剎那間。
黑夜降臨!
血色的月亮高懸。
在大軍身后,衣衫邋遢的“巫”們拍著人皮鼓,跳著體態丑陋的舞蹈,骨面具下,他們用抑揚頓挫的妖嬈腔調,唱著哀怨婉轉的歌謠。
他們跳啊,唱啊。
跳著唱著,他們臉上的慘白骨面,那黑黝黝的孔洞中,流出鮮血,順著面具淌下,沿著皮膚向下滴落,順著指尖流到人皮鼓上。
一面面人皮鼓裹著一層妖邪的血光,鮮血在人皮鼓面上頃刻間被吸收殆盡。
血月周圍,一層朦朧的紫色妖霧彌漫著。
“這就是兒子說的奇術?”
鄭浩然推開門扉,如神兵天降,近似無敵。可他也不敢大意。
如此詭異的一幕若放在以往,定會引得他大呼一聲“妖術”,可打從兒子那處得知關于“異人”、“門徑”、“奇術”的事情后,鄭浩然驚訝片刻,便明白了其中緣由。
“時代變了。”
不知不覺間,世間詭異盛行,奇人輩出。
血月下,蠻子中一部分隸屬于“月之氏族”的族人,變得不再恐懼,他們兩眼布滿血絲,發出怪笑,兩手從身后摸出一對鐵爪,套在腕上,背脊微微佝僂著,低伏著,黑色的影,披散的長發,在黑夜籠罩下就像是一頭頭站起來的人形野狼。
鄭浩然率軍沖出峽谷。
他的身后“士氣”如虹。
虹光直沖云霄,與血月爭輝,又寰轉回到鄭浩然的身上。
若有異人在場,定能看見此刻鄭浩然身上,像是纏繞著一層濃郁的焰光,幾乎凝成實質的“士氣”如氣焰般在鄭浩然身上熊熊燃燒著,像是一輪烈日。
“殺!”
包括鄭浩然在內,鄭家軍早已殺紅了眼睛。
老李等鄭家軍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他們只知道,在鄭浩然的“統御”下,他們像是有使不完的勁,用不完的力氣,揮不倦的刀。
殺殺殺!
“誓守疆土!”
“不破北蠻,終不還!”
“終不還!”
白天驟變黑夜,面對如此詭異的事,鄭家軍一方,沒有任何一人面露恐懼。或者,此刻在鄭浩然的“統御”下,他們此刻腦中只剩下純粹的戰意,勇猛無雙,早已忘了“恐懼”一回事。
幾回沖鋒,鄭浩然如一支銳利的箭頭,在他身后,是一支突然變得無敵的軍隊,輕易撕破了北蠻大軍的防線。
他們在原野上沖鋒,在蠻子中廝殺,沒有任何人能擋下他們一刀,沒有任何一個方陣,能抵擋大乾戰馬的鐵蹄。
在這一刻,北蠻引以為傲的黑風馬,在大乾的戰馬嘶鳴下,瑟瑟發抖,沒了往日威風。
鄭浩然,如入無人之境!
一百人,兩百人,五百人,一千人,五千人。
不知殺了多久,原野上尸橫遍野。鄭浩然戰刀早已崩斷,在沖殺中,他憑借著一雙純粹的肉拳,舉手投足間,輕而易舉地擰斷蠻子的脖子,一拳一掌,對方的甲胄如同紙糊般脆弱。
“殺!”
隨著鄭浩然對“統御”的使用越發純熟,他虎目一睜,兇光暴漲,大手揮動,凝聚成“猛虎”無形士氣,如一座大山,壓向北蠻軍。
撲通!撲通!撲通!
北蠻大軍中,本就被鄭浩然區區數百人沖散了陣形,七零八落。在“士氣”的碾壓下,在北蠻軍中,許多人毫無征兆地停下動作,兩眼一翻,口吐白沫,如中邪了一般,直挺挺地朝后一倒,不省人事。
北蠻軍中,因鄭浩然突然“發力”,成片成片的蠻子如麥子收割般倒下,戰馬鐵蹄踩過,憑空添了數不清的亡魂。
“我們不會輸!哈哈哈!”
