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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一百七十七章·“TE·以我封緘(16)”

  人總是貪心的。

  廟會的月光、琴鍵上的致愛麗絲、輸掉的游戲、滿池綻放的荷花…他已經感到了不舍,但無法回頭。

  這些美好的回憶是項鏈哥給他的,如果項鏈哥不在了,這些讓人不舍的意象也會變為痛苦吧。

  他下了決心,但還是難過。倒不是可惜自己的生命,只是可惜項鏈哥…應該會比他更難過。

  不然為什么…青年會落下眼淚。

  像是知道了事不可逆,青年咬著牙沉默了幾秒,才問“…長歌,那你有什么愿望?”

  長歌笑了,他知道項鏈哥已經沒辦法阻止他了:“我想再看一次真正的蓮花,項鏈哥。”

  青年搖頭:“你忘了,冬天沒有蓮花,它只在溫暖的時候開花。”

  “不對,我在冬天…看見過的。”長歌的眼眸一點點閉上:

  “那是…你送給我的。”

  …即使只有一次,我也永遠記住了。

  可這里不是池塘,只有冰冷的地面,所以連催生的蓮花也不會有。

  但他已經閉上了眼,所以看不到也沒關系了。

  不需要用眼睛尋找,他知道青年就站在哪個方位、多少距離。他可以想象青年手里綻放出了粉白簇擁的菡萏,周圍飄著糖葫蘆的甜香,廟會的煙火綻放在夜空,青年的黑色眼睛有多明亮…就像幾十年前一樣。

  他當然會害怕,事實上他現在還在發抖,一點一點的生命流逝讓他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死亡過程。

  但想到自己是誰,他就停止了畏縮。

  如果是蘇明安本人在這里,他肯定不會害怕。

  所以他不能被比下去,他也不害怕。

  長歌不比誰差。

  “你真是個不負責任的家伙。”青年質問:“以后讓我怎么想念你?你以為我身邊還能有新的摯友嗎?”

  “沒關系…總會有的…”長歌的聲音輕如羽毛,終于,他身上的白光潰散開來,就像墜落的漫天流星——

  “你那么優秀,又是救世主。總會有人喜歡你。”

  “我就是個小角色,不會被人記住的。我真的不太聰明,打游戲也打不過,彈琴也笨手笨腳。”

  “當然,如果你愿意記住我、懷念我…”

  “鋼琴,蓮花,烤肉,檸檬,游戲,甚至項鏈本身…都可以是我。”

  “只要你想起,”

  少年的聲音也開始顫抖,他也在害怕:

  “…我就一定在。”

  仿佛在回應他的尾音,傳輸機器傳出一聲鳴響。

  那是最后的聲音,隨著一聲冰冷的“滴——”

  下一秒,一切聲音戛然而止,令人感到難捱。

  一具再無靈魂的軀體,跌落在地。

  青年愣了幾秒,才近乎崩潰般地撲過去,坐倒在地,終于放聲大哭——這是他百年間從未有過的。他一直受制于“救世主”的身份,冷靜理智的救世主不能在人前哭,也不能軟弱。

  “長歌…長歌!!你…”

  但此時,抱著冰冷的軀體。

  他完全伏下了身,幾乎想把自己埋下去。

  “為什么是你——憑什么是你啊…憑什么…”

  他終于感受到了…失去一位摯友,是什么樣的感受。

  該死的理想主義…到底活生生吃了多少人…?

  翻著長歌的眼皮,好像這樣他就會睜開眼醒過來。

  可他的手停止在眼皮,就垂了下去,他知道自己會看到什么。毫無生氣的眼珠、灰白色的瞳孔。人的生命就像一團泥地里的火焰,風一吹過,就不會燃起。

  在以往,他翻一翻眼皮,是摯友之間的打打鬧鬧。但現在…只能用“檢查尸體”這個冰冷的詞來形容。

  …尸體。

  但他的摯友,怎么就是尸體了。

  他還沒試著唱一首歌,不是嗎。

  直到喉嚨沙啞,他還是不敢相信只是幾十秒,那個會跑會跳的長歌就不在了。

  手里的琴譜飄落在地,歪歪扭扭的音符極為青澀,標題是一個看上去滑稽又好笑的…《致項鏈哥》。

  他實在不明白。

  這家伙到底是以怎樣的心情,寫下這么滑稽的標題的啊…

  “憑什么…”他將頭深深埋下去,十指摳出血:

  “死的總是我們這樣的人啊…”

  “你看上去還很開心啊…”

  這世上有一座巴別塔。

  據說只要有一個人能高高地飛過它,所有人就能活下去。人們都以飛過巴別塔為目標。

  少年打造了一對木頭翅膀,一直在努力練習起飛,但一次又一次失敗。

  可旁人沒有告訴他,木頭翅膀是飛不起來的,他天生就沒有鳥的羽翼,怎么敢妄想飛翔?

