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利的話,兩三個月的事!”
鄭存忠很肯定地說。
都是當地的體面人物,人情往來可以很多。
就算沒有別的緣由,新納了一個小妾,也可以邀些好友聚一聚吧?
“解昌杰在潮州,已經收了兩萬多兩銀子,侍女不說,侍妾都留下了三個!”鄭存忠嘴角掛著微笑,“我跟此人當面打過交道了,不足為慮。陛下和楊黨都保他,他卻看不清緣由,越來越驕縱。”
“存忠,你說兩三個月,真有把握嗎?”
“兩個月后,收稻種稻之時。三個月后,冊立皇后之時。”鄭存忠折扇搖出涼風,“孫交位列閣臣,還是國丈。楊廷和若要營造變法局勢,就要在孫交身份超然之前有個結果,讓陛下驅逐費閣老等舊黨。陛下若要趕走楊閣老,則要拖過這三個月,等廣東這批主持新法的棄子惹出亂子!”
有人若有所思:“所以…最好的時機就是兩三個月之間?”
“自然!陛下藩王繼統,為了大位穩固才必須表現得英明神武,有中興之志。可陛下何曾有過帝師教導?不明就里之下先豪言歲入十年倍之,又策問何以富國,這才有了后面楊廷和的將計就計!金口玉言,陛下如何能收回?”鄭存忠嘴角掛著揶揄的微笑,“故而,將來始終還是要想些法子達到這目標的,否則陛下威望何存?”
他看了看這些各家長輩們,帶著籌謀若定的快感:“故而三個點一起攻!皇明記,解昌杰,早稻!皇明記是陛下的,市舶司卻在楊廷和手里;解昌杰兩邊都可先保再棄,安撫民怨;早稻出了問題,楊慎罪無可恕,陛下與帝黨、費閣老就能一起發力了。將來市舶司重歸內臣,我等借皇明記堂而皇之出海,莫非內帑十年倍之不算國富了?內帑是否借支給戶部等各庫,陛下一言可決!”
“楊廷和絕對不是真正想變法,他過去是什么樣子,誰不知道?舊黨、帝黨之中也有高人,故而新法第二步是改市易,設皇明記。楊廷和讓楊慎做出那等舉動,我等皆不可中計!無論他在廣州索要什么,如何逼迫我們捐獻,都給他!只要早稻出了問題,廣州百姓流離失所,時機就來了!”
一個大漢站了起來怒道:“可我的妻家…”
“許伯。”鄭存忠看著他嘆了一口氣,“王子言被一刀砍了,您其實逃過一劫。梁儲與皇明記走得最近,您別忘了,當初那五百錦衣衛是怎么南下的。既然您妻家確實做了那樁案子,鐵證如山,又能如何?梁家和張家這么做,既是對我等的敲打,也是投石問路。皇明記如果在廣東得不到我等合作,那么借海貿之利歲入十年倍之的目標無有可能,楊廷和就能繼續拿賦役說事。陛下若不得不動賦役,除了放權給楊廷和又能怎樣?”
看其他人若有所思的模樣,鄭存忠感慨地說道:“朝堂之爭,當真是兇險至極、微妙至極啊。傅倫自盡,他的干爹魏彬卻能保全性命來到廣東。個中深意,諸位長輩,要細思之啊。廣東剩余派辦的采買、轉運,我等不可添阻。皇明記要人,我等協力。過不了這一關,陛下只怕真的橫下心逼著楊廷和在廣東動賦役,寧可天下大亂也把楊廷和趕走!”
處于漩渦中心的廣東被朝堂“兇險而微妙”的爭斗漸漸帶到了一個新的方向。
朝堂之上,彈劾、問罪沒有一天停止。
此時此刻眾人才發現,陛下當初設立國策會議之時定下的參策“受劾不去職、無據不問罪”是多么強的護身符。
想動任何一個參策,如果是有了真正的實據,都會牽動陛下敏感的神經。
這場“戰爭”,前面只會有眾多的中低品官員成為炮灰,等到形勢變化之后,才會一舉定勝負。
去年的新科進士們、過去地方上一些真正干凈的官員、候缺的閑官們,就這樣看著朝中、地方上空出越來越多的位置。
可這些中低品官職的任命,吏部大天官王瓊有很大的權力。
而過去這段時間栽得最多的,就是王瓊他們曾經提拔的人。
既饞,又怕…但終歸想著只要這段時間兢兢業業,就不會出問題。
國策會議上,朱厚熜連連感嘆:“想不到費閣老這出戲,竟提前稍許整頓了一些吏治。”
其他參策無不神情復雜地看著費編劇:還朝十個月低調無比,一出手就導演了這出大戲,功力盡顯。
“也只是此刻朝局不穩,心有顧忌罷了。”費宏看著皇帝,猶豫了一下之后才說道,“陛下天資卓成,國策會議上漸豎坦誠之風。近來陛下常去萬法館,臣斗膽問一句,陛下是在擔憂儒門教化之功效吧?”