一位無名大乾小卒,神情癲狂地大笑三聲后,連人帶馬忽然倒下,沒了聲息。
死了。
鄭浩然心念一動,回頭看了倒地的尸體一眼。
再沖殺一回,又有數十士兵連人帶馬死在原野上。
他們明明沒有受到任何外傷,可他們還是死了。
鄭浩然的虎型面甲反射著血月的輝光,在戰場上空肆虐的“厲虎”陰影陡然一頓,回到鄭浩然身后,盤踞于虛空中,如一尊巍峨的兇神。
沒有人注意到,隨著戰場上死去的人越來越多,濃稠的血自行流淌起來,匯聚成一灘灘深深淺淺的血洼。
馬蹄踩在血洼上,粘稠的血濺起,激起一個個漩渦。
戰場上的血越來越多。
如一汪紅色的深潭。
天空的血月漸漸地扭曲起來。
在北蠻軍身后,沒有人注意到,最初負責拍打人皮鼓,跳著入夜舞,令白天變成黑夜的那群癲佬,在七竅流血后,跳著唱著逐一死去。
沒有人注意到鼓聲停了。
沒有人注意到歌聲歇了。
更沒有人注意到…他們死了。
明明鼓聲停了歌聲歇了,黑夜仍是黑夜,沒有變回白晝。
天空中,紫色妖霧更濃,彌漫夜空,像是一個巨大的蓋子,籠罩著戰場。
透過紫色的妖霧,血色的月亮形狀因霧靄而變得扭曲怪異,遠遠地看,宛若一張駭人淌血的人臉掛在天上,像是定格了一種邪魅的笑容。
鄭浩然不記得自己殺了多久。
他的拳頭沾著一層粘乎乎的血肉。
他恍然回神時,前方已經沒有站著的“生物”,蠻子的尸體堆積如山。
“我都…”
鄭浩然目中露出幾分茫然,他看著自己的拳頭。
驀然回首,身后跟著自己沖殺的兄弟,不知不覺間,只剩寥寥百人。
老李面色煞白,肉眼可見地枯了一層。
鄭浩然嘴唇微微翕動,正想說什么時。
老李卻搖搖頭,笑著朝鄭浩然緩緩舉起了拳頭。
這一刻,在“統御”的影響下,他們心意相通。
一個眼神,一個動作。
僅剩的百名士兵,他們臉上沒有半分恐懼。
他們似乎已經知道了自己的結局。
有人說,戰死沙場,就是一名戰士最好的歸宿。
于是,他們來到了這里。
他們殺了很多蠻子,殺了很多很多,殺怕了他們,殺跑了他們,殺了十倍于他們的敵軍。
血賺了。
隨著老李的動作,一位位士兵接二連三地朝鄭浩然舉起拳頭。
他們的動作很慢,很慢。
但那拳頭抬起時,一點點地移動,重若千鈞。
戰場上出現了奇特的一幕。
百余大乾軍被上萬蠻子兵包圍,他們周圍空蕩蕩的只有尸體,地面是粘稠的血泊,他們在血泊中,沉默著,都朝鄭浩然舉起拳頭。
那一刻,時間仿佛靜止,所有人舉拳的動作,沉穩有力,看起來就像是一排亙古不變的血肉雕塑。
鄭浩然默默地朝他們舉起拳頭,隔空相碰。
士兵們的“心聲”借著士氣,流入心間。
那是一聲聲純粹的呼喚。
他們此刻,將命,交給了鄭浩然。
“我鄭浩然,對不起你們!”
“來世若你們還是我鄭浩然的兵,我定…帶你們凱旋而歸!”
老李仰天長嘯:“凱旋!”
所有人振臂,奮力高呼:“凱旋!”
遠處。
一道凌厲的身影,如漆黑的閃電沖向鄭浩然。
“鄭浩然!!!!”
狼王渾身紋著原始粗獷的戰紋,長發披散,神色兇戾,如一頭窮途末路的惡狼。
鄭浩然轉身,面無表情朝他轟出一拳。
這一拳,徹底抽空了老李等人的精氣神,他們在戰馬上維持著舉拳的動作,面帶微笑。
死去了。
一動不動。
一拳!
沒有任何花里胡哨,沒有章法招式,狼王凝聚全身的力氣,朝鄭浩然轟出一拳,鄭浩然同樣直來直往地以拳頭回應。
剎那間,可怕的氣浪卷碎了周遭的尸體,血肉紛飛,以他們二人為中心,產生的氣旋就像是一臺巨大的絞肉機,絞殺著戰場上殘余的一切。
狼王與鄭浩然對轟的右臂頃刻發出一陣連綿的脆響,彎了十八折,斷骨的劇痛讓狼王頃刻間面容扭曲,如斷線的風箏般向后倒飛了出去。
一些奇奇怪怪的畫面順著狼王的拳頭,流入鄭浩然的記憶中。
排山倒海般的氣浪被鄭浩然的身軀分割,回頭一看,鄭浩然兩旁留下了錐形的溝壑,他擋住了狼王這一拳,將死于身后的兄弟們,護了周全。
“老李,小鄧,二娃,三子,呆瓜…”
鄭浩然一個個念著死去的每一個人的名字。
他語速極快。
分明是將每一個人的名字,與面容,都記得一清二楚。
這些都是他的兵。
他自然記得。
鄭浩然站在空地上。
一雙無敵的鐵拳滴著血。
蠻子們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的精神支柱,他們的狼王,被鄭浩然一拳轟了出去。
狼王在地上拖行了數十丈,奄奄一息。
鄭浩然站在那里,仿佛強弩之末,卻沒有任何一人,敢上前。
他身后的百位將士,雖然死了,卻仿佛仍活著那般,屹立不倒!
僅僅千人不到的軍隊!
卻在原野上沖殺,將他們五萬大軍,殺破了膽!
這是一場足以載入史冊,以一人之力逆天的以少勝多的戰役!
這也是一場,注定無法被世人相信的…奇跡!
