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城內城外,巡撫大人佩著天子賜劍去了本地鄉賢鄭舉人書軒的消息不脛而走。
鄭舉人用心備考,遭逢大災只能捐了五百兩銀子盡表心意,這件事廣州府城中百姓們是知道的——這段時間以來,城中多有人傳著這個消息。
哪位士紳哪位富商捐了多少錢糧,誰能夠明年得巡撫請奏朝廷加恩彰表,是一個話題。
現在,巡撫大人去了鄭舉人在廣州府內讀書用的書軒。
“鄭老爺必定會得撫臺大人舉薦。他老人家也是文曲星下凡,明年若能高中,廣州府說不定也能出個狀元!”
“…我看有點古怪,撫臺大人若是聽說了鄭先生的賢名,為什么佩著陛下賜的劍去?鄭先生可是讀書人,登門拜訪怎么會佩劍,還是見過血的…”
鄭宅附近的百姓在議論,消息已經傳到廣州府內許多家里。
“撫臺帶著劍和很多人去了鄭存忠家里?”養得膘肥體壯的富戶顫聲問道,“你沒看錯?撫臺神情如何?”
“…小的是恰好去那里給五姨娘買點心的,沒看清撫臺神情,那時候又下著雨…”
“…快!快!備馬,我要去鄉下莊里!”
“老爺,雨還沒停呢。”
“備馬!”
廣州城外的南海衛里,趙俊站在校場上等著兵卒聚齊。
在他身旁,是衛所千戶,還有廣東都指揮使司的指揮僉事。
他們都知道趙俊的身份:前任錦衣衛嶺南行走,陛下的潛邸舊臣。
現在雨中倉促點兵是要做什么?
趙俊很平靜。
旨意雖然還沒有來,但之前兩廣總督陳金和總兵官朱麒都有過交待,一切聽張孚敬安排。
剛才,他與廣東總兵官一起聽到了安排。
現在,蔣總兵應該也在調集著廣東前后左右四衛的官兵。
各衛都抽調了部分兵卒去當差應役,趙俊知道手頭的兵可能不夠。
張孚敬擔著很大的風險:朝廷的旨意畢竟還沒有下來,而張孚敬決定先打草了。
一切都是因為這場颶風。
誰也不知道,后面會不會還有新一輪的颶風。
所以張孚敬說了,天大的干系他擔著!但后續的賑災、晚稻,不能還有人搗鬼!
現在,張孚敬在鄭存忠面前點著頭,嘴里說著贊許的話:“先賢教誨,你果然是熟讀了。但本撫有一事不解,你既然如此執著于功名,為何又要分心生事,以至于家仆奔走不停,既頻繁來往北京南京,又總是去潮州和廣州各縣呢?”
張孚敬認真說道:“他們都很累啊。”
“…學生應試數載,好友多了些。”
“‘魯兄但上彈章勿慮,楊用修雖未取鄉紳捐獻為己用,然解參政收受賄賂、索要美人諸事皆有實據。弟將請魯兄族弟攜實據隨后入京,兄族弟名下之良田七百余畝,此回受災不重…’”
張孚敬沒有再看信,但盯著臉色發白的鄭存忠說道:“‘廣東上下施政嚴苛,致使民怨鼎沸,廣東士紳不堪其苦。如今颶風肆虐,酷吏橫行。上至巡撫藩司,下至府縣衙門,無不頻派差役,百姓已有賣兒鬻女、易子相食者!’鄭大才子,以伱對國事的用心,本撫真該向陛下舉薦你啊。廣東鄭家有子鄭存忠,實乃奇才,當拜請為相,天下必大治。鄭大才子,你以為如何?”
鄭存忠聽著他的陰陽怪氣,只能硬著頭皮說道:“學生生于廣東長于廣東,聽聞慘事難以自禁,故而陳情…”
“那么解參政收賄索賄之實據,你這個安心備考的舉子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張孚敬冷笑著,“你這封信,剛送出門就被本撫拿到了,你還心存僥幸?”
鄭存忠咬了咬牙,直視著他說道:“學生不知撫臺為何要盯著學生家宅。學生往來交際,那實據之一二,學生自是于廣州府內親眼目睹、親耳所聞。撫臺若是為辦案而來,學生可以證言是何人給學生看的。”
他自問除了這封信,其他事都是借著各種飲宴當面談說,家仆往來傳遞信息也都沒有落于文字。
雖然不明白自己什么時候就被盯上了,但他篤定張孚敬現在這么耐心地坐在這里,手里就沒有其他實據。
至于這封信,廣東讀書人義憤填膺向同科去信申訴又怎么了?