他說完看了一眼楊廷和。
喊了多少年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存天理滅人欲,這次大風波里暴露無遺的是儒門學而優則仕的這些官員在私欲上有多爛。
這么聰明的皇帝,不可能不明白此刻新升任的官員用心辦事是因為什么:怕被辦了啊!
將來呢?換湯不換藥,朝局穩定之后膽子就會大起來。
屆時只樹立于謙一個典型是絕對不夠的,從皇帝最開始拿王守仁做文章就能看得出來,儒門的經義、思想,要有一次大變動了。
現在陛下竟然對那些雜學開始感興趣了!
這比變不變法更牽動在座諸多人的神經。
朱厚熜看著他們擔心的眼神,擺出了迷惑的表情:“朕自幼也是讀圣賢書長大的,然御極之后確實頗多疑慮。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楊閣老初次經筵時之教誨,朕是謹記于心的。朕如今確實也研習著經義。只是天理難明,人欲難滅;致良知之法,朕細細研習之下,只覺得同樣是指了個方向。天下讀書人只見大道在前方,踏上路途之后便不得其法漸至迷失。”
皇帝闡述著他現在對于儒門經義及理學、心學的理解,在座諸人無不聚精會神。
朱厚熜嘆道:“這就譬如要渡河,只知岸在對面,如何過去?沒有人架好一座橋,沒有人操舟擺渡。這每一個人的渡河,便如同求道之途,終究要靠自己。只知方向,不明其法,終究在河中央被暗礁所阻、大浪所淹沒,最后大多同流合污。”
這個比喻讓很多人開始思考起來,眼里其實也大多有些迷茫。
現在并不是說的該不該用儒門治理國家的問題,而是已經占據了這個位置的儒門子弟正反噬這個國家的問題。
費宏說現在國策會議上已經漸有坦誠之風,陛下也沒有無視禮法秩序的重要性,但他想找到解決辦法。
怎么令儒門弟子大多能“致良知”,大多能“滅人欲”?
如今的事實證明,理學先賢只是用道義譴責來試著拔高一點下限。可官紳個個家里良田多多卻心里并不存著治國平天下的愿望,下限都不見得成功拔高了,無非就像大明非常穩定的田賦歲入一樣,整體看起來還過得去。
代價是百姓日漸不堪重負。
心學傳人的致良知之法也太看天賦,大肆鼓吹勢必讓人借之大逞私欲。
能坐在這里的,都清楚繼續發展下去會是什么后果:百姓終將活不下去。
不能說他們身為官紳就可以不在乎改朝換代,畢竟每一次改朝換代都伴隨著大量的破家滅族。
誰敢保證自己不是被破家滅族的那個?
在皇帝同意應該也保障禮法秩序里官紳這個大群體的總體利益的情況下,陛下提出的這個問題確實是值得思考的。
“陛下這個比喻甚是貼切。”楊廷和這個理學門人中官位最高的人開了口,“這倒啟發了臣,或者需架橋,或者有操舟擺渡之人,或者便如同治河…”
朱厚熜笑了起來:“這還是像追尋大道一般,云里霧里,不知其義。正如六經注我,眾說紛紜。”
楊廷和他們心里一凜:陛下對經義真的已經有了一些深入見解。
朱厚熜確實已經找到了一些眉目,因此借著費宏提出這個話題,把自己的一條線索拋了出去:“究其根源,理學心學之辯是在理之一上。人欲的存在讓追尋天理變得太難,每個人身上存在著天理之性與氣質之性的說法,讓人難以厘清自己的所思所行究竟哪些屬于天理,哪些屬于人欲。沒有一把尺子在那里,心學干脆認為性即理。楊閣老言之有理,心學更看重天賦,隱患更大。”
眾人確認了,陛下確實觸及到了本源。
理學認為天地間有許多東西是亙古不滅、不因人而改變的真理,由此定下的禮法秩序符合皇權統治的需要,人人遵從一些道德要求,但確實沒有一個明確的標準與尺子。
這既是因為每個人的欲念不同,無法制定出關于個人修養上的標準,也讓每個人可以有靈活的道德底線。
如今是同流合污著,把這底線、下限不斷地壓低了。
“朕這一年多來經歷了不少事,略有所得,也不知對錯。”朱厚熜斟酌了一下,開口說道,“金石水火無靈,其理易明。草木、飛禽、走獸有靈,遵天時獸性便可繁衍,其理亦不難明,明之則能馴養之、防備之。唯人靈性十足,人之性情各異,其理難明。”
“朕以為,天理便是天理,人性只是天理于人身上之表現。人性合了天理,天理便為其散開一條路。人性悖了天理,不僅求道無成,也終將受天理所懲。正如一人悖天理,害人害己。多人悖了天理,禍害家國。世人皆悖天理,那只怕便是天譴滅族之禍了。”
“思來想去也不新鮮,與治國而言無非道術相濟,內儒外法之道。朕之所得,無非認為天理之下有物之理、人之理。格物致知是知物理,以之尋人理自是太難。致良知更重人之理,卻也不免忽視天理、物理于人理之約束。就好比不知水之理,豈能因一句知行合一就先去試著治理水患?”
