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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8章 一人之力

  鄭浩然鮮衣怒馬,宛若少年,面帶笑容,哼著小曲,馬蹄踢踏,走回軍營。

  迎面而來的刺眼的日光。

  還有日光下,一片明晃晃的甲胄。

  鄭浩然一愣。

  他還沒發布軍令呢。

  噠噠噠。

  “三十年,”

  老李牽著跟了他差不多十年的老馬,身上披著甲胄,戴著戰盔,來到鄭浩然面前。

  “老鄭啊,我當兵當了三十年,老混子了,混著混著成了您的副將。一眨眼,你的位置都比咱高了。”

  老李佝僂的背脊一點點挺直。

  昨夜全軍吃狼肉之前,鄭浩然與老李在軍營中的一番分析,讓老李明白了,他們即將面臨的是什么。

  鄭浩然神情復雜地望著老李,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抬起頭,讓差點溜出的眼淚壓回眼珠子里。

  老李嘿嘿一笑,溫柔地拍著馬屁股,神情舉止像摸著情人的腚。

  “混了三十年,總算能打一場硬仗了。”

  老李朝鄭浩然眨眨眼:“老鄭,你說我爹他是不是傻?”

  鄭浩然眼睛瞇起,他知道老李想說什么。

  “老人家小時候盼著我長大后有出息,請高人批了命,替我取名李衛國。后來服了徭,當了兵,老爹捶胸頓足,將當年算命的瞎子罵了千百回,說早知今日,當初打死都不取這破名字。”

  “他說,還是我那表哥‘李大錘’命好,趁亂跑去當了流寇,大碗酒大口肉,活得瀟瀟灑灑。”

  “后來我學乖了,給我那蠢兒子取名‘李大福’,瞧,聽著多喜慶,一聽就是上不去戰場的命。”

  一位小兵抱著沉重的甲片來到老李身邊。

  鄭浩然沉默著,張開雙臂。

  咔,咔,咔。

  老李親自為鄭浩然披甲,這也是老李當了鄭浩然副將后,一直替鄭浩然辦的事。

  老李細心地為鄭浩然披甲,不消片刻,鄭浩然整裝待發,打磨鐙亮的甲胄在日光照耀下熠熠生輝。

  “末將請命!”

  噗通!

  老李一咬牙,拉下面甲,聲音冰冷,如一把刀子刮在冷冰冰的巖石上,他抱拳單膝跪下,聲音傳遍軍營。

  軍營中,如今仍活著的僅剩八百多人,這八百多人卻同時高舉戰刀長槍鐵盾,發出了仿佛幾萬人才有的喊聲。

  “卑職請命!”

  李衛國:“誓守疆土!”

  全軍:“誓守疆土!”

  李衛國:“殺進去!”

  全軍:“殺進去!”

  李衛國:“踏破巴格那山!”

  全軍:“踏破巴格那山!”

  李衛國:

  全軍:

  李衛國:“干票大的!”

  全軍:“干票大的!”

  李衛國:“艸他大爺!”

  全軍:“艸他大爺!”

  喊罷,全軍哄然大笑。

  鄭浩然眼角濕潤,緩緩拉下虎型面甲。

  鄭家軍在副將李衛國的吆喝之下,士氣一層層向上拔起,攀至巔峰。

  鄭浩然驚訝地看著在茫茫白雪中,鄭家軍八百二十五人的頭頂上,竟隱隱沖出一柱血紅色的氣流,血紅色的氣流在軍陣上方盤旋匯聚,漸漸地匯聚成一頭猛虎蟄伏的異象。

  老李等人似乎無法看見這凝成猛虎的“士氣”。

  鄭浩然自己也是頭一回,如此清晰地看見名為“士氣”的具現。

  噗通。

  鄭浩然耳邊傳來一聲奇異的聲響,咿呀——他恍惚間,仿佛來到一個奇異的空間。

  他茫然四顧,一望無際的戰場上,血色的天空掛著兩輪巨大的紅色彎月。在彎月周圍,有巨大的“齒輪”在轉動著。

  山與河,如靜止的幕布般,倒懸在血月與齒輪之間。

  一望無際的平原上,尸骸堆疊,甲胄染血,琳瑯滿目折斷生銹的兵器如一片兵器海,凌亂地插在平原上。堆疊的尸骸如同山丘,倒插的斷刃就像一顆顆長歪的林木。

  “這里是…”

