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文學)
在鄭宅中,鄭老爺永遠都是所有人目光的焦點,沒有例外。
當鳳北用閆吉吉出品的輪椅推著鄭老爺外出曬太陽時,明里暗中多了許多雙眼睛,在悄咪咪地注視著他們。
一時哨聲不斷,流言亂飛。
“你什么時候把你們兄弟會的暗哨教給我?”
鄭修好一會沒動靜了,鳳北聽著院子里此起彼伏的哨聲,總覺得那哨聲聽起來不太對勁,有幾分氣不過地捏著鄭修腰間的軟肉問。
鳳北甚至面紅紅地開始苦惱,若鄭修又腆著臉要“獎勵”時該給些什么。
那…牽個手?
他能滿足么?
鳳北扁扁嘴。
雖說在畫中世界日蟬谷居住的十年里,鳳北可以說什么都試過了,但她那時將自己活成了謝洛河,不以為然。如今回到現實,每每回想起谷中瘋癲總是讓她面紅耳燥…太大膽了。
這男人就是這樣,不見兔子不撒鷹,當首富慣出了不少臭毛病。
捏著捏著,鳳北輕輕嘆息,她至今仍無法重新適應,新的身份,新的處境。
無論是她還是鄭修,都需要時間。
輪椅上,鄭修突然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哎喲!”
“哎喲我草!”
“給你臉了是吧?”
鄭老爺忽然罵罵咧咧,一會無比憤怒,一會卻呲牙咧嘴像是被打慘了似地,渾身像是篩糠般抖動。
鳳北一愣,觸電般松了手,她明明沒下死手呀。
“喵。”
小鳳喵神出鬼沒地從屋頂上躍下,叫了一聲。
鳳北回頭看了一眼。
一人一貓對視著。
鳳北看著小鳳喵,一時竟分不清這頭貓是她當年送給鄭修的那頭,或是他們在畫中世界中養了十年的那頭。
長得太像了。
可為什么那么像呢?
鳳北皺了皺眉,小鳳喵卻懶洋洋地打了一個呵欠,前爪趴著,貓腚高高崛起,渾身毛發豎起,顫了一下。
鄭修安靜下來,出了一身熱汗。
“呼…”
他睜開眼睛,心有余季地擦著額頭滴落的汗水,但很快眼底又浮現出難以壓抑的興奮。
“你怎么了?”
鳳北沒再理會和小鳳喵長得很像的小鳳喵,注意到鄭修的怪異,鳳北低聲問。
“我領悟了新奇術,有空給你看看。”
鄭修對鳳北沒有保留,甚至有幾分耍寶的味道。
他很好奇自己在房間里化身肌肉怪獸“誕魔”,并亮出巨炮時,小媳婦會露出怎么樣的表情。
“領悟…奇術?”
鳳北聞言果然意外:“你就睡了一覺?”她哭笑不得地追問:“你那門徑…”
鄭修在那十年里已經跟她說過,他真正走的門徑是囚者,天生的囚者。
鳳北話音拖長,卻沒有繼續往下說。
這是他們二人間的秘密,鳳北知道除了她之外,鄭宅中其他人都不知道鄭修所走的真正門徑。于是鳳北閉口不言,點點頭,用袖子替鄭修擦了擦汗。
“對了,小鳳喵剛才在?”
“在…”鳳北剛想指著不遠處,抬頭看,小鳳喵不知何時熘走了,不見蹤影。她納悶回答:“剛才還在。”
“怪不得,我迷迷湖湖聽見了一聲喵叫。”鄭修也沒在意,在輪椅上活動了幾下,忽然苦著臉:“我身上被汗水打濕了,濕漉漉的不舒服,很容易著涼。”
“那趕緊去換一身。”
鳳北理所當然地回答。
鄭修低頭作出沉思狀:“可我現在身體沒恢復,活動不便呀…鳳啊,你先歇著,我看吱吱波波萍萍莉莉她們誰有空,幫我沐浴更衣。”
遠處花叢后,藏于身后的婀娜倩影頓時豎高了耳朵。
鳳北一聽,瞇眼,警覺,鼻腔輕哼:“嗯?”
鄭修笑著反哼:“嗯?”
鳳北:“嗯嗯?”
鄭修:“嗯嗯嗯?”
鳳北再次敗北,推著鄭修回房:“不必了。”
“可,這樣,不好吧?畢竟畫外的你還是…咳咳,黃花大閨女。這樣不好。”鄭修裝模作樣地推諉一二,言語間很是擔心黃花大閨女鳳北的名聲與貞操。
嘖,有著十年夫妻經驗的黃花大閨女。
想想,還挺刺激。
鳳北咬牙切齒,壓低聲音:“無妨!”
鳳北重重關上房門,磚瓦簌簌抖動。
鄭修回到自己的首富身份后,一切又講究起來了。
備桶、燒水、架屏風、送衣。一套流程走下來,鳳北替鄭修沐浴更衣一事鬧得全鄭宅上下人盡皆知。
鄭二娘得知此事后,哭笑不得,暗啐:“怎么老爺這回病好后,格外張揚?”
