了。光是家里孩子將來能在皇莊慈幼院開辦的學校里免費讀書就足夠給力,何況是奉命專門為皇帝打理皇莊好田?
朱厚熜先積攢著農業方面有經驗的人,等著后面做農業種養殖技術的總結、技術推廣。
這些事,就得靠那些知識真的“學雜了”的人。
知識終究是有門檻的,至少是識字。而能夠接觸到很多書籍、漸漸被一些自然科學知識等吸引的人,也都有一定的經濟基礎——他們很多都是少年時以聰明著稱于當地的人,后來“泯然眾人矣”。既不能再做到專心準備科舉考試,又放不下越來越吸引他們的很多雜學。
對這些人,萬法館吸引他們的,是龐大的書庫:朱厚熜已經計劃籌備著《永樂大典》的重新整理。翰林院里有很多閑人,這些識字的“雜家”們有了萬法館供奉的身份,將負責從茫茫多的書籍中摘錄朱厚熜所需要的一些各類知識出來。
這些興趣特別的讀書人在這里先碰撞個三五年,朱厚熜要觀察他們,也在和他們的交談中漸漸啟發他們把路子走得更“歪”。
一己之力是不可能攀什么科技的。大明的能工巧匠其實不少,更重要的還是先挖掘一些能夠系統整理經驗、提煉技巧、具有科技思維的人。
這樣的人也是先積攢著。
皇帝居然對這些玩意也感興趣,時不時來跟他們交談幾句,已經是莫大的鼓勵了。
但今天朱厚熜專門到萬法館來卻不是為了繼續跟他們侃什么天文地理,而是為了一個專門的人。
一個商人的兒子,已經五十四歲。
“陛下,就是這里。”
萬法館這邊用事的太監在前面引著路,朱厚熜看著已經接到旨意提前跪侯在門外的王文素。
“起來吧,進屋說話。聽說你本不肯來,書已經編了二十八年,太多印證的古籍了?”
“…陛下相召,草民豈敢不奉命?無功不受祿,草民的書眼看就要完成了,本想編完這套《新集通證古今算學寶鑒》再獻給陛下的…”
王文素確實是很惶恐的。最早知道這件事時很莫名其妙,可萬法館供奉的稱呼實在也不像壞事,去延請他的錦衣衛也彬彬有禮。
朱厚熜的記憶里其實并沒有這個人,但駱安遞上來的資料里,這個人在算學方面確實很有名氣。
有許多晉商大家族都想聘他這個老鄉去教授徒弟,但王文素已經花了二十七年多在編寫一套書。
“這便是已經編好的十本?”
“回稟陛下,草民已經編寫完十本共三十七卷,四十三萬余言…”
朱厚熜打量著安排給王文素的這間書房還有里間起居的臥室等,坐下來之后笑著問道:“你也是遍讀書史、諸子百家,只是不曾考取過功名。既已延請你來做這個供奉,自稱臣便是。”
“…臣謝陛下恩典。臣惶恐,不知陛下召臣進京有何差遣?臣必竭心盡力…”
“先起來坐下吧。”朱厚熜拿起第一本來先翻開了,嘴里問著他,“你編撰完整套書,大約還需要多久?”
“臣編撰這三十七卷用了近二十八年,剩余還有五卷,再加上校勘,臣預計還要花上兩年時間…”
“三十年心血啊。”朱厚熜感慨了一下,然后看著他,“王文素,朕請你來京,是有兩件事。其一,朕聽聞你是算學大家,想跟你學一學算學。其二,朕想請你幫朕多教一些學生出來。”
說罷拍了拍手上的這一本書:“在你編撰完這套《算學寶鑒》之后再帶其余學生。朕先帶六冊回去,謄抄之后就把原本先送回來。朕先學一學你這前六冊,若有疑慮,朕再來向先生請教。”
“臣不敢自稱先生…陛下待臣這般…臣…臣…”王文素聽到這兩大使命,一時有些手足無措。
二十七年多里就窩在家里吃著父親留下的遺產編書,他何曾想過會受到這種禮遇?
朱厚熜剛才雖然只是粗略翻看了一下,但知道這是個真正的數學癡人。
他看著王文素嘆了一口氣,嘆得王文素心里七上八下的。
“朕還會從各地找些喜好算學的年輕人入京,將來在這里會有許多喜好數學之人,先生先安心編撰完這套書。校勘完成之后,朕會將之刊印出來,收入《永樂大典》。”
王文素頓時目光都不同了,花白胡子直哆嗦,隨后問出了一句:“陛下…您還沒細閱臣之…臣妄語,陛下恕罪…”
“朕既然想跟先生學一學,自然已經研習過一些算學,看得出先生此書非凡。”
朱厚熜剛才嘆氣,只是因為他二十八年心血,總不能推倒重來吧?
況且,時代自有它的慣性。
剛才翻看時,記錄數字固然是自己能比較容易看懂的大寫數字和簡寫數字,但上面的一些算式例子卻是以算籌來展現的。
在朱厚熜眼中非常陌生的算籌算式,王文素眼中可能就像自己看阿拉伯數字算式一樣自然。
而阿拉伯數字又不是不曾傳入中國,只不過因為中國已經有了完善的數學表達形式,又是自上而下自右而左的書寫習慣,再加上算學主要用于記賬,阿拉伯數字在中國并沒有被采用。
王文素書中的算式例子也都是自上而下、自右而左來書寫的。
并不需要現在對王文素秀什么,讓他先把這本書編完,自己再“翻譯”一遍吧。
有許多東西,只能在這萬法館里慢慢奠基。
數學是很多東西的基礎,對它的標準化是要提前做的。
繼續在王文素這里聊了一會,他又去那幾個已經呆在這里的雜學家那里轉了轉,聊了一通歷法之后就回到了皇宮里,翻開第一冊先看了起來。
內檔司那邊,則是五個小太監先幫著謄抄后五冊。
林清萍為他端了一杯茶去之時,看到書頁上的東西都懵了。
經義還研究著,這又研究的什么?香湯已經備好了啊陛下!
