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上生而知之,學識才情都居上位。禪本以為君上于來時處亦為上位者,原來不是…君上原本過得也不甚順心罷。”
“…為什么這么說?”
“不起于微末,不會重國輕家。不經歷尖銳痛苦,不會有深厚博大的同情心。”
老人直立如松柏。
垂手,彎腰下拜。
“多謝君上款待,王禪這便去了。”
嬴成蟜拉住鬼谷子雙手不讓其走。
“別啊,還沒說完呢,那重瞳子身在何處?我派人去綁回來,等養大了做我門客,不能殺但我能收啊。”
按照前世歷史,項羽現在才是三四歲。
嬴成蟜不知道,秦軍早十年一統天下。這么大的變動下,好些事情都和原來不一樣了。
比如項羽的年齡不是三四歲,而是十四歲。
“就在齊地,君上自行遣人便是。”
嬴成蟜指著齊地地圖,沒好氣道:
“齊地如此廣袤,你不說清楚我上哪去找,我哪有那么多人手能把齊地翻個個?你說清楚一些,確定到哪個城池。”
齊地指的是原本齊國的土地,齊國在戰國后期國土面積僅次于秦,楚兩國。想要在齊地上找一個人,那就是大海撈針。
這種事放在關中還有可能,秦律管控的關中最為嚴格,是秦國控制力最強的地方。而齊地未經戰火洗禮,大部分城池原貌都保持了下來,大多連官員都是原本齊國官員。
始皇帝抓了這么久項氏一族后裔都沒抓到,嬴成蟜不認為自己能抓到。
“…君上是不是對陰陽術有些許誤解?”
“王公的陰陽術,連具體城池都定位不得?”
鬼谷子看著嬴成蟜把話說的那么輕松,不禁狐疑了。
“君上可是看過他人能以陰陽術確定出具體方位?”
“未曾,確切的說,王公是第一個在我眼前展現陰陽術神奇之人。王公是知道我的,我向來不信這些。”
“天下陰陽術能過老夫者,寥寥無幾,應無人能做到君上所說的事。”
“這樣啊…”
嬴成蟜略有些失望地點點頭,鬼谷子說的陰陽術和他想的差遠了,他還以為能修仙呢。
“王公可否向成蟜講一下何為陰陽術?”
嬴成蟜臉上半是不好意思,半是歉意。
“成蟜白日時看出王公不想言說,但對此神奇之道,實在是有些好奇。”
鬼谷子白天的態度,明顯就是不想多說,嬴成蟜本以為鬼谷子會推脫不言。
但沒想到,鬼谷子只是愣了一下,定神看了看嬴成蟜,便干脆地坐下,道了聲唯。
“禪所用者,準確言之,應是尸術。”
“尸術?哪個尸?”
“尸體的尸。”
嬴成蟜瞪大眼睛,眼中滿是興奮,迫不及待地道:
“湘西趕尸術?王公還會這個?真能讓尸體行動自如?”
“…君上在說什么胡話?尸術的尸,和尸體沒有關系,是因為創造此道者名為尸佼,故稱尸道。鄒衍所創的陰陽道,是從尸道中脫泥而出也。”
“尸佼?”
嬴成蟜念叨了一句,敲著腦袋。
“好像聽過這個名字。”
鬼谷子臉上露出三分喜色。
“君上聽過?”
“應該是聽過的,但記不住了,應該不是太出名。”
“在禪心中,孔丘,李耳,亦不如尸佼也。”
嬴成蟜眨巴著大眼睛,點點頭。其心中雖然對兩位圣人比不上一個不甚有名的尸佼這個觀點很不認同,但他不說,沒必要掃鬼谷子興致。
真要是兩位圣人不如尸佼,那怎么會籍籍無名呢?天下哪里有那么多懷才不遇的人,大多都是自命不凡之輩罷了。
在他看來,鬼谷子明顯是幫親不幫理,為了自己的老友說大話。
“我知君上此刻定不認同禪之言論,禪會向君上證明,這世上應有一位尸子。敢問君上。”
鬼谷子盯著嬴成蟜的眼睛。
“聽說過宇宙二字乎?”