  “有些東西,生來沒有,一輩子都不會有!”他們這樣嘲諷少年。

  一次飛行大會上,“鳥兒”們貪戀溫暖的巢穴,決定不再費力挑戰巴別塔。少年帶著木頭翅膀就沖了上去,號召大家不要停止飛翔,卻被打得聲帶撕裂。

  “連鳥兒的羽翼都沒有,還妄想用木頭飛起來!可笑!”他們這樣嘲笑他。

  但好在,他逐漸發現,只要自己站得夠高,借助風力…即使是木頭翅膀,也是能飛起來的。

  即使只是滑翔…他終于飛起來了。

  他飛啊,飛啊。飛過山川,飛過河流,飛過盛開蓮花的池塘,飛過以往他不敢看的高高在上的建筑…

  啊,少年終于飛起來了!

  他自由地翱翔,暢快地大笑,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他感到自己臉頰很熱、心在發燙、胸腔里像是被什么燒著、眼睛清澈得像玻璃像水晶。

  他帶著木頭翅膀,一頭撞向了那座巴別塔。

  并不響亮的一聲,動作也并不酷,他撞得頭破血流。

  他甚至沒能飛過那座塔,只是把它撞歪了,讓后人的飛行高度能稍微降低一些。

  然后,木頭翅膀被撞得四分五裂,頭破血流的少年向下墜落,他永遠閉上了眼睛。

  但在闔目的前一秒——

  他看到了那在天空中四分五裂的木頭翅膀,木屑飄灑在天空中,像一場雪。

  他瞇起眼睛,突然發現。

  他的木頭翅膀,他那粗制濫造的、偽劣的木頭翅膀——

  它碎裂在空中時,看上去可真像——

  鳥兒的…羽毛啊。

  他一生都…

  無法擁有的東西。

  原來,他早就擁有了。

  原來木頭翅膀能夠勝過鳥兒的羽翼。

  原來鳥的心能夠比肩人的心。

  他是誰的驕傲嗎?

  八年后。

  第三次世界游戲開始。

  秦將軍作為第一玩家,奮戰到最后,成功得到了“觀測”權柄。由于高難度全完美通關負擔太重,當游戲結束的那一刻,秦將軍由于靈魂磨損嚴重而死亡,臨死前制作出了“秦將軍AI”代替自己的主理人身份。并將自己的所有智慧、知識以及“觀測”權柄,儲存在了第一次世界游戲后留下來的AI身上。

  這個AI,后化身為人型,白發白眸,名為“神靈”,接管世界大權。

  這樣的結果讓人們醒悟——不是只有“蘇明安bot”能制造原初,只要是長歌這樣的人,不都算作一種原初嗎?為什么非要執著于一模一樣的復制呢?

  這種靈感甚至傳承了千年,直到蘇文笙的那一代,也依然承蒙長歌的啟發,采用了“五十名傳火者人造原初”的方式。

  為了迎接第四次世界游戲,人們不斷改進“人造原初”的方法。他們意識到——并非是“蘇明安”一定會擁有副本的高位身份,而是副本的高位身份,本就都是“蘇明安”這樣的人——他們總會擁有相似的理想、相似的意志、相似的決心與毅力,永不放棄,永不屈服。

  而這樣的人——世上有千千萬萬。

  天世代前1年,人類打造出了一種芯片,這種芯片包含了類似蘇明安bot這樣的人的信念。只要植入大腦,就可以潛移默化成為與蘇明安相似的人。芯片經過改良,不會再改變人們的外貌和聲音,只會影響性情。

  這種芯片會改變一個人,讓他們成為一種“人造原初”。因為容易扭曲本我,所以全憑自愿。但所有得知消息的人,基本都是“我愿意”。

  “我很欣賞我自己,沒想過成為誰。但如果能在第四次世界游戲中獲得高難度身份,為人類獲得勝利。我愿意。”第一個接受芯片植入的,是一位黑發碧眸的少女,她曾在第二次世界游戲中取得不俗成績,掌握“生命”權柄。