大明的皇帝已經知道了眼下的一些難題急不來,何況還有臣下在幫他處理,他每天也都在關切。
他的時間,還得放一些在放眼將來的事上。
但有個人總在眼前晃,帶來香風陣陣。
朱厚熜也被王文素書里那些晦澀的口訣、算式看得頭昏腦脹了,抬頭看了看林清萍之后才拍了拍腦袋。
“走走走,先沐浴。”
王文素還得編兩年呢,他可以慢慢翻譯,國本大事卻不容輕忽。
林清萍喜笑顏開,而在皇宮的一個角落里,秀女們剛剛結束一整天的培訓和考察。
孫茗坐在屋內的通鋪上輕輕揉捏著自己的小腿,眼睛望著窗外:陛下現在在乾清宮里做什么?
還需要兩個月二十九天,才會結束今天這樣的生活。
遠在南海之濱,三大才子有侍女揉著他們的腿。
“還說定然舒適…”唐寅還在往嘴里倒著甜酒,“我只怕要累死在嶺南了。”
祝允明苦笑著:“這點苦,與我們這些時日之見聞比起來,又算得了什么?此時還有人服侍。”
唐寅搖了搖頭:“你我三人為何而來,如今也清楚了。只是這詩文書畫,卻不知如何下筆才是。”
文徵明動了動腳:“你們先出去吧。”
“…是。”
房間里只剩三人之后,唐寅奇怪地看著文徵明:“都是錦衣衛安排的人,商議一下應當無妨吧?”
他們身負皇命,身邊侍女自然不會由別人來安排。
文徵明惆悵道:“家里來信,小女素云還真已被選入宮中。”
“…恭喜,恭喜。”
“別笑話我了。”文徵明皺著眉,“只是如今朝廷在黨爭,陛下變法之意,我等皆不能明辨真假。那這嶺南風物,我等如何下筆,確實是難事了。”
“希哲,你任過官,你以為呢?”
“…小小知縣而已,如何能分辨廟堂大事?”祝允明說完之后思考了一會,隨后長長嘆了一口氣,“不論陛下是為了爭權,還是真為了民生,為了富國。你我既有所見,就各憑良心吧。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他們寫下的東西、畫下的東西,將來被傳揚出去之后不論作為什么的佐證,那不是他們所能控制的。
揣摩不了陛下和重臣的意思,卻一定要有些作品。
唐寅沉默了一下,隨后哈哈大笑起來:“希哲此言不差。已經蹉跎大半生,豈能又擔憂性命前途,區區一供奉而已。想到什么便寫什么,便畫什么罷,又不是要什么得意之作。”
可他畢竟需要酒,需要故作灑脫。
潮州府海陽縣,解昌杰正沉著目光看面前的一匣白銀,還有面前的兩個美人。
他需要的,是做出決定。
京里傳來的密令,到底是真是假,陛下是不是要算舊賬,把他當做棄子?
解昌杰判斷不準,畢竟他已經離開北京快一年了,誰知道京中如今是什么局勢?
可他知道,兩廣有無數人可以輕易地搞死自己。
只有曾經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的東西能作數了。
以陛下曾經在行殿之中、在刑部大堂中所表現的能力,絕不應當出現楊廷和還能爭權的形勢才對!
張孚敬當初跟他商議向皇帝進獻什么廣東佳麗時,可半句都沒有提楊廷和。
在廣東這么拼命是為什么?希望皇帝看到他還能辦事。
這回不能再選錯了。
于是他抬頭惡狠狠地看著前面嬌怯怯站著的兩個美人:“過來,一起伺候老爺沐浴!”
已是六月,天氣酷熱。
哪怕是夏夜里,暑意仍不能很快散盡,大明兩京十三省處處都悶著一股無形的氣息,有人被悶出冷汗,有人發泄著恐懼。
從容者,寥寥無幾。
這個夜里,帝國最重要的那幢殿閣中,林清萍卻貪戀喜悅地感受著皇帝花樣百出的手法。
不知為何,他先以如此大的耐心挑撥著自己心頭的火,不斷地到達羞恥的邊緣,仿佛要用盡全部理智才壓制自己想要放蕩的念頭。
“…陛下…”她呢喃的聲音已經幾近不堪,找尋著她想要的。
朱厚熜知道,國本這種事不是靠自己一時快意。
你總得先好好撩撥,讓人壓抑不住地準備把她的秘藏暴露出來,如此才會恰到好處,一雞致命。
開場戲不要吝嗇,情緒醞釀的時間要足夠。
正如朝堂上的“黨爭”,等它不斷地醞釀下去之后,總會有人急不可耐,撕開衣服沖上來找你纏斗。
那自然很快就會一泄千里。
因為你找到她的致命之處了,在她已經只被情緒支配時,每一次攻擊她都只能給點本能的反應。
最后她會把她的全部都給你,任你擺布,完全忘記她平時是多么體面,多么矜持。
守夜的黃錦聽到了林清萍忘我的啼鳴,他捂住耳朵癟著嘴:陛下真能折磨人…
已經內定會在林清萍身邊服侍的值夜宮女們紅著臉。
今晚好像不太一樣…希望她們以后跟著的娘娘能早點懷上龍胎吧。
“陛下…你說的是真的?”
朱厚熜愜意地拍了拍她的肚皮:“當然,順利的話,兩三個月的事。”
林清萍滑膩膩地纏上他摸著他的臉頰滿眼癡迷:“經義、算學、還有這些…陛下你怎么會懂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