通知一下魯御史,他族弟在廣州府購置的七百多畝田受災不算嚴重又怎么了?
張孚敬笑了笑:“許久不曾下棋了,不知你可有雅興,陪本撫手談一局?”
“…撫臺有命,自當奉陪。”
張孚敬的反應讓他心里極其不踏實,命戰戰兢兢的管家取來棋盤棋子之后,他看向了張孚敬。
“本撫到任廣東,是為來者,本撫執白先行如何?”
“…請。”
張孚敬微笑著拈起一枚棋子,輕脆地點在天元之上。
鄭存忠愕然看著棋盤。
起手天元而非從邊星入手,張孚敬是不懂圍棋還是棋力高深至極?
《史記歷書》有云:王者易姓受命,必慎始初。改正朔,易服色,推本天元,順承厥意。
天元,象征著王者。
鄭存忠抬頭看了看平靜的張孚敬:他身負皇命而來。
不屑邊角實地,穩據天元以鎮邊角?
家門之外,正發生著什么?
他怎么能確認自己是這回大事首腦的?
誰做了叛徒?!
霍韜是廣東巡按御史,現在黃佐擺在他面前的,是讓他臉色發白的一疊紙。
“黃參議,你也是廣東人。”霍韜口干舌燥地看著年輕的黃佐,“你這是要我自絕于廣東父老!”
“不是我要你自絕于誰,是廣東父老要看你是不是為鄉親開這片天!”黃佐滿臉沉郁,“颶風來后,百姓的慘狀,霍巡按沒看在眼里嗎?今年小風,明年大風,為何來了一場風就有這么多戶人家斷了糧米?糧米都去哪了?梁公舉薦你出山,是讓你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嗎?還是說,霍巡按覺得去年清丈田土時用心督憲一方就已經足夠了?你也要學你舉薦的方獻夫告病?”
霍韜被他懟得面紅耳赤。
可是以進士出身在家鄉呆了十年,霍家也不是那么干凈。
朝堂爭執不休,霍韜心里終究有一分僥幸。
直到現在看到面前的這一疊紙,他澀聲說道:“我若是上了這道奏疏,廣東這么多府、這么多縣,倉促之間誰來守土安民?撫臺大人去年沒辦完他們,不就是因為也很清楚盡數辦了會大亂嗎?就算朝廷能盡快選人來接任,底下的胥吏呢?也能全辦了嗎?你知道這是換湯不換藥!”
“我只是奉撫臺和藩臺之命為你送來這些罪狀。后面的事,不必你我擔心!”
霍韜還在掙扎:“此時朝中參策們爭執不休,撫臺藩臺送來這些,到底是為了廣東百姓還是為了朝爭?”
黃佐靜靜地看著他。
巡按御史只對朝廷負責,就算是張孚敬和張恩也不能命令他做什么。
要不要上奏疏彈劾廣東這么多命官,可以由霍韜自己決定。
霍韜感覺很痛苦,他不想看到這么多罪狀。
既然是張孚敬和張恩命黃佐送來的,自然都有實據。這一點都不奇怪,就在他們眼皮底下做官,有一些還是去年那一批當中的戴罪者。
霍韜只是從中看出了不妙:朝廷不是還在為要不要變法爭執不休嗎?張孚敬為什么像是又要在廣東大開殺戒的樣子?
這樣一封奏疏呈到了京城里,陛下震怒是一定的,楊廷和借之令費宏啞口無言也是一定的。
那后面豈非真的要動賦役了?霍韜想不出來有什么能使廣東士紳集體暴動而廣東不亂的新法。
“我得中榜眼,是因為陛下策問何以富國,我以吏治作答。”黃佐忽然開口,盯著他說道,“渭先,你以會元高中進士,西樵山讀書十載,莫非圣賢教誨反而都讀忘記了?”
霍韜眼里露出一絲羞惱,忘情地大聲說道:“自然沒有忘!然陛下御極不久,此時欲行新法到底是為了什么尚無定論!若是廣東新法行之又廢,豈非折騰百姓?”
