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精是個好東西。
他能讓人忘卻心頭的悲傷和恐懼,讓人忘記身上的痛苦。
雖然只是暫時的麻醉,但至少這個時候那些士兵是無憂無慮的。
廉價又辛辣的酒水灌進口腔火辣辣的痛,身體很快就變得灼熱,可有些事情,是酒水也掩蓋不了的。
那么多戰友的死,終究是在這些人心中留下了無法磨滅的傷痕。
他們臉上帶著笑慶賀這一場勝利,可眼睛中卻在流著淚,因為誰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就會像那些戰友一樣死在這里。
巴納爾似乎已經完全調整好了心態,完全沒有受到那么多隊友死亡和之前秦楚所說的那些話的影響,他嚷嚷著,要讓秦楚,卡洛爾皇女,還有圣子奧尼恩斯,洛絲薇瑟這些從皇城來的大人物登臺演講。
秦楚對這些事情向來不感興趣,剛想要推辭,旁邊的圣子奧尼恩斯已經率先站了起來。
或許是已經習慣這種場合吧,奧尼恩斯表現的落落大方,一點都沒有怯場。
他清了清嗓子,屹立在眾人的中間,雖然都是剛剛經歷過一場戰爭的戰友,但是奧尼恩斯明顯并未將那些士兵當做自己的同伴。
在他的眼神中依舊能感受到若隱若現的不屑。
自己和他們是不同的,就算是出現在同一場戰爭中,自己也比他們更加尊貴。
奧尼恩斯清了清嗓子,用圣職人員特有的語調緩緩開口:
“這一次,我們能獲得勝利,都是圣光女神和大地母神的庇護。”
“沒有女神的守護,我們將沒有對抗魔物的力量和勇氣,我們將會在魔物的鐵蹄之下滅亡,這場勝利將會堅定我們的信仰,讓我們走在正確的道路上。”
“死去的人是值得惋惜的,但這只是因為他們的信仰不夠堅定。”
“魔物的侵襲并不是災難,只是神明給人們的考驗,只有最虔誠的信徒,才能在考驗中存活。”
“看吧,我們大地母神教,無一人在魔物的襲擊中死亡,這就是最好的證明。”
秦楚都瞪大了眼睛。
這貨…腦子真的沒問題嗎?
剛剛這邊才死了那么多人,才獲得了戰爭的勝利。
扭頭你就說勝利是女神帶來的?合著那么多士兵全都白死了是吧?
果不其然,四周一片死一般的沉寂,誰都沒有發出一丁點兒的聲音,那些士兵雖然喝了酒,但并未完全失去意識。
他們的目光中有著若隱若現的憤怒,他們犧牲了那么多同伴在缺衣少食的情況下抵抗了數個月的時間,您倒好,上來就把所有的功勞全都給搶走?
是,大地母神教是一個人都沒死。
難道那不是因為除了你和圣女之外,其他人全都躲在角落,根本就沒有和魔物正面抗衡嗎?
這種事情,難道也好意思拿出來吹噓?
你都不知道羞恥的嗎?
圣子奧尼恩斯張開雙臂,似乎想要接受四周崇拜的掌聲。
眼看氣氛有些尷尬,還是巴納爾最先反應過來,使勁兒的拍著手,在巴納爾的引導之下,四周終于回蕩起稀稀拉拉的掌聲。
對于這般平澹的反應,奧尼恩斯嗤之以鼻,果然是一群不懂禮數的家伙。
在奧尼恩斯離開之后,是卡洛爾。
卡洛爾要比奧尼恩斯聰明的多,她只字不提皇室在這場戰爭中的作用,只是通知這些士兵,臨陣脫逃的瑪爾塔公爵之子,還有克扣軍餉,倒賣軍用物資的侯爵,總共七十二個貴族,已經全部登上了斷頭臺,為他們的貪婪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這個內容讓四周的氣氛有些壓抑,不少士兵又開始暗自垂淚,如果不是因為這些貪婪的貴族,兄弟們不會死傷如此嚴重。
雖然能處死這些貴族是一件好事,可死去的兄弟們終究是再也回不來了。
洛絲薇瑟本想要安撫一下士兵的心情然后宣揚一下圣光女神的榮光和自己這個圣女的作用,但他敏銳察覺到氣氛不對,推掉了。
秦楚是最后一位,也是壓軸的那一位。
在經過短暫的遲疑之后,秦楚端著酒碗,來到數千名士兵圍繞的人群中間,篝火的映照之下,一雙雙眼眸中跳躍著火焰。
沉默。
這種令人壓抑的沉默足足持續了許久,秦楚終于緩緩開口了:
“這值得慶祝嗎?”
他的聲音,低沉又壓抑,充斥著一種悲天憫人的凝重。
“我想問問各位,這真的是一場勝利嗎?”
秦楚的聲音在眾多士兵耳邊回蕩。
每一個人都在呢喃著這兩句話,這是勝利嗎?這值得慶祝嗎?
十萬人只剩下七千不到,這算哪門子的勝利啊?要慶祝九萬多兄弟死掉嗎?
秦楚的聲音,依舊在風中飄蕩。
“我們死去了那么多同伴,他們再也無法返回自己的家中,抱一抱自己的老婆孩子。”
“他們的生命永遠留在了這里,他們的老婆孩子無人照料在城內被人欺辱,甚至悲慘的死去!”