“呼…”
“呼…”
鄭浩然站著,面甲下,吐出悠長的呼吸,熱氣凝成一注注血色的氣霧。
“酒。”
狼王踉蹌著爬了起來。
他命人取來一壇酒。
此刻他右臂全斷,鮮血淋漓,森白的骨骼刺出皮膚,駭人至極。
他卻仿佛沒感覺似地,左手提著一壺酒,一步步地踩著粘稠的血水,踏過尸體,一點點地靠近鄭浩然,直到,他來到鄭浩然的面前。
狼王上前,蠻子一方仍剩兩萬多人,他們將峽谷出口徹底包裹,鄭浩然只剩一人活著,插翅難飛,卻無人膽敢上前,取鄭浩然的性命。
破了膽的軍隊就不再是一支軍隊。
他們如今,只是一群拿著兵器的人,僅此而已。
狼王坐在鄭浩然面前,左手撕開封口,酒壇甩向鄭浩然。
鄭浩然仰頭灌了一口,又將酒壇丟回給狼王,順勢在狼王對面坐了下來。
他臉上難掩疲憊,身后虎型陰影,仍巍峨如山。
狼王喝著酒,瞇著眼睛,看著鄭浩然身后,他仿佛看見了那一尊可怕的陰影,陷入沉默。
“你有一個兒子?”
狼王忽然問道。
鄭浩然嘿嘿一笑:“怎的,你也想生?”
狼王同樣笑了,蒼白的臉上,流露出一絲不帶任何仇恨,純粹得如同巴格那莫山上積雪的笑容:“如果能活著回去的話。”
二人一人一口,分著酒喝。
牽動傷口,他們時不時咳出血,卻越喝越暢快。
鄭浩然:“除非我死,不然,你們過不去。”
“這又何苦?”狼王目光炯炯,看著鄭浩然:“你的兵全軍覆沒,即便你活著回去,大乾也容不下你。”
“容不下就容不下,你不懂。”
狼王沉默片刻:“兒子?”
“我兒子長大了有出息,這就夠了。”
狼王將最后一口酒飲盡。
“不信?”
狼王搖頭:“長大后的事誰能說清。”
鄭浩然腦中浮現出鄭修那剛毅俊俏的面容,沉穩的眸子,咧嘴一笑,開心極了,如友人的閑話家常般,忍不住向狼王吹噓起來:“我家那傻小子叫單名一個字,修!修身養性的修!老子常年征戰,殺氣重,取這名,讓他沾點書卷氣!我這孩子,氣魄隨我,臉隨他娘,日后定是又威猛又俊俏。你信不?”
狼王搖頭:“不信。”
“打個賭如何?我鄭浩然即便強弩之末,再殺你幾千上萬人,輕輕松松。就賭一拳,我若死了,就算我輸,身后大乾大好江山,任你踐踏。”
“我若輸了?”
“我留你一命。”鄭浩然呼吸一滯:“答應我,二十年不踏入大乾江山一步。”
“那…”狼王點點頭:“我將會有一個狼孩。”
“那正好!”鄭浩然仰頭大笑,站起身,朝狼王舉起拳頭:“此戰之后,等咱們的娃長大后,讓他們見一見。”
狼王眼睛一瞇,鄭浩然這般自信的口吻,分明是在說,他贏定了。
只有他贏,狼王才能活著回去,帶著失敗者的恥辱,茍活二十年,完成鄭浩然二十年不入侵大乾的承諾。
鄭浩然想得很明白,這個狼王死了,會誕生出下一個狼王,狼性如此,大乾永無和平可言。從狼王的拳頭中,鄭浩然知道狼王是一個守諾之人,于是他定下了“二十年之約”。
“若你生兒,可與我兒結成兄弟!若你的娃是小姑娘,我那傻兒子喜歡,就結成夫妻!”
話剛出口,鄭浩然哎喲一拍腦袋,完了,腦子一熱忘了孩子都有媳婦了,那媳婦還特別生猛。只是話已出口,鄭浩然也不好收回。
“不妥。無論是你們,還是我們,絕不會容忍這種事情發生。”
狼王猶豫了一下。
“老子天不怕地不怕,世俗約束,都是狗屁!誰說大乾與北蠻不可通婚?你怕了?”
狼王兩眼一瞪:“誰說我怕了?”
“哈哈哈!無妨,二十年后自見分曉!或許,咱們的娃結拜或成親那日,就是兩國休戰、天下太平之時!”
狼王將酒壇摔得粉碎。
“既然如此…”
狼王抬頭,看著天空扭曲詭異的血色滿月。
他的頭發一點點地伸長,在他頭頂飄舞著,竟有幾丈,形同妖魔。
他的身體如吹氣球般暴漲,身上戰紋發出駭人的血光。
“我將以余生的所有奇術,我將踏碎我的路,”
“只為了這一拳,”
“一拳過后,無論勝敗,我余生再無出拳的可能。”
“這就是…本王最后的限制。”
“終其一生只能使用一次的…絕狼!”
“鄭浩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