  鄭浩然眼睛一閉一睜,便來到此處,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來到這里,他本能地覺得,自己應該屬于這里。

  戰場上的時間仿佛凝滯,沒有風,沒有聲音,安靜得可怕。

  堆疊的尸骸分出了一條狹窄的路,鄭浩然如夢游般,沿著尸骸空路向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他口干舌燥地在戰場上徘徊,宛若幽魂。

  終于,他看見了一扇門。

  一扇鮮血淋漓,上面沾著新鮮肉塊與碎骨的門扉。

  隨著鄭浩然的接近,門扉自行打開了一道縫隙。

  里面傳出一道溫柔婉約的呼喚。

  鄭浩然聽不清門后的人在說什么。

  窸窸窣窣,如同午夜夢回,枕邊伊人含糊不清的夢囈,又似耳語。

  “是春桃啊。”

  鄭浩然欣然微笑,推開門,走了進去。

  當鄭浩然再次睜開眼睛。

  他在門扉中走了很久很久很久。

  眼前不過轉瞬之間。

  這時,一只漆黑的渡鴉自遠處向這邊飛來。

  鄭浩然隨手撿起腳邊一顆石子,彈指射出。

  渡鴉在半空中被擊碎,羽毛散落,化作碎肉落下。

  鄭浩然攙起李衛國,沉默片刻,他用一種極為平靜的口吻說道:“我,鄭浩然,并非一位好將軍。”

  李衛國咧嘴一笑:“你不是誰是?誰說你不是,我李衛國第一個跟他急!”

  “我答應帶你們回去。”

  老李搖頭:“總比餓死凍死在路上要好。我剛剛磨了刀,至少殺倆,鐵定不虧。”

  鄭浩然低聲嘆息:“我也不是一位好的爹。”

  老李愕然。

  “天下間,哪有好的爹會騙兒子的?”

  老李用力搖頭:“怎么就不能騙了?像我家那大福,傻乎乎的非要說長大后跟爹爹一樣,保家衛國。我罵他,我說你放屁,保家衛國哪有讀書進舉當官來得香?”

  鄭浩然一聽有道理:“也是。”

  二人相視大笑。

  “全軍——聽令!”

  鄭浩然翻身上馬,長刀在側,風蕭蕭,吹起紅纓,肅殺沉寂。

  全軍:

  “殺!”

  八百二十五人,加上鄭浩然,一共八百二十六人,殺入峽谷。

  鄭浩然知道自己不能退,即便是在兒子攤牌之前,他就沒想過要退。

  狼王在其他戰線佯裝撤退,實則調兵遣將,要與自己拼個你死我活。他贏了,身后是一片空蕩蕩的河山,北蠻大軍將長驅直入,殺入平民百姓家。

  鄭浩然想起了那終日隱藏在斗篷下、藏頭露尾的老人。

  怪不得從第一次見面時,他就覺得那人給他的感覺不舒服。

  不敢和他碰拳的男人都不是好男人。

  鄭浩然認準了這個死道理。

  所以從一開始他就覺得國師不是什么好東西。

  從孩子的話中,鄭浩然明白,那國師原來就是孩子日后的死敵。

  “你要我的命,我便給你。”

  “反正老子知道,你日后在我兒子面前,討不到好處。”

  “今日的仇,我兒已經報了,沒有遺憾咯!”