她不知道鄭修在外頭經歷了什么,也不知鄭修與鳳北二人經歷了什么,更不知道百年時光的沖刷等同于活了一世能徹底改變一個人的脾性。
鄭修的變化讓她有些匪夷所思,可回頭一想鄭修今時今日的地位,又覺正常。哪家老爺不風流呢,還是以前的老爺太正直了。
房中,水霧彌漫,熱氣騰騰。
鄭修浸泡在溫暖的熱水中,四肢百骸毛孔舒張,暢快至今。
鳳北悶著臉用毛巾一下一下用力地給鄭修搓背,想起剛才的動靜,鳳北板著臉:“你故意的?”
“不小心的。”鄭修心虛地回答。
嗯,故意不小心的,也算不小心。
當然,他也沒打算做點別的,此刻的鄭修更享受與鳳北這種,重新認識,小別勝新婚般的滋味。
對了,曖昧。
鄭修忽然想起了一個詞。
在一段感情中,曖昧總是最讓人欲罷不能的時期。
頓時美滋滋的。
他伸出手,在水面撥動,看著自己逐漸恢復紅潤與血色的皮膚,鄭修忍住用自己的身體承受“誕魔”附體、亮出肌肉巨炮的沖動。
往常他動用奇術,都是借化身作殼,用化身承載“牢中雀”,去實施非人的變化。鄭修從未試過用自己的身體去承載“牢中雀”,他不知會有什么后果,不敢輕易嘗試。
如今他的妖魔化體系中多了“誕魔”,更添助力。
與“牢中雀”不同。
在門徑中,鄭修與誕魔鏖戰數百回合,幾乎摸透了誕魔的優缺點。
誕魔走的是純肌肉的路線,力量驚人,移動速度卻極度緩慢。誕魔的殺手锏是從口中發出的巨炮,鄭修永遠也忘不了,誕魔那一炮將門徑后的灰霧世界,轟出了一個巨大漩渦的光景,像是在深海中狠狠地扎出一個洞。
純粹的肌肉與巨炮,才是男人的浪漫啊,速度慢點,鄭修認為完全不是問題。
等等。
鄭修摸著下巴,忽然有一個大膽的想法。
是否能同時用“牢中雀”與“誕魔”附體?
長了翅膀在天空中狂轟亂射的肌肉巨炮?這豈不是…高空肌肉炮?
總結回來。
鄭修這一次“食人畫”之行,雖然過程坎坷,險些將自己的本心搭了進去,差點被公孫陌以另類的方式奪舍,兇險萬分,最終卻收獲頗豐。
畫師門徑,他花了百年,重現食人畫,幾乎走到了盡頭。只論丹青畫藝、藝術修養,鄭修已經到了睥睨天下、成了一代大家的境界。他毫不夸張地說,他如今即便散盡家財,光是這一手畫功,隨隨便便就能東山再起,隨手一畫便能讓無數富豪,甚至帝王家爭得頭破血流,揮金如土。
這畢竟是深耕了百年的畫力。
鄭修甚至還逮住了“畫師”詭物,據為己有。
囚者門徑捕獲了“誕魔”,他胸口的爪型紋路多了些變化,微微隆起,像是長了肌肉的爪子。
如今,鄭修已經不再是出了牢房就手無縛雞之力的弱首富了。即便他在牢房之外,僅憑畫師門徑的奇術…鄭修閉著眼睛比較了一下,不敢說打得過鳳北,打夜未央幾位上弦月那是輕輕松松。
除門徑收獲外,他還莫名其妙多了一項新的天賦。
這或許和他能隱約聽懂大白蛇、養鴉人的話有關。
外語(小有造詣)你日夜與非人生物為伍,與它形影不離,日積月累,如今你隱約聽懂了它們的囈語。
原來這就是“外語”。
雖然意外,但鄭修覺得似乎沒太大用,無非就是和小動物稍微溝通罷了。
仔細一想,大抵是在畫中世界與小鳳喵朝夕相處那十年,讓他學會了這項新技能。
聊勝于無吧。
對鄭修而言,收獲最大的,還是那十年。
鄭修背對鳳北,感慨至深,忍不住反手輕撫著鳳北按在他肩頭的小手。
鳳北被“輕薄”的剎那,渾身微微一僵,但很快又平靜了。
鄭修笑道:“其實這樣也挺好。”
鳳北:“嗯?”
“我無意中窺見門徑后,頭一回進的就是白鯉村…二十年前的白鯉村,救了你。”鄭修以一種懷念的口吻緩緩道:“回頭一想,不知不覺間發生了不少事,即便因為此事,讓世界劇變,常世與常闇的交匯變得不穩定,我也從不后悔。”
鳳北驚訝地聽著,她不明白鄭修為何忽然說這些,但下一句,鳳北便懂了。
“燭是錯的。他即便有著一萬個理由,也不能讓誰誰誰去死,讓誰誰誰成為人柱,去鎮壓常闇。沒有人心甘情愿地被常闇帶走,無論常世變得如何,這絕不是正確的應對方式。”
“所以,別胡思亂想,不是你的錯,從來都不是。一個人想活下去,就是對的。”
悲劇,只會誕生出更多的悲劇。
正所謂一斑窺豹,鄭修從兩百年前公孫陌與謝洛河的故事得知,這一千年間,每百年之期,燭的布局,讓多少人含冤死去。
讓多少異人,陷入常闇,成為人柱。
鳳北搓背的動作停下,她似在掙扎。
鄭修說對了,從畫中世界歸來后,讓鳳北得知,正是因為自己的“活著”,才讓世間誕生種種怪異。
因為自己活了,人柱不齊,導致常闇與常世的邊界不穩。
鄭修果然懂她,哪怕鳳北從未提起這件事,鄭修也明白鳳北心中的自責。
見鳳北不說話,鄭修笑著丟出殺手锏:“記不記得我還欠你一件事。”
鳳北俏面微怔:“你是說?”