“他們本不應該死的,他們不是死在魔物的手中,而是死在那七十六個貪婪的貴族手中。”
“就算那七十六個貴族已經被處死,我依舊不覺得這是什么值得慶祝的事情,因為死去的人已經再也無法回來。”
四周傳來了輕微抽噎的聲音,這些幸存下來的士兵們都知道,秦楚說的沒錯,這從來都不是什么值得慶賀的事情。
今天死去的是那些戰友,明天死掉的就可能是其他幸存的同伴,可能是自己…自己的老婆孩子,也會淪落到同樣的結局。
秦楚吸了口氣,他沒有再說什么,只是抬起手,任憑酒水傾倒在地面:
“敬那些死去的戰士!”
手中的酒碗,在地面上摔成粉碎。
四周彌漫著陰沉的壓抑,每個人的心頭都很悲傷,但他們的眼睛中卻在閃爍著光。
卡洛爾眉頭緊皺,她想要反駁秦楚,卻不知道從何開口。
她知道秦楚說的話,刺中了帝國目前最大的弊端,但她沒有能力去改變…一個貴族的貪婪,就可能導致數萬平民的死亡,這個世界并不公平。
就在此時,圣子奧尼恩斯站了起來,他的臉色很難看:“勇者閣下,你說這番話是什么意思?是在指責帝國的貴族制度嗎?”
“不要忘了你的身份,你只是勇者,召喚過來只是為了對抗那些魔物,帝國的一切不是你能參與的。”
作為既得利益者,同樣身為貴族還是圣職者的奧尼恩斯不允許秦楚將臟水潑在貴族階層上。
秦楚笑了,召喚勇者過來,只是作為一名對抗魔物的工具人,這是天穹大陸所有高層的想法,但像奧尼恩斯這樣直接說出來的還是第一個。
“哪怕那些貴族的確是犯下了一點錯誤,但他們已經接受了懲罰。而且,這處罰前所未有的嚴厲,直接處死,這已經足夠抵償九萬三千平民的命了。”
旁邊的尹納斯一個勁兒的在沖著奧尼恩斯使眼色,可是這個愚蠢的男人完全當做沒看到:
“現在,我們正在享受勝利的愉悅,勇者閣下你不應該在這個時候破壞氣氛。”
氣氛嗎?
恐怕奧尼恩斯根本就沒有注意到四周的氣氛啊。
一點錯誤?那是一點錯誤嗎?
七十六個貴族的命,九萬三千平民的命。
在圣子大人這種上流社會的人眼中看起來居然是平等的…啊不,并不平等,從圣子大人的語氣當中能明顯感覺到,九萬三千平民的生命根本比不上七十六個貴族的命呢。
或許,這才是天穹大陸上流社會的人們真正的想法吧?
身為平民,還真是悲哀呢。
這個世界的人們,根本不在乎他們的死活。
反倒是一名從異世界召喚而來的勇者,會為那么多生命的消失而悲傷。
有傳言說,勇者大人是神使,是天使降臨。
一定是這樣吧,或許只有真正的天使,才會擁有如此仁慈的心吧?
死一般的壓抑不知道持續了多長時間。
終于,指揮官巴納爾站了起來。
緊跟著,一個又一個士兵全都站了起來,就連那些傷員也以手中的長矛當做武器,支撐著自己的身體。
他們齊齊高舉手中的酒碗:
“敬那些死去的戰士!”
“敬那些死去的兄弟!”
七千人的聲音混合在一起,如同海浪般在眾人耳邊翻滾,振聾發聵。
如地震,如雷鳴…
奧尼恩斯的臉色有些發白,那些人眼神中的光,讓他恐懼。
那些圣職者和騎士,身子也下意識的蜷縮起來,他們的喉嚨都有些干澀,不斷的蠕動著,吞咽著不存在的口水。
他們不明白,為何只是一群什么都沒有的平民,只是喊兩句口號而已,為何會讓自己這般恐慌。
他們甚至有些不敢去看那種畫面。
緊接著,酒碗摔碎的聲音連接成一條直線。
每一個聽到這聲音的上層人士,身子都是不自主的顫抖了一下,他們手足冰涼,頭皮發麻。
所有的戰士看向秦楚的目光中都充斥著景仰,他們為勇者大人的仁慈和善良而感動。
那種目光讓奧尼恩斯極為嫉妒和憤怒,他不明白為何自己宣揚神的榮光的演講會無動于衷,是這些卑賤的平民根本無法理解其中的意義嗎?
明明每一次在大地母神教演講,都能引起無數信徒山呼海嘯的掌聲!
看著這一幕,卡洛爾忽地嘆了口氣,她知道,帝國恐怕是要變天了!
就在此時,一陣夜風吹過。
面前的篝火,遠處大量尸體焚燒竄起的火苗,忽然間齊齊壓低。
整個世界似乎都暗澹了一圈。
一種無法形容的冰冷正在接近,秦楚的身上瞬間泛起一層雞皮疙瘩,濃郁的黑,正在籠罩一切。
原本坐在地面上的薇爾莉特臉色變了,她的身體忽然站起,快步走到秦楚身邊。
天空中似乎出現一個巨大的虛影,她有著美麗曼妙的輪廓,身后一絲絲黑色的氤氳在飄散,如同她秀美的長發。
看不清她的臉龐,但若隱若現,似乎有種錯覺,那應該是一名絕美的女郎。
她的形象和曾經出現在秦楚背后的女神的幻影有些相似,顏色卻是截然相反。
她的雙臂輕輕張開,似乎在籠罩著什么。
一絲一縷微弱的虛影開始從地面上,從火焰中飄飛。
秦楚的眼童微微收縮,他看到了,那是靈魂。
那是死去的士兵,被困在這片土地上的靈魂,他們投入巨大虛影的懷抱。
就在秦楚的腦海深處,傳來了沙耶低沉壓抑的聲音,秦楚從未感覺到沙耶的聲音居然是如此凝重:
“小心。”
“那是現存魔女中,實力最強的存在之一,死亡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