  “為人類付出一切!”第二個接受芯片的,是一名軍人。

  “據說世界游戲會返老還童,我年輕時候的本事該用上了,哈哈…”隨后是一名退伍的老兵。

  然后是一位醫生。

  律師。

  教師。

  消防員…

  離明月、易鐘玉、李御璇、蕭影、林云亭…共計兩百多人被挑選出來,自愿接受了芯片植入。

  一個月后,“舊神”出現。

  人類開始崇拜祂、信仰祂,源源不斷的“信仰”圍繞著舊神產生。

  但實際上,“舊神”并非神明,也并非某一個人,而是一個集體概念——凡是愿意接過重任、愿意為了人類而全完美通關的兩百多人…都會獲得“舊神”的名號。

  這是因為,如果要收集三要素之一的“信仰”,比如一些人信仰朝顏,一些人信仰離明月,會造成信仰分散。

  只要“舊神”是一個集體概念,并不確定是某一個人。

  ——那么,所有人的“信仰”就只會凝聚在“舊神”這個概念身上。當這些人中,其中有一個人贏得第四次世界游戲,成功獲得“時間”權柄——這個人就會被譽為真正的“舊神”。至于其他人都會失去“舊神”身份,回歸普通人。

  也就是說,誰先獲得“時間”權柄,有了成神的基礎,誰就會徹底成為被載入史冊、供后人千年瞻仰的“舊神”。

  只要你有本事,無論你是誰,

  ——你就是這個“救世主”。

  在這里,“救世”從來不局限于某一個人。

  冬日。

  一個戴著幾十張人皮面具的人站在湖邊,右手揚起,滿塘蓮花盛放。

  “長歌,你看。”他喃喃自語。

  “蓮花開了。”

  他身后并沒有其他人。

  當年,青年在最后詢問了長歌還有什么遺憾。長歌磕磕碰碰地說:

  “我真的很怕被人忘記。”

  “我在這個小房間里死去了,除了你,沒有人會記得我…他們都會遺忘我…因為我真的又笨又沒用…”

  青年卻承諾道:“我不會讓你被忘記的。”

  長歌扯著嘴角笑了笑,盡管他不知道項鏈哥要做什么,但項鏈哥的承諾肯定能做到。

  長歌死后,青年在他的墓前站了很久,放了一束藍玫瑰。直到青年轉身離開,為自己戴上了幾十層人皮面具。

  “項鏈,你…”秦將軍來找他。

  青年卻抵著唇,搖了搖頭,將自己一直佩戴著的項鏈,塞進了口袋里。

  “從今以后。”他說:“我叫長歌。”

  我不會讓你被忘記的。

  被忘記的,只會是我。

  長歌會長久地“活”下去。

  荒漠、江南、落日、煙雨,只要我看到了,就相當于落入了你的眼中。

  那首《致愛麗絲》你總是彈不好,但我會彈得很流暢,沒關系。

  你曾是我的復制品,你因為我的存在而感到卑微。所以當你替代我的命運而死,我從此也會成為你的“替代品”。

  二者地位調換。但這一次,支使青年成為“替代品”的,不再是迫不得已,僅僅是…刻骨的友誼與紀念。

  之后,“長歌”接受了任務——暫時抹去記憶,載入蘇明安的體內,冒充“夜間身份玩家”,并在最后替蘇明安面對終局的斬殺。

  這也是一條死路。不過,至少他比長歌…多活了整整千年。

  恍惚間,在每個等待的夜里,他能聽到長歌的聲音。

  “一千年過去了,可要好好加把勁啊。”

  “不然,可浪費了我為你換回的千年。”

  蘇明安到來的那一年,“長歌”已經通過仿生手術拋棄了芯片,成為了一名人類。他站在湖邊,最后一次看湖,自言自語:

  “所以,長歌,透過我的眼睛去看吧。”

  “你看,蓮花開了。”

  “我好像回到了遇見你的那個下午,你揚起手,把我砸進水池里,滿室都是夏天陽光的味道。”

  “但你可不能再哭了,以前你一看到不公正的事,就感同身受地想哭,現在你要去引導救世主了,不能再哭了。”

  “《致項鏈哥》這個名字,我給你改了下,叫《塵世浮空過,福景至黎明》,名字長但是好聽。我已經會彈了,還配了歌詞。”

  “對了,我的聲帶是好的。”

  “所以…”

  “想唱歌嗎?長歌。”

  他對著無人的湖泊,哼唱著并沒有人聽的歌。屬于他們的歌。

  “紗窗外呀,冰河叮當響…”

  “一更里呀,鐵馬過我房…”

  “三更里呀,白鳥夢中吟…”

  “五更里呀,銅鏡伴人影,萬般皆屬你,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

  “塵世浮空過,福景至黎明…”

  “你還在我身邊吧…”

  ——千年終至。

  “長歌”終于能放聲而唱了。

大熊貓文學    第一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