鄭修得意地豎起一根食指,在鳳北眼前左右晃動:“你說,你想要一個孩子,鄭氏的孩子。咳咳,我可以辛苦些,幫你懷…啊啊啊啊啊——悍婦!你這是要謀殺親夫?”
鳳北重重一捏。
房中傳出了殺豬般的叫聲。
痛并快樂著。
屋內氣氛旖旎,雙倍快樂,騎樂茸茸。
歇了幾日。
鄭老爺病重痊愈的消息,像長了翅膀一般,飛遍大街小巷,不少鄭氏產業借此緣由,順便搞了不少大酬賓活動。
譬如買九送一,譬如天上人間充一萬兩送九百九十九兩白銀什么的,譬如鄭氏錢莊大額存單提高利率。
鄭修隨便丟出幾個點子讓人往下執行,鄭二娘忙得焦頭爛額,埋怨這帳越算越多,錢越滾越大。
轉眼到了四月下旬。
在鳳北的悉心“照料”下,鄭修恢復了健康,擺脫了輪椅,他抽空在自家的各大產業走了一圈,露露臉,光是走過場,就花了好幾天時間,可見他的產業大到了何等地步。
先前城中傳著不少小道消息,說鄭老爺命懸一線、鄭家大樹將傾,鄭修在城中大搖大擺地晃了幾圈,讓這些流言不攻自破。
鄭二娘挑了一天良辰吉日,再次請第一挽面人許狄,上門替鄭老爺挽面,慶賀病愈,形同新生。
自從養鴉人死去后,皇城上空再也沒了渡鴉的身影,一頭都沒有。而往常喜歡蹲房頂上的夜未央夜衛、星宿,仿佛人間蒸發了般,消失無蹤。
當然,夜未央的人并非真的消失了。而是他們本就有各自的民間身份,他們有著各自的職業,夜主沒了“眼睛”,無法發布命令,夜未央的成員們只能重新隱于市井,默默耕耘門徑。
孤寂的百年對鄭修帶來的影響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去除。他剛“回來”時,看見誰都覺陌生,畢竟百年不見了。甚至許多人他一時間都叫不出名字來。
漸漸地鄭修重新適應了原本的首富身份后,他稱呼慶十三又重新變得親切。
“慶批呀…”
慶十三盡忠職守,守了老爺大半個月,如今這熟悉的稱呼從鄭修口中脫出,慶十三微微一怔,眼神迷離,重重叭了一口濃煙,跳下屋頂,走上前,笑道:“老爺有何吩咐?”
回來了,都回來了。
慶批心中感慨萬分。
老爺從不提他這段日子發生了什么。
但慶十三從他與鳳北之間的曖昧察覺到,他們倆有事,發生了大事。只是鄭修不提,慶批從不過問,這就叫素養與敬業。
“我想開個會。”鄭修站在陽光底下,背著光的鄭修此刻在慶十三眼中顯得格外高大。
鄭修開始點名。
“你,紀紅藕,裴高雅,吱吱,波波,萍萍,莉莉,閆吉吉,和尚,”鄭修閉上眼睛,思索片刻,語氣一頓:“最近喜兒怎樣?”
慶十三一聽便心中會意,眨眨眼笑道:“老爺放心。”他特意在“放心”兩字上壓了重音,鄭修既然問的是“喜兒”而不是“月燕”,慶十三從這稱呼以及語境,揣摩出鄭老爺真正想問的東西,先是肯定喜兒可信后,繼續道:“喜兒她呀,最近閑得很,夜未央的閑差沒活干了,老老實實回布莊裁新衣。她知道老爺病重后,偷偷上門看了幾回,要不是不方便,她指不定得天天來,天天守著。這不,她早些日子得知您病好后,坐車時還偷偷叨念兩嘴,嘿!最后自是無意中傳到了慶某的耳朵里。”
“好。”鄭修平靜點頭:“叫上她,走暗道,低調些。”
慶十三瞇著眼,言簡意賅:“懂。”
“最近,夜未央可有什么大事?”
慶十三低著頭,吧嗒吧嗒抽著煙,聞言,眉頭微微擰著,沉聲道:“大事…倒是沒有,不如說,頗為安靜。”
鄭修也瞇著眼看著太陽。
炎炎烈日。
他想起了畫中世界,在大漠之西看見的壁畫。
久久才嘆道:“太過安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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