嬴成蟜本就瞪大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他怎么會聽到這個詞?
這是古代啊,是秦朝啊,是天圓地方,還不知道地球是圓的時代,這個時間點怎么會有人知道宇宙的?
嬴成蟜突兀地道:
“宮廷玉液酒!”
“這是君上又要釀造的酒名?”
“這酒怎么樣!”
“…君上是不是糊涂了,禪又未喝。”
嬴成蟜訕笑兩下。
“糊涂了糊涂了,王公繼續說。這宇宙二字我是首次聽說,這兩字做何解?”
鬼谷子面露緬懷之色,眼中滿是追憶,喃喃念道:
“四方上下曰宇,往來古今曰宙。”
“…這是那位尸子所說乎?”
“正是。”
鬼谷子笑的很歡喜,與有榮焉的樣子,嬴成蟜從沒見過其這副模樣。
在長安君府內,鬼谷子雖面相奇異,但做人做事都很是隨和,長安君府大多數人都將其當做一個和藹可親的老者。
然而,嬴成蟜知道,鬼谷子是一位極其自負的人,是一位自視甚高的人。說其目中無人有些過,但說其目中無幾人絕對實話實說。
而且不僅是當時之人鬼谷子看不上,就連歷史名人鬼谷子也看不上。像孔子,老子這等封圣之人,鬼谷子不止一次直呼姓名。
便是尊稱為子,語氣中也缺少其他人言說的敬意與尊重。
但鬼谷子剛才說出尸子二字時,語氣中卻有著敬意。就算是對親者的加成,這對于自負老人來說也很是稀奇了。
“僅此一句話,應足以讓君上知曉,禪這位老友心志有多高。儒,法,道,墨都是俗世之法。而尸家,是說宇宙之法…”
窗外雨勢漸小,滴滴答答,淅淅瀝瀝。
屋內長燈不滅,直至天明。
天邊太陽出現,雨水依舊未停,但已是小了不少變成了毛毛細雨。
鬼谷子推門而出,蓑衣搭在了手臂上,打著油紙傘,走在郡守府上的小道上。走到未有青磚覆蓋的泥土處,一走一腳泥。
老人回到自己居所,要府上仆役送來熱水倒入木桶內。大量熱氣從木桶中升起,一片霧蒙蒙。
老人將水溫調到自己能忍受的最大熱度,除去濕衣,邁入木桶內。
除了腦袋以外,熱量從其渾身各處涌起,包裹住其老邁身軀的每一寸。他的皮膚很快就從黃變紅,那顏色就像是一只煮熟的螃蟹。
木桶內不斷有水蒸氣騰起,水霧很快就淹沒了老人的腦袋。若有旁人在此,只能看到木桶上空一片白汽,而看不到其內有人。
“說得通了,一切都說得通了。老友啊,你曾說這世上不止一個天下,我便以為君上是從另一個天下而來。那些,話本,發明,都當做是天外來物。錯了,全錯了啊,君上不是從另一個天下來的,是從我們這個天下的未來而來。
“為何其生在王室不愿為王,非要將嬴政從趙國接來。其明明不通尸術不通陰陽術,不知嬴政身負紫微星命格。因為他在未來不為王啊,他不知道如何當好王。你,我,嬴政,對其而言就如同夏商一般,都是歷史。
“所以他知道嬴政能夠當好一個王,所以他知道李牧何時會被趙國所棄,能夠找到唯一一個能收服李牧的時間點。所以他對儒,法,名,墨都所知頗深,那本就是其曾經學習過的事物。
“但其不信巫術,尸術,陰陽術,對醫家也頗有怨言。看來,未來這些都不在了,或是變了…醫家以救死扶傷為行事宗旨,能讓他很有怨言,那時候的醫家應不算是醫家了,扁鵲復生不要氣死。”
隱隱有嗚咽之音,如同老獸落淚。
“可那也比你強啊,他沒聽過尸家,不知道尸術,說你尸佼是無名之輩。老友,禪,很不歡喜…”
一盞茶的時間過去,消失的聲音再度響起。
“其先前所為,一直很有目的性,就好似其知道如何做才是正確的一樣。但實際上,其所作所為確有神來之筆,但啼笑皆非之處也是不少。禪原本不明白,為何一個人行事會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表現。
“既成熟又稚嫩,既睿智又弱智。現在說得通了,其是在照貓畫虎。
“他是照著未來在變法,如此自然不可為。雖然禪能看出其已很是努力因時而變,因勢而變,沒有完全照搬。但底色,可不是想變就變的。他一直在向著一個答案前進,他知道他的終點在哪里,他一直在開山造路。
“禪要幫助他乎?幫助他打造一個沒有你,沒有尸道,沒有尸術的天下。那是一個什么樣的天下呢?沒有天乎?其不信天,可見,所有涉及天的,都不見了。
“你說學積有生,他做事將積累經學盡數拋棄了。你說從道而吉,他偏偏要反著來,逆道而行選大兇。他在未來并不是一個上位者,為何寧愿拋棄這一世的富貴榮華,不在乎嬴氏一族的世代王位,也要變法呢?