  鄭修一直都不知道的是,鄭浩然從鄭修的拳頭中,讀懂了什么。

  是“猶豫”。

  從一開始,鄭浩然就知道,鄭修所說的“假死重生”是假的。

  他會死在這里。

  鄭浩然明白了這件事。

  兒子未來過得很好。

  他理解了這件事。

  兒子白手起家,娶了媳婦,當了首富,成了王爺。

  因為,他的死。

  鄭浩然不懂什么叫“蝴蝶效應”,更不知道所謂的“世界線的影響”,或者“什么石頭什么門”,野獸般的男人直覺讓他理解了這件事。

  他必須接受自己的死亡,才能讓兒子未來過得好。

  耳邊傳來呼呼風聲。

  一道焦急且懊惱的視線在他背后集中。

  他知道自己兒子在盯著他。

  峽谷中,擠滿了蠻子。

  手持長槍,盾兵在前,鐵桶一塊。

  鄭浩然長嘯一聲,左手在虛空撥動。

  如虹的士氣頃刻間匯聚在鄭浩然手中,化作無形的劍刃收割著前方蠻子的性命。

  此刻。

  在蠻子的眼中,身披甲胄,面若猛虎的鄭浩然,就像是他們兒時故事里的“大魔”。

  一揮手,無數人頭落地,鮮血染紅雪原。

  “鬼!”

  “鬼啊!”

  一步殺十人,不留功與名!

  鄭浩然的戰馬幾乎是絲毫不停地踏過尸首。

  他揮著刀,刀上纏著士氣,如一尊無敵的戰神。

  不說沒人能擋下他的一刀,此刻的鄭浩然如戰神附體,哪怕是渾身重甲的盾兵,他們身上的甲胄也如同紙糊一般,輕易被撕開,眨眼被鄭浩然肢解,大卸幾塊。

  遠處。

  鄭修、鳳北、和尚三人遠遠地站著。

  和尚瞠目結舌地看著,鄭浩然所帶領的八百二十五人,如一道洪流,沖入峽谷,所向披靡。

  他的每一步,仿佛都在走著“無敵”兩個字。

  鳳北從鄭修身后,輕輕抱住了鄭修。

  鄭修的身體在發抖。

  “我爹騙了我。”

  鄭修的聲音低沉:“他騙了我,那老不修,我被他忽悠了,大忽悠,老忽悠,你怎么能騙親兒子呢!你怎么能張口就來呢!”

  鳳北抱著鄭修,雙臂越來越緊。

  她耳邊傳來了一聲嗤笑。

  “說騙他,咱們也騙了他吧?”

  是“謝洛河”的聲音。

  “你沒告訴他,爹和你,早已串謀?”

  “閉嘴。”

  “呵呵,他總是蒙在鼓里。”

  “兩百年前你騙了他,假扮成我,當了十年夫妻。”

  “到了這時,你還騙他。”

  “你想騙他到什么時候?”

  “若他知道,是‘你’害死了他爹,你猜,他會怎么看待你?”、

  “你…閉嘴。”

  “閉嘴。”

  不日前。

  軍帳中。

  鄭浩然與鳳北同處。

  “你的手。”

  鄭浩然板著臉,讓鳳北脫下手套。

  鳳北的一雙手在燈光下,幾近透明,若隱若現,仿佛隨時都會消失。

  “原來如此。”

  那夜,鳳北即便不說,鄭浩然也隱約理解了他們回到二十年前,并非為了改變什么。

  “就是兒子想見老爹了,僅此而已。”

  “見了,也就見了。”

  “我那傻兒子性子隨他娘,瞅著隨和,笑嘻嘻的,實則比誰都倔。”

  “當年我就想著,日后找兒媳婦,得找一個能將他打得滿地找牙的,這樣才能鎮住他。”

  “見到你,老夫放心了。”

  “你們回去后,你記得告訴我那傻兒子,”

  “咳咳,你就這么說。”

  鄭浩然沉著臉,將鳳北暫時當做鄭修,用一種怒斥的口吻罵道:“你這蠢兒子,老子在鄭家祠堂里睡得好好的,香火倍兒香,老子吃得飽飽的!所以讓他別總想折騰西折騰東,要把老子從墳頭里扒拉出來!老子若真活過來了,第一件事就是家法伺候,吊起來揍!”