“以格物致知明物理,行于諸事不致于悖天理而不得其法;以守人倫道德為人理良知、以致良知為人性修行之法、以律例條則為人性悖于天理之約束準繩。過去其實也是如此,朕這所得,也不知說得是否清楚明白?”
此時此刻,姚鏌也已經到任了。
十八羅漢及張璧、顧鼎臣看著表情期待的皇帝,無不心神劇震。
不論這番言論對錯,不論他對于理學、心學的評判和見解是否正確,不論他是不是天子,現在說出這番話的只是一個虛歲十六的少年。
尋常這個年紀的少年,能通曉經義的就已經極為少見。如果于史事、時事再有所思考,書法、行文到了一定水準,那么科舉之路已經一片坦途。
在學問本身這個領域,有自己見解又大致能夠自圓其說的,已經堪稱大儒。
現在,皇帝的表述仍舊沒有推翻儒學的框架。他這相當于把理學、心學的觀點做了一番新的解釋。
引入了物理、人理這兩個概念,認為它們是天理在不同對象中的表現形式。
人性的層面,無所謂善惡,但以一個冥冥中的天理綱領之。具象來說,儒家提倡的良知道德是應當追求和被提倡的,不斷提高自己的人理良知是誠意正心修身之法。
而外在的律例則自然可以表現為儒家對天理之于人性應該有的標準、界限。逾越了這個界限,那就是有悖于天理,害人害己,禍家禍國。
解釋權,仍然在儒家手里。
是不是內儒外法…其實千百年來,儒家不是一直吸收著來自法家、道家、釋家等各種學說的見解嗎?
儒和法一直是存在的,不然何來既有禮部也有刑部?
心學自理學而來,程朱提出的理學框架里,對于如何致知、什么是知一直沒有一個清晰明了的解釋。
今天,御書房內的二十人聽到了一種新的見解。
格物致知,是知物理;誠意正心修身的過程,豈非可以解釋為理解了什么叫格物、致知之后的修行過程?
從物理去窺見那永恒不變的天理一角,誠意就是認識到了這一點,正心就是確定了方向,然后順應天理去修行人理。
于物理、人理都有所得了,那自然就能齊家、治國、平天下。
齊家治國平天下里的每一件實務,其實都是既有物理,也有人理。
譬如經商,種養貨物豈非物理?整個過程里涉及到那么多人的管理,豈非人理?
譬如治河,水性水情豈非物理?但要派遣徭役、管理財賬,又豈非處處涉及人理?
最最主要的問題:這一切仍然在儒學的框架里!
思緒在每一個人的腦中流淌而過,楊廷和、蔣冕、石珤、費宏等本身經義造詣就不算淺的人身軀不由得微顫起來。
他們都用一種莫名期待又敬畏的眼神看向皇帝,有渴求,也有不確定。
太廟是功業的至高榮譽,而擺在眼前的,可能是通往圣賢的臺階。
“大道始終如一,而路徑千萬條。”朱厚熜發現好像有效果,“朕設萬法館,便是想看看會不會有所啟發。近來得一些供奉推薦,丘文莊公所述《大學衍義補》,朕讀之頗有裨益。丘仲深一代理學名家,其著述中亦不乏經世治國之術。朕靈光乍現,方有所悟。若天理總綱物理、人理,則道、術不相悖,皆是通往大道之路橋舟車。智者頓悟,愚者篤行,人人皆有所得。”
千言萬語堵在眾人心頭,但又不知從何說起。
因為倉促之間如聆仙音,卻又不敢斷言其對錯。
只是有一點絕對是可以肯定的。
楊廷和眼中是那種純粹的羨慕,少了些君臣之間地位差距帶來的拘謹:“臣等慚愧…陛下偶有所得,已近乎大道。臣…奏請陛下再細細剖解。”
與之前那冊《大明財稅制度草案》比起來,今天這短短幾段話給他們帶來的沖擊要劇烈得多。
楊廷和真的擺出了請教的姿態。
朱厚熜并不在乎這方面的名聲,如果真能夠用儒學的皮把科學裝進去,讓讀書人從此可以光明正大鉆研一下“物理”,那他的目的就達到了。
何況他是皇帝,誰又敢搶他的榮譽?
于是他點了點頭:“此事關于治國之道,君臣之間自然要多多辨析。朕也已經去信王伯安,聽他如何看。茲事體大,朕無意顛覆學統,故而若不能讓卿等發自肺腑認同,不可輕易宣之于外。若儒門因此得以煥然一新,卿等于青史之上不亞于圣賢。”
十八羅漢加上二伴讀連連點頭:對對對,陛下,我們想要的就是這個!
從這一天開始,已經設好天羅地網的這群釣魚佬們,老年學習班進階成為老年理論研討班。
新規則要有新理論指導。
“朕當前所想到的就是這些了,卿等可隨后再結合自己的學問見解,思辯一番,明日再互相交流。”
二十個人離座誠心拜倒:“臣等受教、領命,陛下圣明!”
達者為先,二十人近乎師之禮。
朱厚熜微微一笑:這個開始很不錯,朕可以開始嘗試引領大明先進思想了。
日萬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