“這可是身負紫微星命格,威勢心胸本應萬古難尋第二個的嬴政也做不到的事。嬴政自命始皇帝,還想著傳位二世,再傳三世,以致無窮。其改分封為郡縣是為集權,是認為自己能鎮壓一切,是要以一世定萬世。要天下無封國,無人能造反,保秦國江山永固。
“但他不是,他變法不是說是為了嬴氏一族,卻不是為了嬴氏一族。他就如同墨翟似的,向著心中夢想行進。但墨翟之想虛無空洞,沒有落處。而他是從未來而來,他所想的,是已經發生的…”
話語聲再度停止,就好像開創縱橫學,以嘴皮子和伶俐思維聞名的鬼谷子頭腦不清醒,不知道說些什么似的。
屋內的水蒸氣將木桶完全包裹住,嘩啦啦的水響里,霧氣翻滾,猶如其中有蛟龍游曳。
老人的聲音再度響起,聲音恬淡。
“老友你也不用不歡喜,你雖不在,但你的宇宙之論留了下來。他說不知宇宙二字,但怎么看其表現都不是第一次聽聞。說的什么宮廷玉液酒,這酒怎么樣,應是未來人盡皆知的大事罷。
“未來到底是什么樣,能讓一個普通人擁有堪比諸子的學問。就算是有先知,又能避免了重復犯下的錯誤,這也很稀奇了。在未來,人人都能讀書習字乎?其發明出紙,還用了簡體字,想來應該是了。
“但未來應也有不好之處,民眾的繁忙應該沒有削減。我能看得出來,其不為王除了自居不行外,還有發自內心的厭惡。這真是奇了怪了,讓民能讀書識字,但徭役卻是還在,依舊疲憊,這是什么世道…”
碎碎念的聲音一直在響,也不知道響了多長時間。
今日的工作,鬼谷子一點未做。
鬼谷子了然,釋懷的微弱聲音,在這無人居處,說與老友尸佼聽。
“唉,怎么辦啊。”
嬴成蟜將自己摔在了鋪了十幾層獸皮的大床上,就像是摔在了蹦床上,還彈了三下。
“公子是怎么了?”
丁香美艷的臉上有憂色,為嬴成蟜憂而憂。
“是啊是啊,公子你怎么了?”
青梅同樣美艷的臉上就滿是好奇了,探著腦袋到嬴成蟜面前不足三寸,小幅度搖著腦袋可愛地問。
兩女前后出生沒有幾息時間,不說話的時候一模一樣,難以分辨誰是姐姐誰是妹妹。但只要一開口,姊妹輕易可分。
“去去去。”
嬴成蟜推開青梅的臉,腦袋轉了一個方向。
“煩著呢。”
青梅眼珠咕嚕嚕打了一個轉,一屁股坐在了嬴成蟜身上,小手極其自然地掏鳥。
嬴成蟜一個翻身將青梅壓在身下,抓住青梅兩只不安分的小手,臉上滿是不耐,但強忍著不發火地道:
“別鬧,真的煩。”
“公子有什么煩心事就說出來,萬一青梅能幫得上忙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