  “兒媳婦啊,鳳兒呀,你記得這般告訴他,實在不行,往死里打,打醒他。”

  “在家里,天大地大,老爺最大,你得聽我的。”

  “老子現在還沒死呢,死了你才聽他的。”

  “還有一個辦法!”

  鄭修看著日光中,那一道戰馬洪流,咬著牙喃喃自語:

  “還有一個辦法!”

  “我對常闇有抗性!”

  此刻鄭修自己也沒發現,他額頭青筋浮現,雙目圓瞪,神情有幾分魔怔與猙獰。

  “我畫地為牢!”

  “我有琉璃凈體!”

  “二十年前我能以‘鄭善’化身將你從常闇拖出!”

  “今天,我也可以!”

  “我只需讓所有人認為‘老爹’死亡就可以了!一切準備妥當,能行!”

  “如此人數的人魂,定會轟開常闇的壁障,引發變故!”

  “在那時,我將老爹…拉出來!”

  “只要所有人都死了,就不會有人知道今日發生的事!”

  “只要老爹能活下來…”

  “老李,抱歉了!”

  “‘全軍覆沒’一事我無法改變!我只能偷偷地讓我爹,活下來!”

  此刻,鄭浩然渾身纏繞著濃郁的血氣。

  死去的尸骸,在戰騎沖鋒洪流中,竟被他們身旁的狂風卷起,在峽谷中撕扯著。

  血雨紛紛,骨肉落下,好一幅駭人的人間煉獄!

  鄭浩然仿佛成了一切的中心,被撕碎的血肉在他身邊詭異地飄著。以鄭浩然為首,他身后的八百二十五人,仿佛成了一頭戰場上戰無不勝的兇獸,成了一條無人可擋的血肉洪流。

  “鬼啊!”

  “啊啊啊啊——”

  鄭浩然此刻仿佛成了戰場上的厲鬼。

  蠻子們只是看見他虎型面甲下透出的兇光,便已嚇得亡魂盡冒,丟盔棄甲,不成一軍。

  嚇破膽了!

  在鄭浩然沖鋒之前,蠻子這邊五萬大軍,沒有人能料到,區區一人之力,能在這種級別的戰場上,如重錘落下,敲響致勝之音!

  即便理智告訴他們,鄭浩然再恐怖,他也不過是一個人,他僅僅是一個人!

  但瘋狂逃竄的蠻子們,心中仿佛有一個聲音,仿佛盤踞著一片可怕的陰影。他們失了戰意,嚇丟了魂,紛紛丟去兵器,逃出峽谷,逃回荒原。

  一人之力!

  可當萬軍!

  軍陣后方,狼王看著前方潰不成軍的陣形,目光渙散。

  “不可能,這不可能。”

  閉眸片刻,狼王渙散的目光重新聚集,他失望地看著逃竄的蠻子兵,這是他曾經引以為傲的大軍,可僅僅一個沖鋒,便讓他引以為傲的兵力,成了一個蒼白的數字。

  “若你是我的,若你是我的…”

  狼王站起身,大手一揮。

  “敲響‘入夜鼓’!”

  身旁,早已嚇得坐在地上的號兵茫然抬頭。

  狼王怒了,伸手擰斷號兵的脖子。

  咔嚓。

  直到他殺死了三位號兵,第四位才慌忙地吹響號角。

  咚咚咚咚!

  大軍身后,站著一群衣衫襤褸、戴著白骨面具、如野人般邋遢的“巫”。

  他們聽見號角,掀開毛皮大氅,露出腰間一面鼓面細膩、通體血紅的鼓——人皮鼓!

  人皮繪面,人骨為架,人血浸泡九九八十一天,方可制成的人皮骨!

  北蠻中,最不缺的就是死人,所以也不缺“人皮鼓”。

  小小的鼓聲卻發出了沉悶的聲響,急驟如雨,頃刻間傳出千里。

  天色猛地昏暗下來。

  僅僅幾個呼吸的功夫,方才日出的天空,竟如層層刷染一般。

  再轉眼,成了黑夜!

  一輪紅色的圓月,渾圓的血月,無聲升起!

大熊貓文學    人在死牢馬甲成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