黃佐眼里露出失望。
有些事,黃佐知道,但不能對霍韜說。
但縱然霍韜不清楚背后的情況,巡憲地方仍然是他的職責。
霍韜這么說,只能說明他觀望著,甚至期盼著朝堂中的“舊黨”勝出。
于是黃佐拱了拱手:“東西我帶到了,霍巡按自行決斷。”
說罷就告辭離去。
正要去潮州府協助處理百姓圍攻揭陽縣衙事件的霍韜并不知道廣州城內發生了什么,他只能看著黃佐離開增城縣外的驛館,騎上了馬冒雨趕回廣州城。
眼神落回房間里那一疊紙上,他緊鎖眉頭焦躁不已。
沒過多久,耳邊就傳來喧嘩,驛站之外有許多人的腳步聲和馬的嘶鳴聲。
霍韜走到了門外屋檐下,遠遠望去眼神一凝。
“這是哪里的官兵?”他緊張地問隨從。
說罷他步入已經小了一些的雨中走出驛館,已經快天黑的黃昏時分,他只看到一個人騎著軍馬行來。
“趙指揮?”他認了出來,是趙俊,“這些兵卒莫非是要去潮州?”
趙俊只在馬上向他行了一禮:“本將身負軍令,不與霍巡按多談了。”
說罷已經牽馬繼續壓陣,往前行去。
霍韜眼神凝重地看著這隊官兵,看人數足有五百了。
隨身沒帶多少干糧的模樣,要去的地方到底是哪?
過了一會他臉色一變,快步走回房中。
軍令!
在廣東,能給趙俊下軍令的,只有巡撫、總兵官。
趙俊已經不在按察使司任事,他已經進入廣東都指揮使司體系。
連都司的兵都動用了,這必是兵部知道的。
算算時間,颶風襲境后,兵部命令不可能這么早下來。
要么是張孚敬無旨調兵,要么是早就給過權限。
而兵部王憲目前屬于舊黨,費宏怎么可能同意楊廷和在廣東動刀兵?
能用這么大陣仗去對付的,要么是豪強,要么是官府!
潮州還沒鬧成民變,犯不著!就算潮州有事,也有潮州衛和澄海、蓬州、海門等所的兵!
“我得中榜眼,是因為陛下策問何以富國,我以吏治作答。”
那是黃佐對他最后的提醒。
霍韜顧不得沾濕的頭發,流著冷汗開始研墨。
廣州城內外,廣州四衛的兵也分成了數隊,被不同的旗官或者百戶率領著。
貢院之內,第二場考試尚未結束,他們聽不到夜色中廣州府街頭巷尾的兵甲腳步聲。
城外,也有需多隊伍在夜色中趕往不同的地方。
道路泥濘,官兵的眼神中卻有暴虐并且帶著一絲貪婪的光。
北直隸的官道上,一隊快馬還在急行。
馬隊的中央是一輛馬車,車內傳出一個焦急的聲音:“離下一處驛館還有多遠?”
“國公爺,還有大約十里地,您再忍忍。”
馬車內,徐光祚苦著臉,咬了咬牙之后說道:“再快一點!”
陛下有命,他這個改任為前軍都督府掌事的國公又能怎么辦?湖廣都司、廣東都司分屬前軍都督府管。
颶風突至,廣東這個新法漩渦中心到底出了什么事需要他這個國公爺前去鎮場?
崔元他媽的又不肯說!
什么叫做到了廣東問張孚敬?我堂堂國公爺,還沒資格知道嗎?
一把老骨頭只怕要顛散了!
被他嘀咕的張孚敬落了一顆白子,提了一顆黑子起來。
雨已經暫時停了,但屋檐上仍舊有雨滴落。
書軒里已經掌上了燈,這一局棋,已經下了三個多時辰。
尋常手談,自然不用下這么長時間。只是張孚敬每次等鄭存忠落子之后,既不思索又不落子,就跟他不斷談論著廣東各處的風土人情。
鄭存忠一直強忍著心底的擔憂、恐懼和不安客套著。
他知道張孚敬只是在向他顯示一點:廣東各府州縣,巡撫大人很了解。哪些地方有哪些士紳,他們之間是什么關系,他們與當地歷任官員們有過什么交往趣事,巡撫大人都知道。
這是鄭存忠心里的恐懼一點點累積的原因。
而張孚敬似乎也毫不在意這局棋輸贏的模樣,他的下法只是隨意地盯著某顆棋子去劫殺,全然不顧整局棋的盤面如何。
這局棋,張孚敬已經輸定了。
可是這官子階段,他仍然不緊不慢地堅持。
“…撫臺,學生承讓,這局棋實在勝負已分。天色已晚,寒舍也已備好薄酒,還請撫臺賞光入席吧。”
張孚敬笑了笑:“在你眼里,這局棋有勝負之分?”
“…既有棋局,自有勝負。”
“本撫又不是來下棋的,本撫是來打草的,你莫非沒在擔心這廣東有什么蟲蛇驚了?”
鄭存忠勉強笑道:“學生不明撫臺何意。”
誰是草誰是蛇?
鄭存忠心里大概有了一些猜測,但實在難以想象張孚敬能對士紳也那么粗暴。
二三四品的官員倒了,大明有一大堆人眼巴巴地等著來補缺,無非來了之后要花不少的時間重新理順。
張孚敬留下了那么多不干凈的五六七八品,不就是因為沒辦法一口氣殺干凈嗎?
但是對士紳也這么粗暴,才是寒整個廣東根基群體的心。
廣東的田賦有六七成在他們肩上擔著呢!
“本撫七試不中,其實也做了很多年舉人。”張孚敬輕笑著,“你猜本撫還是舉人的那么多年,有多少人找上本撫,想讓本撫多買些田,他們幫本撫來種?”
鄭存忠不接這個話,只是靜靜聽著。
“本撫中了進士之后,先是家中族老紛紛來信,希望我多買些族里的田到名下。連本撫的三個兒子都被許多人請著飲宴軟磨硬泡,答應了下來求本撫松這個口。”張孚敬頓了一下感嘆道,“本撫估摸著,雖然本撫沒松口,但他們只怕已經在鄉里買了田,收了投獻,打著本撫的旗號在行事。”
鄭存忠凝視著他,心里生起一絲希望。
“但你應該是知道的,本撫在廣東,一畝田也沒置辦。”張孚敬拈起白子,“本撫執白,不是為了先聲奪人,是因為本撫想要清白一些。如今這天下,污濁之勢正如你這黑子。步步為營,合縱連橫,巧布大局,穩食邊地。以棋局來看,自是勝負已分。白子縱能劫殺幾枚黑子,于大局上而言卻是越輸越多。繼續官子下去,滿盤盡墨也是遲早的事。”
“…撫臺清廉,學生敬佩之至。依學生看來,黑子白子,皆是棋子。若一局勝負已分,再有一局,棋子仍是棋子。”他試探著問了一句,“撫臺既然也覺得勝負已分,不如先入席,學生再向撫臺請教?”
“不知你說的這再有一局是何意?”張孚敬認真地問他,“本撫以棋喻國事,你并非愚笨之人,不會聽不懂吧?這白子好比還有良心的官紳,這黑子好比處心積慮侵吞實地的無良官紳。你說再有一局是什么意思?你不妨把話講明白一點。”
鄭存忠臉色一僵,勉強笑道:“那是學生愚笨,沒有領會撫臺深意,學生以為撫臺只是談論這局棋而已。”
張孚敬搖了搖頭:“本撫記性很好。你說的每一句話,本撫都記著。本撫先說了自家買田的事,而后因此感慨面前這局棋,你便說若再有一局,棋子仍是棋子。這一番對談,不知陛下聽了會作何感想。”
“…學生到底有何錯處?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撫臺大人,若因盤外閑談便治學生之罪,天下人不服。”
鄭存忠聽到他要把碩大無比一頂帽子蓋在自己頭上,也就不能再裝傻了。
“天下人?”張孚敬笑了起來,“來,再下一局。這一局只以之喻廣東,你可要用心下了。”
棋盤理凈,張孚敬還是執白,但他說道:“本撫讓你九子。”
鄭存忠只感覺受到了羞辱。讓九子,你當我是不懂棋藝的稚童?
話已說得那么透,他知道這回自己已經無法脫身了,于是毫不猶豫地連布八星,最后一子更是落在天元,隨后抬頭盯著張孚敬。
“好氣勢!”張孚敬贊了一句,拈起白子很隨意地點在一處。既沒有貼著哪顆顆邊星去爭邊角,也不是在腹地布局。
鄭存忠緊皺眉頭,隨后也不猶豫地開始先守一角。
張孚敬笑了起來,拈起白子輕脆地磕在天元處那枚黑子上,就如同下象棋吃子一般占據了其位,提著黑子隨手扔到了院子里。
鄭存忠勃然變色。
而在南海縣郊的一戶莊園外,寨墻上的家丁躲在幾面木盾之后驚懼地喊道:“這里是雷家私宅!你們是哪路山賊冒充的官兵?你們知道這里是陜西右參政宋大人的產業嗎?我莊內壯仆近千,廣州前衛千戶老爺是我們老爺拜把兄弟!”
官兵隊伍里卻押出一個肥頭大耳踉踉蹌蹌的人,他渾身粘著泥哭喪著喊道:“開寨門!”
“老爺,您怎么…”
“快給老子開寨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